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 阵
战鼓擂擂,旌旗飘扬,站在赵军大营入口箭楼上的赵军主帅,俯视着大营前方阵地上纵向排列的八只步兵队伍。
每一支队伍为一千人,各由一位将官率领,并以文王八卦:乾,坤,震,巽,艮,兑,坎,离分别命名,而每一支队伍的名字都标明在高高扬起的旌旗之上。
这样即使远远望去,也能够从旌旗上的文字立刻判断出那是哪一只队伍。
除此之外,这八只队伍的士兵们虽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赵军军服,不过凭着他们左手胳膊上围着的臂巾颜色可以对属于不同队伍的士卒加以区别。乾为蓝,坤为黑,震为碧,巽为绿,艮为黄,兑为赤,坎为白,离为紫,这八种颜色同时也对应着队伍旌旗的颜色。
高达三丈的箭楼上,年轻的赵军主帅旁是更为年轻的传令官。不,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未成年的孩子吧,圆圆的脸庞上还带着些许专属于孩子的稚气。
在长久的战乱年代中,某些特殊情况下,尤其是残酷的守城战,不乏妇孺参战的情况。但是长平的赵军,全部是正规的国家军队,而目前战局也没有糟糕到需要未满二十岁的少年上战场的地步。即使是紧急征兵的情况,年龄的下限也控制在十五岁以上。
因此随着赵军主帅一同入驻长平的小传令官,算得上赵军中一个例外。
军中大部分人都知道那位传令官是从马服君府出来的。或许是主帅的亲信吧?亦或者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据说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流言。在赵军中,关于两人的关系,甚至有一些奇怪的传言。然而只有当事人荆轲知道,所谓的亲信,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之所以会跟着赵括来到战场,是他拼了命争取到的机会。
一个交易,公平公正,各取所需。
他年轻虽小,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雄心壮志——要成为天下皆知的大英雄。因此,每一个可以扬名的机会他都会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尽全力去抓住。如果可以凭借战功在赵国崭露头角的话,那自然是他所期待的。
抱着这样明确的目标,荆轲完全没有把自己看作一个孩子,他认为自己就是赵军中一名真正的军人。而事实证明,他的确胜任传令官一职。他的腰上别着有八个插孔的皮质腰带,插着八种颜色的指挥旗,根据旁边主帅发出的口头指令,他迅速以特定的动作挥动对应颜色的指挥旗,而阵地上的八只队伍便会根据他的动作做出反应。进入长平以后,每日的操练便是进行着这样的训练。
根据赵括所说,这是兵法的基础之一:布阵。
在一万秦军的后方,一辆由四匹战马拉着,车厢蒙着虎皮的战车上,四十多岁的大将军站在车厢的左侧,双手扶着车轼,双眼眺望着远方。
“一直龟缩在壁垒中的赵军竟然迎战了,赵括果然跟廉颇不同。看来他果然如咸阳传来的消息那样是一个积极的主战派。队伍旌旗不乱,士兵脚下生风,应该是近段时间的操练颇有成效。”
越过排列整齐的赵军军阵,秦军大将的目光落在敌营的箭楼上,箭楼最显眼的地方站立着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那个人穿着将军的盔甲,旁边一个矮小的人手中举着旗子,似乎是一位指挥军阵的士兵。秦军大将眯着眼想将个子较高的将军面容看得更清楚些,无奈距离太远,他只大概看得出那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
“那位站在箭楼之上的年轻将军就是赵括了吧?”
“的确是他,真是好久不见了。当初他在稷下不告而别,没想到会在战场上再遇见他。”说话的是站在车厢右侧的儒生。一张比年轻的赵军主帅更加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得不易察觉的怀念。
“你的视力看来很好。”
“将军谬赞了。毕竟是李斯的故人,远观身形轮廓的话,也能看出是他。”
“果然让李斯你同来是正确的决定。”他顿了顿,看向右侧的李斯。
为了试试赵军的新任主帅,秦军大将王龁点齐步卒一万亲自前往赵营前挑战。考虑到李斯与赵军主帅相识,又是丞相的代理人,他邀请李斯共同前往观战。而李斯也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
到了赵军位于丹河东岸的前线大营,主将王龁的举动却有些出乎意外。他没有率军在营前叫阵,而是让御者将马车停在一万步卒的后方,暗中观察敌营。
“故人相见,岂不是应该好好款待一下?”这句话是顺着李斯之前的那句话说的。
“呵,那位故人并不知道李斯出现在这里。款待的事情,还是有劳将军了。”朝着左侧微微颔首,李斯笑了一下,但那礼节性的笑容里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读书人一向都让人看不透。
王龁瞥了李斯一眼。从最初的见面开始,他就觉得这位叫做李斯的儒生是一位极不简单的人物。这种不简单并不是因为他是丞相推荐的人,而是李斯自身散发出的气质。平静的表情下有着缜密细腻的思维。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谦逊恭谨,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然而正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反而使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是掩藏得太深,还是本身就是这种性格,王龁不意深究。朝堂之上,他认识的很多文臣也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那些人大多是不惑之年经历了种种人生的历练而沉淀出的厚重深沉。而李斯那样的年纪,说话做事却毫无破绽,实在是少见。如果他今后坚定地为秦国效力的话,说不定会成长为一位了不起的大臣。
但如果不能留在秦国……
想到这里,秦军主帅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侧着身子朝着战车左面骑在马上的副将章腾招了招手。章腾看见他的动作立刻驱马走近。
“大将军有何吩咐?”
“章腾听令!”
“是!”
“由你领军,率领我军向赵军发起进攻。我要看看赵括小儿究竟有几两重!”
“章腾领命!”随着秦军大将的一声令下,副将调转马头,扬鞭朝大秦军阵前方而去。
当副将章腾发出进攻指令,秦军的战鼓响起,那是安装在一辆战车之上的巨大椭圆形双面扁鼓,一位力士站在战车之上,面朝鼓面双手击鼓,其声震耳欲聋。随着急促的鼓声,整个方阵如同一座缓慢移动的大山,在极富节奏而震撼的踏步声中向赵军攻去。
秦军一万人为一个方阵,这个方阵全部由步卒组成。最前方三列步兵身穿轻便战袍,束发挽髻,腰系革带,胫着护腿,脚踩方口翘尖履,手持弓弩,是整个方阵的前锋。当两军之间的距离在射程范围内以后,秦军的前锋第一列一边继续前进一边以站立的姿势,连续扣动弩机,向着赵军猛射。
而赵军也是有备而来,方阵前方三列的士卒配备了厚重的皮盾,当秦军的箭矢如雨般飞来的时候,迅速挡在身前的皮盾保护了整个方阵。
秦军的劲弩连续射击三发,随后第一列的步兵移动到队伍的后方,第二列的弩兵随之成为最前列的士兵,继续射击。
“稳住!”
赵末在巨大盾牌的掩护下,朝着最前列的士兵们喊道。距离越近,秦军的射击威力便越大。如果以目前的状态任凭秦军冲过来,以赵军的单兵能力,想要与秦军一对一地硬拼,是很难有胜算的。况且他们的八支步兵纵队人数只有八千人,在数量上也处于劣势。他焦急地朝着箭楼上的主将望去,却没有任何命令下来。
“啧!”
这总不是叫我们去送死?!
矮胖的赵军将官啐了一口,脸上流露出怨恨之色。
===========
当前锋三列弩兵相续完成射击,秦军方阵距离赵军已经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轻装弩兵退下后,暴露在最前方的是秦军实力强劲的战斗主力。清一色短褐战袍,外披重装铠甲,头顶左侧挽有一发髻,统一用朱红色的发带束扎在发髻的根部。不过他们武器是没有统一的,重装步兵们各持矛、戟、铍,朝着敌阵碾压而去。
在秦军主力现身的同时,箭楼之上的赵军主帅终于发出了指令。
“变换阵形。”
随着指令,传令官手中的指挥旗不断挥舞着,下方的赵国军阵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调整方位。
“嗯~”后方的秦军主帅,仍旧是眯着双眼眺望前方的模样。
“终于行动了吗?阵形似乎有些奇怪……”他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对旁边的儒生说的。
李斯的视线同样落在移动中的赵军军阵之上,他稍微抿紧嘴唇,保持着沉默。
此时两军的距离,已经缩得很短,军阵最前面几列的秦卒已经将竖立的长矛放倒,矛尖朝前,眼看着就要两兵相接。
而在那之前,赵国的军阵已经完成了变换。原本由八支纵队组成的方阵,现在成了圆形。不过那并不是战场上常见的圆阵,而是秦军从未见过的奇怪阵形。
八支队伍的一端聚拢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小的圆形,而队列另一端不断向外围延伸,呈辐射状,假如把八支队伍的末端用一条无形的线连接起来的话,那必定也是一个大圆。而八只队伍将这一个大圆均分成了八个区间。
秦军副将章腾勒马观察了一下,对于赵军摆出的奇怪阵法他感到疑惑。
章腾起于行伍,从军十五年从最底层的小夫升为左更,是一位战斗经验丰富的将领。大凡行军作战,阵形不外乎为十阵: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之阵,雁行之阵,钩形之阵,玄襄之阵,火阵,水阵。其余各阵,大抵为十阵之变化。一位优秀的将领,即使面对没有见过的阵形,也能推断出它的出处进而采取对应的破解之策。然而这种奇怪的阵法,章腾无法判断出它的出处。
是要继续进攻吗?
他稍微有些犹豫,然而后方并没有传来新的命令。章腾的犹豫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继续进攻!既然不知道那个奇怪阵法的底细,那么就用最猛烈的进攻碾碎它。
在副将章腾的手势指挥下,秦国的重装步兵没有减缓速度,反而以雷霆之势向赵军冲去。士兵个体的力量姑且不论,化作整体的一万秦卒,其战斗力不是单兵能力的一万次累加,而是呈倍数的增长。赵军士卒并非没有体验过秦军方阵那种可怕的冲击力,一旦失去坚固的壁垒,与秦军正面野战的结果,便是己方军阵很快被击得七零八落。
赵国军阵西南方位,是举着黑色旗帜的坤队。而率领这支队伍的正是将领赵末。此时他紧张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秦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秦军正面作战,因为紧张,几滴汗水挂在他肥大的鼻头上。
实在搞不清楚那个疯子要干什么!自从他来到长平,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失控。而近日一直让他们操练的这种奇怪阵法,他更加搞不清楚。
就在秦军的矛头近在咫尺之际,赵军的军鼓节奏发生了变化,上方的传令官开始左右挥舞旗子。
“启阵!”赵末大吐一口气,然后朝着自己队伍的士卒喊道。同时,另外七位将领发出了相同的命令。
一时之间,仿佛车轮转动的声音,八千士卒齐刷刷放倒了手中的铜戟,辐射状的八支队伍保持着均匀的速度,以中心聚拢的小圆为圆心,按照逆时针方向飞快地转动起来。
细看赵末的坤队,处在最外围的第一位士兵双手横戟,面朝位于正南方相邻的离队。而他正对着的离队士兵,保持着同样的方位,面朝东南方的巽队;而坤队最外围的第二位士兵与第一位士兵反向而立,面朝位于正西方相邻的兑队,而他正对着的兑队士兵,面朝西北方的乾队。
如此依次往后,每一队士兵的攻击方位以一正一反的顺序排列;相邻两队形成的区间之内,横亘而出的武器犬牙交错。整个转动的军阵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车轮,将靠近的秦卒一一卷了进去,在他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身体已然被撕碎。
“这是!”位于后方的秦军主帅目睹这一切,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