牵 丝

夜士们提在手中的灯光由小变大,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了。若是被夜士们抓住,一定会被扭送到官府,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四名身份不明的蒙面人与二十岁上下的儒生之间,隔着一个持剑的青年男子,横眉竖目的模样,看来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双方相持着,似乎根本没把靠近的夜士放在眼里。

“你们四个就算一起上,也没办法把我打倒的。怎么办呢?要不一起被抓进官府好了。”毛遂首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凭他的武艺,即使继续跟对方这么缠斗下去,相信最后也能顺利脱身。可是现在,他身后毕竟还跟着一个“拖后腿”的,毛遂无法随心所欲。

他的对手并不简单,若不是刚才对方被突然出现的夜士转移了注意力,让他趁虚而入,一下子解决了四个,恐怕现在他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向对方提出玩笑般的建议。

想不到他那句玩笑话竟然起了作用。对方互相递了递眼色,为首的那人伸出手指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三人竟然各自背起地上的尸体,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迟早会找你算账的。”为首之人撂下一句话,随后也背起一具尸体,运起轻功,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是属于暗夜中的生物,终究无法暴露在阳光之下。即使死亡,亦不能留下尸体。

毛遂似乎对蒙面人的撤离并未感到诧异,他一边将剑回鞘,一边侧头对身后的李斯眨眼。

“我背你跑,还是你自己跑?”

这场景使李斯不由地想起三年前那次惊心动魄的考验。在临淄南郊的牛山下,其他人都跑远了之后,毛遂也曾提议,要背着他跑回稷下。

一种被同伴小看了的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

李斯颇有些不甘地应了一声:“我自己跑!放心,就算被夜士抓住了,斯也不会连累毛兄的。”说完,向来注重礼仪的儒生便不顾形象地一股脑儿往前冲了。

“哎,大爷我要是怕被连累,就不会跑来救你啦!”毛遂在后面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李斯有没有听见,他赶紧跟了上去。

反正以李斯的脚程来说……还真跑不了太远……而且儒家的课程,绝不会教授逃命这一项。

所以说,毛遂说要背着同伴逃命,丝毫没有小瞧同伴的意思——他真的是出于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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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站住!”

大概有十几名夜士紧跟在毛遂和李斯之后,另外几位违反夜禁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眼前两位跑得还不远。

之前光线不好,看不清犯禁之人的面貌。如今追过去,能大致瞧出两人的身形,一个高大魁梧,一个清瘦颀长。经验丰富的夜士长官判断,以两人目前的速度,他们要抓住那两位犯禁之人,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快!别让两人跑了!”夜士长官催促着他的部下。

毛遂很是轻松地在“逃命”,然而他内心却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离开稷下的三年间,他收敛了性子,静下心来读书。要说这三年间到底读了多少书,反正杂七杂八,各家各派都有,他也说不准数目。只是此时此刻,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诗经》中的一句话: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尤其是看着李斯很不轻松地在“逃命”的时候,他脑海中“进退维谷”四个字就越发鲜明。

哎,真不好办呀。大爷我本可以像那几个人一样,潇洒地逃跑的!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开始盘算万不得已的时候,干脆还是背着李斯跑吧。

紧追不舍的夜士,与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最前面的长官若加速疾跑几步,伸长胳膊的话,几乎能碰到前方大个子的衣摆了。

逃跑的两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李斯,好不容易从小路拐进了大道,毛遂寸步不离,两人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拐角处。

夜士长官很是兴奋,就在刚才,他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五步以内,他甚至清楚地听见前方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发出的浓重喘息声,看样子对方是个完全不擅长奔跑的人。所以他很确定,只要拐过弯儿,他立刻就能将犯禁的两人拿下。

这条小路的两侧,是里闾的外墙,里门早就关闭了,居民们想必也睡下了。夜士长官刚要拐入大道,黑暗中不知从何方响起了皮鞭的声音,当他意识过来,腿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剧痛之下,他差一点跌倒在地。

紧接着,又连续响起十几下清脆的鞭声,有力而富有节奏,如同胡姬合着乐律,踮起脚尖急速跳动的节拍,酣畅淋漓。刹那,哀嚎呻吟声响作一片。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位于最前方的夜士长官,速度猛地减了下来,以至于紧跟在后的部下们因为前方的阻挡,刹不住脚步,猛地向前方扑去。一时间,众人一顺溜儿地倒了下去,场面极度混乱。

里墙上,一个纤巧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一双漂亮的杏眼中满是高傲。

“毛遂,本姑娘没让你帮助,你却自作主张……今日好歹将人情还你了,哼!”

杏眼的主人在心底说了一句,趁下方的夜士还没有发现她,几个翩然若飞的跳跃,身影很快融入了暗夜之中。

这边厢,毛遂一边跑一边打了几个喷嚏。他跟在李斯身后,听见后方的嘈闹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

“可恶!”夜士长官愤愤然起身,追过街道的拐角,发现前方的大道上已经没有了犯禁之人的踪影。而对于另外一个半途阻挠的神秘人士,他没有找到半点线索——恐怕是早就趁着混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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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下榻的客栈里。

两个人正对坐在草席上,低声谈着什么。

“夜士是我引来的,要不然如何救你?”毛遂完全不觉得那群夜士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反而颇为自己的这个计谋感到得意。

李斯盘腿而坐,稍微倾斜着身子,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弯曲的食指关节抵着额头,一副很随意的模样。毛遂看着他,心里特别想笑,因为总会忍不住想起刚才李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

“那可真是多谢毛兄了。”李斯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事不关己的平淡语气,听不出半分真心感谢的意味。

毛遂撇了撇嘴,打算忽略李斯的态度,先问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我说李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救你?”

今日他也从廉将军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李斯被单独请到了蔺府。接到信后,毛遂暗地盘算去府门外等着李斯出来,好将情况问个清楚。谁知刚偷溜出平原君府,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两个人正打得难分难解。

到底那个北郭肆是什么来头?他怎么知道李斯有危险?攻击李斯的蒙面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由谁指使的?尤其是李斯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说到拖延时间的事,似乎李斯早就知道自己会赶过去。难道特意过来通风报信的北郭肆,原本便与李斯相识?

毛遂心里一大串的疑问早就憋不住了,而他自己也有些猜测想跟李斯求证一下。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北郭肆啊?”不等李斯回答,毛遂又急不可耐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北郭肆?谁?”李斯挑了挑眉,显然并不认识这个名字的主人。

“呃,你不认识么?那他怎么跟我说,你有危险。”这下毛遂也糊涂了。

“是个怎样的人?”

毛遂一边回忆,一边在脑子里搜刮着合适的词语。

“……嗯……怎么说呢……是个武艺高强的家伙。我没有和他交手,不过……这家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侠。感觉更危险……他的眼神像是杀过很多人,并且将杀人当做家常便饭一般随意。总之,我生平还没有遇见过那样危险的家伙。”

“杀过很多人啊。”李斯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大概,对方是一位军人吧……习惯了杀人,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么?”

毛遂有片刻的哑然。他觉得刚才李斯的神情很是陌生,仿佛也是一位习惯了杀人的无情之人。那不是他在稷下所熟悉的李斯。然而再凝神细看,李斯温和的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与平日并无二致。

“若让斯猜测的话,那位叫北郭肆的人,也许是廉颇将军派来的。”

“什么!”听到李斯口中那个意想不到的名字,毛遂一对虎目顿时瞪得滚圆,“……是廉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斯却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将房间的窗户打开一条细缝,冬日的寒风立刻顺着那条缝儿猛灌了进来。

毛遂浑身一阵激灵,冷意浸透全身,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啊!那些蒙面人,难道是……”毛遂似乎想到了什么,激动得半支起身子,他朝窗边的李斯嚷到:“李斯,关上窗子!你一个楚国人,不怕冷吗?”

李斯闻言,果然将窗户关上,回身坐回了原位。

“毛兄明白了?”

毛遂先是点头,接着却左右晃了两下脑袋。

“如此看来,那人是有所警觉了?而廉将军和蔺相国是下定决心要……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何明知有危险……”

他话未说完,李斯轻笑出声。

“毛兄的悟性比三年前大有长进。”

“呃?”毛遂顿时有些胸闷,他总觉得李斯是在报复——他被夜士追着跑这事儿。他之前一直强忍着笑——说不定李斯早就察觉了。

“李斯不过是信任廉将军和蔺相国罢了。”不等毛遂发作,李斯慢悠悠地解释道,“所以,该配合两位老前辈的戏,总要尽心尽力地演好。”

毛遂将两手交叉在胸前,颇为感慨地接话。

“我原本还在奇怪,相国病重,廉将军更应该前去探视才是。怪不得啊,怪不得!连廉将军也被拒之门外,我怎么就没想到蔺府早就被人暗中盯上了!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们儒家祖师爷为何要说敬老了。”

“哦,何讲?”

“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的,他们比咱们多活的岁数全都用在长心眼上了!这不是把咱们这些小辈耍得团团转吗?”毛遂说着,两条浓眉扭在一起。今天遇到的事已经够多了,他费尽心力,最后却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在别人的计划之中,别提有多不甘心了。

李斯闻言,反而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毛兄是不想输给老人家吧?”他侧头看着毛遂,似乎是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情。

毛遂不置可否,只是耸了耸肩。

“毛兄见过傀儡戏吗?”

对于李斯毫无预兆地转移话题,毛遂在稷下的时候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他很是自然地把话题接了下去。

“你是说用线牵着动的那种木偶戏?我在集市上见过。”

“嗯。上蔡的集市上,也常能见到傀儡戏。我小时候很喜欢看。”

毛遂认真地听着,李斯在稷下很少提到故乡上蔡的事情。

“如今的情景,其实和咱们所见的傀儡戏差不多……”李斯比划着牵线木偶的动作,“我们,还有今天出现的那些蒙面人,其实都是舞台上的优人。眼睛看得见的,是我们的表演。而看不见的,则是我们背后连着的一根根丝线以及牵着线的大人物们。”

“老人家既然喜欢傀儡戏,咱们就安心当个傀儡好了。毛兄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儒家可是尊礼敬老的。总之,那两位不会害咱们的。要不然,廉将军也不会暗中遣人去通知你了。”

“这个嘛,我也并非怪罪那两位,我对他们的信任尊敬,绝对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哎,怎么说呢,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呐。”

“嗯,斯明白。不知毛兄是否还记得,你我重逢时,你当时正在诵读何书?”

“李斯又小瞧我了?《左氏春秋》中的《郑伯克段于鄢》,大爷我怎会忘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记得,毛遂流利地将看过的文段背诵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李斯赶紧打断毛遂,“小弟从没小瞧过毛兄。我在此就送毛兄其中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对国境外的仇敌如此,对萧墙下的重人亦如此。”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毛遂口中念诵着这句话。念了数遍之后,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抬起胳膊抱拳称谢,“为兄收下这句话了,就姑且等着吧!”

“不,不仅是毛兄。现在我和你一样,都得等着。赵国求和的使者几日前不是已经出发了?”

“是的。听说王上派往秦国求和的使者叫做赵郝,他带去的可是赵国六城的地图!”

李斯抬起眼眸,注视着屋顶,喃喃自语:“赵国开始行动……想来师弟那边,也应有所动作了。”

“师弟?你是说稷下的师难?!”毛遂不由地放大了音量。

“是,我难道还没告诉毛兄?这次救赵,我和韩非联手了。”相比起毛遂脸上夸张的神情,李斯的淡然显得有些过分了。

“怎么可能?那个无情无义、万年寒冰的师难!即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家伙,他怎么可能帮助赵国?”毛遂越说越激动。

因为仗身猃的死,毛遂一直对师难心存芥蒂。

这一点,李斯也是清楚的。

“他不是为赵,而是存韩。”

毛遂闻言,就此噤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想不到那家伙竟会顾念故国。”

“怎么说韩非也是儒家弟子,想必他心中还是有忠孝二字吧。”

“哎!随便李斯你怎么说了!你的嘴比名家弟子还厉害,我不和你争辩这个。总之,你们儒家师兄弟联手,能对付秦国就好,不要害了赵国。”毛遂一脸严肃地盯着李斯。

在那样直率的目光下,李斯心底一沉,面上却不起丝毫波澜,只默然点头。

“对了,经过今夜这一出,他们估计会盯着你不放了。若再在客栈待下去,难免不会有危险。”毛遂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房间。这个房间只是普通的客房,陈设简单。

“大爷我今天就救人救到底,发发善心,暂时在你这里委屈一夜。不过这非长久之计,莫非你想学你那位师弟,让大爷我一直给你做仗身吗?”毛遂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滚到了矮榻上。伸展手脚舒舒服服地躺好之后,他才扭过头问李斯,脸上挂着大咧咧的笑容。

李斯立刻又有了扶额的冲动,这情景让他想起在学宫下寮的日子,他强压下涌上心头的无力感。

“关于这一点,斯已经想好了。还得请毛兄帮个忙。”

“……你……你打什么主意?”听到帮忙,毛遂不由地紧张起来。

“毛兄放心,不会太麻烦你,其实之前你也提过的。你只需要替小弟引荐一下,让我进平原君府当个像你一样,混吃混喝的无名食客就行了。”

“哎,你说的是这个啊,的确是个好主意。他们再怎么嚣张,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平原君府搜人。”毛遂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小事一桩,明日一早你就和我同去平原君府!”

三千食客,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鱼潜入海,静待时机。

李斯再度抬头,将目光投注到光秃秃的屋顶。静夜中,他的思绪飘到韩国。

不知师弟那边,进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