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阳

只见那奇兵装备,坚甲、盾芮、鞮鍪、革抉,无不具备。所配强弓劲弩,皆谿子、少府时力、距黍之类,六百步以外射之,秦人掩心而倒,而乱战之中,赵人毫发无损。不及两军反应,奇兵顷刻间已至身前,利剑出鞘,寒光闪闪,皆邓师、冯宛、龙渊、太阿之属,能陆断牛马,水击鹄燕,当敌即斩。转瞬人头落地,血溅铁甲,所斩杀者无一例外俱为秦人。再看那奇兵面貌,皆浓彩重纹,只一对怒目分明,呲牙狰狞,不似人间凡胎卒子,当真威如天兵,猛如鬼神。一时之间,秦人悚惧,而赵人茫然不知所援何来。

赵末从最初的惊愕中回复神志,当初随着廉将军进驻长平,两年余来,他对这长平也算是颇为熟悉了,但那支天降奇兵他纵使绞尽脑汁也不曾记得自己曾在长平何处见过。

看那军旗上分明写着一个赵字,他却不知长平赵军中竟隐匿着这样一支战力超群的神兵。既然那神兵从西北方向而来……

他努力回忆着秦赵两军在长平的兵力部署,突地脑中闪过一个唯一的可能。

“……连廉颇也调遣不动的那个人……你……”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难以置信地抬头向箭楼之上望去,却见那原本站在高处的年轻身影已不知所踪。

“怎么?!”正在赵末诧异间,旁边的郭眭发出一声惊呼。原来郭眭因为那支突如其来的援兵稍有分神,待回头却见箭矢所指,空然徒留寂静。

就在二人不知所措之时,箭楼上传来隆隆鼓声,振聋发聩,地动山摇,正是进攻的指令。郭眭再看向箭楼上传令官的位置,那孩子还在,两手不断挥舞着各色旗子。郭眭读出其中讯息:令他们重新集结,与援兵共同夹击敌人。

“哼!”郭眭收起弓箭,转身持戟,他大声喝令,一边打着手势,聚拢本部残兵,欲照命令往外突击而去。

“郭校尉!”

郭眭回头瞥了叫住他的赵末一眼。

“你我皆是触犯了军令之人,料难脱其咎。我对主帅箭矢相向,原本是见他无才无能,恐我四十万大军陷于死地,长平不保,如今倒觉得他还算有点本事。既然箭楼上已寻他不着,杀他之机转瞬即逝,此身怕是死罪难逃。与其受军法处死,不如现在多杀几个秦贼,也不枉我身为一赵人,纵然地下亦对得起武灵王之志!”

赵末闻言只觉两眼一黑,几乎瘫倒在地。

“贤弟,我还有后台……你我还有转机……”他气若游丝,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

只听得郭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是头也不回。

“赵校尉,在军中我一向敬你如兄,除了廉将军,对你几乎言听计从。然而天下大势,终不是你我能够左右。你看,走投无路之际我们谁都没料到他还藏着一支援军咧!赵括对我长平四十万大军究竟是福是凶,恐怕只有老天爷说了算吧。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多加保重……弟,去了。”

说完,他径直往前踏步而去,留下赵末犹如一滩烂泥瘫坐在原地。

其他六队将领,赵能、杜敞、吕子羲等人,也陆陆续续集结残部,众队合拢在一起。

援军的到来,使原本溃败的赵军士气有所回升,在进攻鼓声中重新集结起来的赵军,尽管人数出于明显的劣势,好在由于援军的突袭,秦军陷入了短暂的慌乱中,以至于赵军能够趁机组织进攻队形,配合着援军,对秦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秦军无愧于虎狼之师的称号,很快从短暂的慌乱中恢复了秩序。章腾看出那援军虽然来得凶猛,可惜人数太少,而重新组织进攻的赵军不过是垂死挣扎,不足为惧,他沉着应对,分兵调遣,以大部兵力牵制援军,剩下一部分秦军对付赵军,一时之间,竟杀得难分难解,不分高下。

秦军后方,王龁叉手环胸,若有所思。

“自上党献赵以来,一直未见他现身,我还以为他当他逍遥自在的封君去了。”王龁语带几分讥讽,“想不到他竟还在长平,此番被那赵括小儿给请出来,也算是赵括的本事了。好好好,终归是要被我一网打尽的!”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旁边的儒生:

“李斯是否看出那援军来自何处?”

儒生笑得自信。

“这长平秦赵之间,倒还有一支队伍有那实力,勇则勇矣,精则精矣,难以养持,不成气候。先前已不敌秦,何况现在?”

“李斯果然好眼力!”王龁赞赏了点了点头,心中对李斯更添一份钦佩。

“今日试探收获颇丰,目的达成,眼下没有必要与敌过多纠缠,我看还是暂且退兵吧。”秦军主帅不知不觉间已将李斯作为幕僚对待,语气中含着一份征询的意味。

“将军所言甚是。”

就在战况正酣时,突地从秦军后方传来阵阵清扬的金属之声,尽管略有不甘,章腾还是下令秦军撤退。而赵军也精疲力竭,没有追击,各自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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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营中主帅大帐内,赵括坐在主位,正与坐在客位上的某人推杯换盏。

细看那人面庞清瘦,眉眼狭长,颧骨突出,下巴留着一寸长的胡须,年龄大约在四十六七岁。虽身着将军甲胄,举手投足之间却显得更像一位文人。

“括敬华阳君一杯,此番若不是华阳君倾力相援,括恐怕首战失利,获罪于上了。”

那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只是转瞬即逝,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举杯抬袖中被掩饰得完美,脑袋却随着手上回敬的动作摇了两下。

“惭愧惭愧,大帅千万不要以华阳君相称。当日亭受赵王错爱,赐予封号,又蒙平原君亲携君命而来,然而亭不过是一介败将降臣,苟延性命罢了,又怎敢奢求荣华富贵?赵国君臣的恩情,亭感激不尽,愿以死抗秦。至于封号,亭实在愧不敢当。”

一番话说得谦恭有礼,字里行间却是此事不容再劝的强硬。

赵括似乎也没有介怀,笑颜依旧,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一句。

“那括如何称呼?还是仍称一声太守?”

“太守好,太守好!”那人连连点头。

括重新调整了一下举杯的姿势,刚才一直举杯的动作让他的手臂有些僵硬。

“那么,赵括在此就敬太守一杯。”

被称之为太守的人这才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括从座上站起,一手执壶,一手执杯,走到客座前亲自为太守斟满空杯,既有又往自己杯中添满酒。

“赵括再敬太守麾下将士一杯。听闻天下坚兵利器皆自韩出,以韩卒之勇,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气贯长虹。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那太守因为赵括亲自为其斟酒,颇有些感慨。眼前的赵军主将虽然年轻,又出身名将之后,倒丝毫没有骄奢傲慢之气。观其面,双目如炬,神采俊逸,好一个少年将军。观其行,对他这个韩国降臣礼重有加,不似廉颇,凭宿将之名,有倚老卖老之嫌,心中顿时对赵括生出几分好感。

他赶紧起身,与赵括举杯共饮,礼毕各自归位。待赵括在上座坐好,他想起刚才赵括夸赞韩卒之语,不由叹了一口气。这赵括也察觉了太守颜色不似刚才,于是出声询问:

“不知太守悲从何来?”

太守听赵括相问,脸上悲色更甚。

“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即豆,若一年中没有好的收成,百姓便只能食糟糠。土地不满九百里,国内没有两年以上的粮食储备,国弱粮乏,养兵艰难,故全国的兵力不满三十万。且这三十万的数字,包含各色杂役、边界亭堡守将,去除之后兵力不过二十万。韩卒单兵虽强,装备虽精,但寡不敌众,难抵秦百万之众。

“当初秦攻韩甚急,上党路断,孤立无援。亭做韩国上党守之时,手中杂兵不过万,精兵不满千,但将士民众都没有畏惧之心,一心要与秦共决死。没想到韩王一封敕令,为求一时之安,竟命亭以上党郡贿秦。可怜郡中男女老幼,恨秦入骨,不愿降为秦人。

“亭素来敬仰赵武灵王之志,赵胡服骑射,兵强马壮,亭忍辱折节不顾君命,献地于赵,宁愿作为赵人的先锋,与赵共击秦。”

原来那太守正是原韩国上党太守冯亭。

韩桓惠王十一年,即赵孝成王四年,冯亭献上党郡于赵国,赵封其为华阳君,然冯亭以“为主守地而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主内之秦,不顾主命,不义二;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之三不义拜辞不受,仍以太守自居,可见其性刚烈。

冯亭献上党本无奈之举,欲借赵之力共抗秦,归赵后,尽散手中韩卒,只留千人精兵,尽管赵国仍保留其封号爵位,他却自表赵王愿守长平,不就封地,赵王允之。因他向来主张与秦决战,自廉颇将长平战略转为防守之后,外传两人关系不睦,他便率本部驻守西北后方要塞长平关。名归赵,实则自领一军。又因长平两年无事,秦赵对峙丹河不战,廉颇对冯亭便无过多约束,自由他守备后方。

这次赵王更换长平主帅,以名将赵奢之子代替老将廉颇。冯亭觉得与秦决战一事似有转机,又不便直接联系赵括,于是暗中静观其变。恰巧赵括主动修书与他,展信一看,其上唯“共邀击秦,速来”六字。他立刻点齐兵马,前往丹河大营。一来是为了探探赵括的实力,二来是看他是否果真有战秦之决心。

这便是赵括请来的那支突降战场的奇兵了。

赵括似乎早算到冯亭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在他的计划之中,冯亭是败秦的一个关键人物。要打败秦国,他必须掌握住四个人:第一人,秦武安君白起;第二人,赵宠臣郭参;而这第三人,便是原韩国上党太守、赵华阳君冯亭。

一切正如他的计划发展着。

赵括注视着眼前的冯亭,嘴角勾起细小的幅度,他安慰道:

“太守不必忧伤自艾,括邀太守前来正为败秦一事,不过事关重大,待日后详谈。现下先容括处理一下军中杂事。”

不待太守回答,只听得赵括击掌三声,从帐外推进来几个五花大绑的将军。伺立赵括主座一侧的荆轲定睛一看,竟是赵末、赵能、杜敞、吕子羲、阳毋赐、郭眭、唐冉、辛倨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