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 草

秦军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战斗讯息。如同饥饿已久的狼群,在嗅到一丝血腥味之后,本能地伸长舌头,露出尖利的獠牙,唾液从獠牙间淌下,仿佛断线的珠子。

嗜血野兽的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兴奋地抬起头伸长脖子朝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准备随时扑向抛过来的带血骨肉。而这带血的骨肉正是敌营中一个年轻的将军——新任赵军长平主帅的赵括带来的。

赵括到任之后,立刻将前任廉颇将军制定的防守战略全面变更,尤其是将丹河东岸的赵军营垒全部后撤了三里。

这自然逃不过秦军斥候的侦察,统统报告给了秦军的主帅王龁。

当时王龁正在帐中吃饭,听闻赵军主动后撤的消息,高兴得拍案而起,竟将案上盛食的铜簋撞翻在地。

“此赵括小儿邀我为战!速速准备,伺机而战!”他即刻发出命令。

王龁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精壮将领。在秦国一大批优秀的军事将领中,除去武安君白起,他算得上青壮派中最受瞩目和期待的人才之一。他有着敏锐的军事嗅觉和清醒的头脑,正因为这两种出色的品质,他没有命令军队立即出战,而是用伺机而战来激发将士的战斗欲望。

狼群假如被长久圈养在一个地方得不到捕猎的机会,难免会陷入郁郁寡欢的境地,渐渐丧失斗志。被赵军阻挡于长平的秦军,长期求战不得,士气低落。

之前秦兵不断被派去赵军营前搦(nuò)战,刚开始斗志昂扬,整日在敌营前叫骂不绝,后来便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士卒们有气无力地叫骂一通,然后在赵守军的目送之下打道回府。

既然对方现在有了决战的意愿,那么最重要的便是抓住战机。王龁没有贸然进攻,而是让士兵们抓紧操练。另一方面,赵军主帅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同样日夜操练军队,为决战一刻做准备。

这一日的午后,在一片杀声震天的背景音中,秦军一名普通的士卒倚在阴凉处,闲适地打着小盹,与营地另一边杀气腾腾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是秦军中的一名伙夫,因为在某次战斗中右眼中箭失明,加上箭创伤及大脑引发头风病,从第一线退了下来。秦国的军队编制以五人为一伍,和他在同一伍的同袍们,包括他有四人是因为与他类似的情况从一线战斗队伍中退下的,还有一人是因为本身的身体素质没有达到长官的要求,被上级调了过来。

按照秦国的法律,底层士兵的军功大小是以获取的敌人首级多少来衡量的。

当初商鞅变法,鼓励耕作,规定士兵只要斩获敌人甲士一个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

为了建立军功,秦兵作战勇猛,拼死杀敌,常常将敌人的头斩下后别在腰间带回军营以邀功请赏,正因如此,秦军被山东六国称之为虎狼之军。

对秦国的普通士卒而言,从战斗前线退下即意味着失去了晋升的可能,这无疑是对那些期望以军功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士卒们一个不小的打击。另一方面,虽然被否决了战斗力,他们并不被轻易允许离开军队。只要没有战死沙场或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国家法律加诸他们身上的兵役责任便不会解除。

因此,像他们这种情况的士卒,绝大多数会被分配去负责军中饮食、喂马等后勤工作。所谓有得有失,不能通过英勇杀敌来获取爵禄,相应地也多了一份别人享受不到的闲适。

曲臂枕在脑后,靳申斜靠在一个草垛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作为一名伙夫,除了一日两餐的准备外,他没有其他要操心的地方,比起其他士卒,也相对有一些清闲的个人时间。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正构思着家信的内容。

“靳申俯首大拜问候,母亲无恙否?申无恙。战事旷日弥久,申不得归,敢问家中诸事无恙否?小弟乙无恙否?天气渐热,去岁母亲所寄夏衣已残破,望母再寄夏衣一件……”他口中念念有词,稍有停顿,似在斟酌着合适的词语。

“嗯,望母急寄夏衣一件。另,申多问……”

“靳申!”

急切的呼唤打断了靳申写信的思路,他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立正后大声回应。

“是!”

“还愣着干嘛?新的粮草运来了,赶紧过来帮忙!”相隔着三十步的距离,朝他比划着手势的是伍长王喜,他缺了一条腿,总是拄着一根在路边捡到的木棍充当拐杖。

其他的同伴已经跟了上去,靳申“哦”了一声,快跑赶上。

一队粮车停在营垒前的空地上,储放军粮的粮仓是重要的禁地,四周区域是不能随意出入的。即便是送粮的粮车,也不能直接停靠在粮仓附近,故而需要人力搬运。

人们先将粮草运送到粮仓附近的暂时存放区,在那里经专门的接收人员检验确认没有问题后,再由大粮官直属的搬运人员将暂时存放区内的粮草转移到粮仓之中。

变法之后,秦国将“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制度发挥到了极致。仅仅在粮草入仓一事上,便能得到充分体现。

在入仓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参与者姓名都会被记入文字档案,以便日后核查。整个过程的手续细致繁杂,无论中间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以连坐制惩处所有的相关人员。在如此严厉的制度下,若有人想趁机在军粮上做什么手脚,恐怕是很难实现的。

靳申他们到达的时候,先到的两个伍的士兵已经开始搬运粮草了。车队的正前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正与屯长交谈着。那个年轻男子身形颀长,文质彬彬,一副儒生打扮,面容清秀,是靳申不熟悉的生面孔。由于他没有穿秦国军服,在人群中异常扎眼,靳申左右瞧了瞧,没有看见平时的那个运粮官。

是谁?

将粮袋扛上肩,靳申心中不由地冒出一个问号。

伍长王喜在一旁指挥和维持秩序,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对那位正与上级交谈的年轻人充满疑惑。

运来的粮草在营外空地上经过了初步的检查,靳申熟练地扛着粮袋往暂时存放区走去。他早就注意到粮袋不是秦廪(lǐn)库的标准麻袋,尽管上面盖着廪库的印章。

这些粮食一定不是从廪库中出来的。

他的猜测很快被另一位同袍证明是正确的。

那是三伍的一名老兵,来自于秦关中地区,长平之战开始那一年被征入伍,当时是五十六岁。

秦国男子服兵役的年龄为十七岁至六十岁。在这个年龄段内,只要国家有需要,他们随时放下手中的农具踏上战场。

关中老兵因为年龄大,一开始就被安排伙夫的工作。不过据他自己讲,他在长平之前曾服过五次兵役,参与过大大小小数十次的战斗。

靳申与他算不上相熟,只是同在一个屯长的麾下,彼此打过多次照面,也闲聊过几次。

“小子猜得没错。这些粮草是民间的商人提供的。”

儒服的年轻人与屯长交谈的内容,恰好被离得不远的老兵听到了。他年纪虽然大了点,耳朵却出人意外地灵敏。

“民间的商人?怎么可能!”靳申不认为朝廷会和民间的粮食商人合作,况且军中根本没有缺粮的迹象。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我的确是听到那样说的。”

为了配合老兵步行的速度,靳申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两人并排走着。

“没问题吗?如果真是民间商人提供的粮草的话……”

“小子,你没看到粮袋上都盖了廪库的章么?这至少说明治粟内史是知情的。如果有问题的话,在内史那边就会被扣下来了。”

内史掌管全国的田租收入。国家征收田租所得的粮食、饲草、禾秆,都会立刻登记在廪库的帐薄上,然后呈报给内史。像这样民间商人提供的粮草,虽然不是直接从百姓那里征收而来,但若要作为军粮使用的话,一定会通过内史之手。

靳申点了点头,觉得老兵不愧是关中人,说的话很有一番道理。

“儒生是什么来历?”靳申问起另一件他觉得奇怪的事情。

“呵呵。”关中老兵干笑了两声,浑浊的双眼亮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周围,将声音压得很低。

“那位年轻人来头可不小!”

靳申扶了扶右肩上的粮袋,将头往左边倾斜,以便凑近老兵听得更清楚一些。

“哦?”他适时地做出回应,让老兵知道他正期待着他继续讲下去。

“我听到他跟屯长说自己是受丞相之命运送这批粮食的,更重要的是,他将作为丞相的代理人留在军中。”

“!”

看到靳申惊讶的脸,老兵满意地咧开嘴笑了。

“没想到吧?我……”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双眼注视着前面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扛着粮袋刚刚与他擦肩而过。

正侃侃而谈的老兵突然没了声音,靳申不解地看过去,却发现他愣愣地注视着刚越过他们走到前面去的人。

“是随同粮车过来的人吧,看来也是个老兵,年纪跟你差不多的样子。”

运粮队的士兵和靳申他们一起搬运着粮草。擦肩而过的时候靳申也看到那个人了,是完全没有印象的面孔。

“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靳申接着又问道。

收回视线,老兵的语气是一丝不确定。

“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人。”

“说不定是曾经一起服过兵役的人。”靳申开着玩笑。

“呵呵,也许是吧。”老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到达暂时存放区将肩上的粮袋放下,他们又匆匆往起点奔去。经过这一次交谈,不在同一个伍中的两人关系拉进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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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在秦军一位屯长的带领下,来到了中军大帐。一位四十岁出头的精壮将军站在大帐前,远远看见李斯便急急迎了上去。

“先生一定是丞相信中所说之人,王龁有失远迎,请先生不要见怪!”

虽素未谋面,对方一定是看见自己这一身儒服,便立刻认出了自己吧。

李斯埋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同时俯首回礼,语带谦恭。

“斯岂敢称先生,身上仅佩一枚运粮官的印章,将军还是称我李斯好了。”

“好!李斯,咱们进帐说话。”那将军倒是非常干脆,没有过多客套的礼节,直呼着李斯名姓,拉着年轻儒生的胳膊把他扯进了大帐。

李斯环顾四周,虽然是主帅所在的大帐,除了一些必要的陈设,完全看不到任何装饰物。

帐内东西两侧分别是木质的兵器架,架上竖立着戈戟矛殳等长兵器。正北面的主位前放置着长方形的木案,木案一侧堆着被卷起来系上绳子的简牍,数量大概有十一二卷之多。木案的中间,放着笔墨砚台,方形砚台的盖子是合上的。主位后方的帐幕上,挂着一副二十尺长、十五尺宽的巨大地图。

李斯的目光扫过整幅地图,他看出那是绘制着长平山川河流的地形图。

秦军主帅伸手指了指主位右边的客位。

“请坐。”

待李斯坐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主位上,此时大帐内只有他们二人。刚坐下王龁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丞相的信上说李斯与赵军的主帅赵括相识,是这样吧?”

李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从齐国临淄完成秦丞相范雎交托的任务,李斯带着百辆粮车返回秦都咸阳。后再度受命,亲将粮草运往长平。出发的前一晚,丞相范雎在府中设宴款待。

宴后丞相醺醉,侍儿本欲将他扶回房休息,他却突然开口叫李斯上前搀扶。大概真是醉了,李斯这么想着上前扶着丞相回房。

穿过连接后院的走廊时,李斯听到身侧的人嘟囔着冒出一句问话,“李斯为稷下生,是否知道稷下兵家的首席弟子马适?”

李斯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常。

“小生不仅知道,而且与他还是相识。”

“哦~真是好巧……”

正当李斯以为丞相醉得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时,身侧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那李斯是否知道马适就是赵国的马服子赵括?”

“!”

沉默了片刻,李斯缓缓回道:

“……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他并非他自己所说的邯郸商人之子。”李斯说着这话的时候,原本因为酒醉垂着头的范雎抬起了头。也许是穿廊的清风将他的醉意吹散了些,他注视着李斯的眼神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