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 臣
与齐国自太公封营丘以来便一直建都临淄不同,秦国经历了数次迁都。最近的一次迁都是秦孝公十二年从栎阳迁都至咸阳。
秦人习惯将咸阳城称之为新都,所谓的“新”是相对于旧都而言。不过秦人口中的旧都并不是指栎阳城,而是秦德公所建造的雍城。尽管雍城已经不再是秦王所居住的都城,秦人心中对这座故都的敬意并没有随之消减半分。当他们提到雍城之时,仍旧将其称之为都。这与其他曾经迁都的国家大为不同。
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秦王的宗庙保留在雍城的缘故吧。孝公迁都咸阳之后,每逢新君登基,按照规矩是一定要到雍城祭祖的。对秦人来说,这两座都城都是舍一不可,同样重要的存在。
然而,抛开以上这些因素,仅仅就城市规模与繁华程度而言,毫无疑问咸阳城远在雍城之上。当初商君主持了咸阳城的建造,并在城内营建了翼阙,此后又经历数代秦王的不断增修扩建,使咸阳城成为了天下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之一。
这座在渭泾平原上建造起来的长方形城池,被渭河拦腰截为南北两个城区。北区地势较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宫殿群,宫殿与宫殿之间以复道飞阁相连,远远望去,如游龙架空,甚为壮观。若把这些宫殿比作天上的星辰,那么咸阳宫无疑是其中最灿烂最耀眼的。
秦咸阳宫建在渭河北岸地势高拔的北坂之上,坐北朝南,居于都城之中,俯瞰滔滔渭水,掌控整个咸阳城。
在咸阳宫恢宏的建筑群中,靠近北面的一处便殿,一位身着官服的男人刚刚在殿前的脱鞵处去履,从他没有光脚而是着袜登殿来看,他一定是一位有着相当地位的官员。他手持笏板弓腰趋步进入殿内,朝着上首的人跪拜行礼。
上首的男子六十多岁,从两腮处往下延伸着粗硬的须髯,一直到下巴的中央汇聚成一把浓密的大胡子,仿佛从天而降的瀑布,以一种磅礴的气势继续往下延伸,垂落到胸腹处。与豪放的胡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巴上两片薄薄的嘴唇,紧抿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刻薄而冷酷。他的额头和眼角分布着一些皱纹,但算不上太多,整个人的气色很好,一看便知身体状况是极其健康的。他身着君王的冠冕,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度。
这正是登基已经四十七年的秦王嬴稷。
“爱卿请起。赐座!”他对拜伏在下方的男子说道。
“谢大王。”男子起身退于一侧,在旁边已经放置好的软席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外貌上没有什么特色,唯有右边额角一条长约寸余的疤痕令人印象深刻。
他本是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的一介小吏,因为才华出众招致主人须贾的妒忌,又遭到魏相国魏齐的迫害,几近丧命。额头上的疤痕就是那场灾祸留在他身体上的印记。所幸他大难不死,改名换姓逃到秦国,并得到了秦王的重用,成为了这个西方大国的丞相。在向魏国报仇之后,他恢复了本名“范雎”。
秦国原本有良药可消除他额上的疤痕,不过他拒绝了。他宁愿保留着这道印记,因为如果不是它,他恐怕还在魏国最底层做着一个小官吏。
范雎坐下后,从袖子中取出一样东西,看起来似乎是一方折叠起来的锦帕,织料上隐隐约约透出黑色的字迹。
“赵国传回消息了,请大王过目。”
秦王身边的近侍走下来将范雎双手奉上的锦帕转呈给秦王。他将锦帕展开,迅速将其上的内容浏览了一遍,眉目间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
“那赵括果真是个有名无实的无能之辈!如此一来,爱卿终于能打消顾虑了吧?”
“从密信上来看的话,的确如此……”范雎垂首回道,他的回答是肯定的,然而语气中却留有一丝不甚明确的余地。这自然被秦王察觉到了。
“怎么?爱卿还有什么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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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前。
“说起来,丞相是否听到一些传言?关于一个叫赵括的人。”那个年轻人临走时,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个人。
范雎想起最近邯郸城中的确流传着一首童谣,“识途老骥卸马鞍,小驹蹄响金殿前。君王若用马服子,将士征战不能还。”作为秦国的丞相,他国有任何风吹草动,他总有一些途径了解到的。当初听到这首童谣的时候他便有一些在意,不想那个年轻人也提到了。待那个年轻人走后,他立刻叫人将赵括这个人彻彻底底调查了一番。
“马适?”秦王不解地问道。他正想召丞相前来商讨长平战事,恰巧丞相拿着笏板进宫求见。
“是的,他是齐国稷下兵家的首席弟子,孙启子门下高徒,求学三年即得到先生的允许完成稷下学业,在学宫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不过,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赵国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
“赵奢的儿子!爱卿的意思是,这个人的能力不容小觑?”秦王马上明白了过来。
范雎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他面向秦王将邯郸城中最近流传的那首童谣诵了一遍。
“君王若用马服子,将士征战不能还……”秦王口中反复吟咏着最后两句,“童谣中的马服子如果指的就是赵括的话,那岂不是说他无才无能,根本担当不了大任?这世上夸夸其谈、言过其实的人不在少数,依寡人看来,赵括恐怕只是一个专在稷下呈口舌之能,却无多少真本事的黄口孺子。”
“下臣原本也以为他是一个蒙受父荫、华而不实的贵族少爷。不过,关于这首童谣,大王没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吗?”
秦王愣了愣,他思索片刻,似乎并没有找到答案。
“寡人愚钝,还请爱卿指教。”
“赵括求学稷下的化名,鲜少有人知道。他虽承马服之名,实际从未上过战场,年纪又轻,在赵国朝堂上并没有什么名气。关于他的童谣突然在邯郸城中流传开来,想必一定是有人暗中散播的。至于为什么要散播这种流言,下臣觉得不外乎两种可能。”
范雎将他的推测一一向秦王道出。
“如今赵国朝堂之上,就长平拖延日久的战事分成了两个派别:一方主张放弃目前的防守之策,积极与我军进行决战,这一派以平原君为首;另一方则坚持以守为攻、伺机而战,以老将廉颇为首。
“下臣了解到,赵王似乎对长平的战况颇为不满,往前线发了数封急信催促廉颇出战。依下臣看来,赵王心中恐怕早有换将的打算,尚未做出决定是因为还在考虑人选。而这时候传出马服子的流言,不得不说意味深长。
“平原君素来与赵括相善,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向赵王提到了什么,使赵括被纳入了赵王的考虑范围。而朝中持反对意见的一派,或许听到了风声,提前放出对赵括不利的流言以打消赵王的念头。”
“嗯,的确有这种可能。”秦王赞同地点了点头。
“至于第二种可能,传播流言的就是赵括本人。”
“!”
“下臣知道这听来十分荒谬,但下臣并不能完全将此种情况排除。”
“他为何要传出对自己不利的流言?”
“轻敌之策。”范雎慢慢地吐出四个字,音量如常,却惊得秦王一下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下方镇定自若的丞相,片刻之后突然发出一阵大笑,使那把垂落胸腹部的长髯不停抖动着,他一边笑着一边重新坐回王座。
“若果真如爱卿所言,这赵括倒可称作一个奇才!”
“不过寡人认为第二种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难道他就不怕流言传到赵王耳中,反而弄巧成拙做不了长平主帅?”
“这正是下臣不解的地方。不管是别人还是他自己传播的流言,赵括没有实战经验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再加上那首童谣——将士征战不能还——简直预示着战败的结果,很难想象赵王听到童谣会让他代替廉颇为将。”
“那么做的话风险实在太大……”秦王说出自己看法的同时,看见他的丞相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原本想找丞相商谈的事情,稍微调整了一下在王座上的姿势,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
“快三年了。”
毫无预兆的一句话使范雎的眼皮跳了跳,一瞬间的迟疑短得让人察觉不到,下一个瞬间便已是一副明了的神情。
“是的。”简短的一句回应,听不出任何感情。
“大秦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阻碍了。无论攻韩魏还是楚国,我军所到之处皆望风披靡,战无不胜。当初秦向赵宣战,他国战战兢兢不敢助赵,以为我军将很快攻下长平直入邯郸的不在少数。然而,快三年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将“三年”两字重复了一遍,底下的臣子却没有重复说出“是的”两字,他沉默着等待君王尚未说完的话。
“大秦百万之军滞于丹河以西,两年多无法东进寸步。这是他国在看我大秦的笑话呢!”秦王原本没有起伏的语调突然高亢激烈了起来。
范雎抬起来头迅速扫视了君王一眼,又马上垂下头去。他心中清楚,对于这场战事,秦国也等不起了。号称无敌的秦军被赵军成功阻在长平,时间拖延得越久越不利。
这不仅仅是名誉问题那么简单,而是关乎秦国的威慑力。长平久久不下,天下失畏秦之心,若以为秦不足惧而赵国可效,六国一旦合纵,秦国一统大业将不知何日可成。
“爱卿,若赵括真如童谣所唱是一个无能之辈,他一旦上任,破军斩将便在顷刻之间。即使那童谣是他自己传出的谣言,至少他和畏缩在壁垒中的廉颇不同,赵括主张决战,我军便终于有机会与赵军一决胜负,他若是奇才,我大秦也有奇才!这总比现在这般拖延要好。”
秦王的语调又回复了平常,然而话中透出的某种决意却是显而易见的。他顿了顿,将那决意宣告了出来。
“无论如何,寡人要助他出任赵军主帅!”
“既然大王如此希望。”秦国的丞相沉思片刻,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下臣认为不如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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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将右手中的锦帕扬了扬。
“当初依爱卿之计,用重金贿赂赵王身边重人,使为秦之内间,如今确切的消息传来,爱卿却似乎有所顾虑?”
“一切的发展正如大王所期望的,乃秦国之福。”秦国的丞相停顿了一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只是……”他感觉到了上方秦王探究的目光,终于还是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
“太顺利了。”
“哦~”秦王了然地微微颔首,他左手手指不自觉地在王座扶手上敲击着,“爱卿处事谨慎周密,这才是秦国之福。”他的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只是……”
范雎觉得自己的眼皮又不受控制地跳了跳,随即就听到君王的声音。
“在战场上太过谨慎反而会裹足不前贻误战机。”
广阔的大殿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又响起了秦王低沉的嗓音。
“寡人明白爱卿的顾虑,故寡人采纳爱卿的建议用内间刺探赵国君臣。从赵王身边获取的信息,这次不仅仅是一首童谣了,连那个蔺相如也出言反对赵括为将。甚至连他的母亲,上书赵王,八个字‘父子异心,愿王勿遣’,言辞灼灼,岂是欺君之言?所谓知子莫如母,若非不是为了保全整个赵氏,其母又何忍自曝儿子无能。”
“大王所言甚是,下臣多虑了。”范雎拱手一揖,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面貌。
“赵国既然已经换将,我国是否要撤换主帅?”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王座上的男人扯动两片薄薄的嘴唇,胸腹部的长髯随着他的冷笑轻微颤动了两下。
“杀鸡焉用牛刀。若是赵奢,寡人或许会用白起,若是他的儿子,王龁绰绰有余。”
范雎如蜻蜓点水般点了点头,没有再发表其他意见。
重要的军机大事就这样在君臣二人的对谈中决定了下来。一切准备就绪,黑白棋子完成了各自的布局,双方都屏息等待着一场大战的降临。
为了应付这场大战,秦国的丞相接下来应该会更加忙碌吧。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后勤供应,全部由他亲自监督,事无巨细均要汇报到他那里。凭借着强盛的国力,秦国目前并没有出现粮草不足的问题,然而汇聚在长平的秦军毕竟有百万之众,每日的消耗是极其惊人的。
在这极度的消耗中,一个年轻人从齐国带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说它不大,是因为与赵国传回的消息相比,它实在是徽不足道的。说它不小,是因为它影响着长平的战局。
秦国的丞相是一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人,他今天面见君王的目的其实有两个。第一个现在已经解决了,他恰当地瞄准时机,将第二个目的抛出。
“下臣还有一事需要禀明大王。”
“哦?”秦王以为丞相进宫只是为了密信上的消息,对于他突然提到的第二件事,秦王抱着不明所以的心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下臣之前曾向大王提起过赵国向齐国借粮一事,蒙大王信赖,全权交予下臣去处理了。”
秦王立刻想了起来,那是不久之前的事。
“爱卿不是顺利解决了此事吗?”
“是的,但亲自出使齐国,断绝赵国借粮之路的不是下臣,而是一位叫做李斯的年轻人。他是荀卿的入门弟子。”
说到荀子,秦王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敬仰先生的才学,极力挽留先生留在秦国,可惜遭到了婉拒。
“寡人记得当时见荀卿时,他尚未有入门弟子。”
“那时的确没有。荀卿在齐国稷下三任学宫祭酒,为了招收入门弟子,在整个稷下进行了一场严酷的选拔,最后有两个人从成百上千的应试者中脱颖而出。其中之一就是李斯。”
“原来如此。能成为荀卿的弟子,想必是杰出的人才。”
“何止是人才,下臣以为当得起奇才之称!
“李斯有意要为我大秦效力,下臣当初让他出使齐国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试试他能否成功说服齐王。不曾想,他不仅顺利完成任务,还顺便在临淄说服了七国中实力最强的粮食商人为我所用。李斯回秦国复命,一起回来的还有百辆粮车!而这仅仅是第一批粮,随后粮食还会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虽然秦国目前不缺粮草,但有胜于无。更重要的是,粮商为秦,亦意味着赵国丧失了另一条可能的借粮之路。
“李斯思虑之周全缜密,可见一斑。”
“李斯如今可在咸阳?速速引来与寡人相见!”秦王嬴稷身上不愧流着他的祖先秦穆公的血,对才能之士总是表现得求贤若渴。
“大王,李斯虽为可造之材,但年纪尚轻,下臣有意想培养他。臣负丞相之职,总理百政,不能亲赴前线献计献策。李斯既然说服了粮商,不如让他负责与粮商的联络,直接运送粮草去往长平。并作为下臣的代理人,留在长平监军,一来再试试他,二来磨练磨练年轻人。待战争取得胜利,大军凯旋归来,那时以功勋面见大王,岂不更好?”
“爱卿所言有理,就照你说的那样去办吧。”
“是。”
君臣结束了谈话,范雎告退后正准备离开,却在迈出步子时被秦王叫住了。
“对了,爱卿刚才说荀卿有两位弟子。不知另外一位现在何处?”仿佛是随口问起的语气。
秦国的丞相想了想,如实回道:
“下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