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平

苍鹰翱翔在空中,舒展着矫健有力的双翅,睥睨众生的眼睛俯瞰着它的王国。这一带地形复杂,山脉起伏不断,河流迂回曲折地分布在高地间。河水湍急,水量充足,从西北逶迤流向东南。两岸是开阔平坦的河谷,南北五十余里,东西二十余里,坚石筑成的壁垒隔河相望,连绵不绝。

这里是故韩国上党郡的长平,如今却是赵国的领土。

赵孝成王四年,秦攻韩,拔野王,韩国由此被一分为二,北部的上党郡与韩国都城新郑的道路被完全切断。孤立无援的上党郡无力抗秦,上党郡守冯亭以上党十七城献给赵国。经过一番考虑,赵王接受了冯亭的献城,随即发出重兵进驻上党郡南面的军事重镇长平。本意一举灭韩的秦国,岂容到嘴的肥肉被他国捡走?自此将攻韩的矛头转向了赵国,派遣大军进攻长平。两国之间的大战随即爆发。

当今天下,秦赵这两个最强的军事大国,一攻一守,一时之间竟难分胜负,双方相峙于长平,转眼已是赵孝成王六年。

两年来,对于两国之间的这一场倾国之战,其余各国皆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这并不是表示他国对这场战争不关注,事实上恰恰相反,无数双眼睛都在密切注视着这个叫做长平的地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平便是这至关重要的“一发”。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任何一点儿风水草动都可能引起天下的巨大震动。长平,成了飓风的风眼,外围的人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身处最中心的人却体验着乱世中难得的宁静清晨。

靳申一大早起来就忙个不停,此刻他正提着两个木桶向河岸边走去,准备取水做饭。他是一位二十多岁,来自蜀地的瘦弱男子。只见他在河边蹲下来,先将一个木桶放到河里,一番仔细地清洗。他的动作很是麻利,一边洗着木桶的内壁,一边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打量着河岸的对面。见到那边也有人过来取水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打了两桶水上来,用绳子挂在担子两头上,腰腿稍微用力,起身挑着两桶水往回走去。

离河岸不远的营垒石壁上,插满了写着“秦”字的军旗。靳申走入壁垒中,穿过一个个井然有序的军帐,最后在一片空地上放下了肩上的重担。同伴们已经埋好了大锅,一些人在忙着切菜,还有一些人在忙着生火,似乎谁都没有留意到靳申。倒是靳申留意到了一个人。

近处一个人正拿着一根吹火筒半俯在地上,朝着土灶内吹气。随着一阵阵咳嗽声,土灶的四周冒出滚滚浓烟,吹火的人被熏得一脸乌黑,脸颊上两道被泪水冲出的痕迹显得十分醒目。尽管如此狼狈,那火却丝毫没有升起半分。

靳申认出是新征入伍的小兵,不过十七八岁,似乎是因为体格不够强壮,暂时分来负责军中饮食的。看到他笨拙的样子,靳申突然想到了家中那个同样也是十七八岁的弟弟。他走过去,一把抢过了对方手中的吹火筒。

“走开,我来。”不管对方诧异的样子,他眯着一只眼,熟练地往吹火筒内吹着气。土灶中的火势很快就大了,靳申将吹火筒又塞回到对方手中,才继续挑着空的木桶,再度往河岸边走去。

等将水都挑够,靳申的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仰望着从空地上袅袅升起的炊烟,白色的烟雾伴随着食物的清香融入了湛蓝的天空。

靳申眼中的天空只有他人眼中的一半,因为他只有左边的一只眼睛看得见。靳申被征入伍已有五年,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变故发生在从军第二年,在一次战斗中他被流矢射中右眼,不仅瞎了一只眼,而且自那之后他的头就经常剧痛,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从最前线撤了下来,做了军中一位伙夫。

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着,与清晨的炊烟、湛蓝的天空一并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靳申突然无来由地想到,河岸那边是否有人与他欣赏着同样一幅景色?不管有没有,有一点靳申非常确定,那就是河水对岸一定也升起了炊烟。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军进驻长平之后,除了初期与赵军的遭遇战打得赵军连连败退,之后赵军主帅在岸边筑起壁垒只守不攻,两军之间便再无像样的战斗。像今天这样平静的清晨,靳申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连靳申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战场的事实。

东岸,在写着“赵”字的旗帜中,袅袅升起数十道炊烟。与西岸的炊烟遥相呼应。

一位老将军独自在军帐之中来回踱步。他大约五十岁,身穿铁甲,那甲片细如鱼鳞,前后相叠,没有一丝缝隙。看起来轻巧,却足足有近百斤的重量。穿在老将军身上,竟没有显出丝毫笨重不便,反倒增添了穿着之人的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勇猛威严。或许是身处帐中,他头上并没有戴着与身上铁甲相配的虎面铁胄,发髻只用黑色丝带系牢,浓密的青丝中夹杂着少许的白发,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一张线条硬朗的国字脸,鼻子高挺,厚度适中的唇上是一道与头发同样浓密染着点点白霜的一字胡。眼角尽管带着皱纹,岁月的沧桑却掩不住他目光中的坚毅果敢。

安静的军帐之中,老将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眉心微蹙,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停驻在军帐中间的巨幅地图前。

地图中央绘制着一条东南向的河流,旁边注释着两个小字:丹河。河水两岸,放置了大大小小的圆形木质棋子。东岸的棋子上写着一个“赵”字,而西岸的棋子上则写着“秦”字。这是用来在地图上标示双方所布置的军事壁垒的道具。仅从地图上就能看出,沿着丹河而设的壁垒数量不在少数,绵延数十里。除此之外,地图上还清晰地标示着其余大大小小的河流、山脉、村庄、障城,甚至有些地方还写着详细的批注,这是长平全境的地图。

将军埋头专注在地图之上,连帐中响起一串急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将自己的视线转移过去,只是问了一句。

“有何事如此着急?”声音浑厚有力。

匆匆进入主帅大帐中的裨将闻言拱手一礼,面上似有难色,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廉将军,粮官刚才过来找末将,说是军中剩余的粮草已不足一月,并且……”裨将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仍旧注视着地图的主帅,口中的话停了下来。

“嗯?”

简短的句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裨将振了振精神,继续将话说下去。

“邯郸那边的粮草迟了十日尚未运到。”

“哦~”廉颇从喉咙深处回应了一个长长的音节,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裨将,眼底是一片看不透的深沉。

“廉将军,如今战事胶着,一时难决胜负,粮官询问军中是否需要减少每日口粮?”

“不必。将士每日口粮如常。”

“可是……”

老将军不等裨将说完,抬手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

“此事不可让军中其他人知道,更不可让秦军知道。至于邯郸方面,你先写信催粮,之后再作打算。”

“诺!”裨将得令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老将军叫住。

“催粮的事,还是由本帅亲自写信去邯郸。你先到粮官那里将我命令嘱咐下去吧。”

裨将重重地点了点头,掀帘步出大帐。

帐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廉颇将视线转回那张地图,嘴角的线条却绷得比先前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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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都城,临淄城西南的稷下学宫,儒家达德殿内。

两位身穿儒服,头戴章甫之冠的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地坐着,他们的对面,是坐在殿内主位上的儒家掌门,同时也是整个稷下学宫之首的祭酒荀子。

此时,正是学宫日常的授课时间。

老者两条长眉垂到了腮边,下巴下的胡须编成辫子,垂到胸前,说话的声调抑扬顿挫。

“何谓仁?”

“《论语·颜渊》篇有言,‘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何谓爱人?”

“爱人,有小爱大爱之分,不知先生所问,是小爱还是大爱?”

荀子闻言摸了摸胸前的胡须,看着座下眼神柔和、态度恭敬的大弟子,两只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那么,何谓小爱?”

两年过去,李斯行为举止更添一分沉静稳重。他抬起手先行一礼,才缓缓说道:

“昔者楚共王与晋厉公战于鄢(yān)陵,楚战不利,共王伤一目。楚司马子反有一年轻侍者名曰谷阳,因子反渴,奉酒一杯。两军交战之际,子反不敢饮酒,令谷阳退下。谷阳知主人素爱酒,诈称所奉非酒。子反不疑,遂饮,不料酒瘾发作,口不能停,以致酩酊大醉。楚共王召子反,子反不来,王亲往子反帐中查看,闻其酒味。共王离开大帐,曰:‘今日之战,寡人受了伤,战场上所依靠之人,唯有司马,但司马又醉成这样,是亡楚之社稷而不恤吾之民众。这场仗没法再打了。’楚共王遂退兵回国,将司马子反斩首示众。侍者谷阳进酒于子反,并非他仇恨自己的主人,反而是因为爱惜他。爱惜他却使他身首异处,此所谓小爱。”

李斯见荀子微微点头,又继续往下说道:

“近者赵武灵王宠爱吴娃,废太子章而立吴娃所生幼子何为王,自为主父。见朝堂之上,长子章拜伏在幼弟座下,又心生不忍,欲将赵一分为二,立二王。事有不成,而公子章心中不平怨愤之心已起,终致沙丘宫变,武灵王饿死宫中。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代英杰,然偏爱宠妃幼子,又对被废太子心怀不忍,是丈夫慈父耶?结果身死国乱,此亦所谓小爱。”

“何又谓大爱?”

“当年武王伐纣,大军战于牧野,朝歌城破,纣王鹿台自焚。殷人死伤亡国,是武王不爱殷人耶?武王灭商兴周,创八百年基业,子曰‘圣人之道’。不是武王不爱殷人,而是爱天下苍生。此所谓大爱。故弟子言,耽于个人之爱为小爱,胸怀苍生之爱为大爱。爱有小爱大爱之分,仁有小仁大仁之别,不知先生所问,究竟是小爱还是大爱,小仁还是大仁?”

荀子轻笑数声,脸颊两边的眉毛随着他的笑微微颤动着。

“自然是圣人之爱,圣人之仁。”

说罢他又转而看向座下另一名面色苍白,有着一对凌厉丹凤眼的弟子。

“何谓仁?”

从刚才起就沉默不语的韩非,这才淡淡地开口:

“师兄方才讲了许多,皆金玉之言。非不才,只有一语。”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人一样,清冽如山中沉渊,不含丝毫起伏波澜。

荀子抬了抬眉毛,示意韩非说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荀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却明知故问:

“何解?”

“天地不仁,并不是不爱万物。正是因为承天地之力,万物才得以生长。故弟子认为,不仁方为至仁。”

“呵呵呵……好一个不仁方为至仁。莫非我荀况收了不仁之人为弟子吗?”

韩非只是笑了笑,却不语。

李斯侧过头看着他的师弟,也不语。

荀子突然止了笑意,神情为之一凛,语调沉了下来。

“当今之世,何为可兴仁道?”

“以一大国之力,并天下,合诸侯,归于一统,没收武器,使百姓官吏皆安其位。礼制教化,赏罚分明,纷争之心不起,天下遂平,大道遂显。”这个答案仿佛在他心中酝酿了很久一般,李斯没有丝毫犹豫即刻答道。

儒家掌门细成一条缝的眼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倒是李斯旁边的韩非,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

“李斯,韩非。”

两人正襟危坐,齐道:

“弟子在!”

“你二人自入我儒门,今已两年有余。为师授业,不是为了让你二人逞口舌之快,而是要使你们致力于天下。自先师孔子开创儒门,数百年来仁政不行于世,皆因人性本恶,为利所趋。偶有仁者,不过小仁小义,而世上大部分儒者,又为那小仁小义所蔽,不知真仁义。

“小仁行于世,其害甚于仁不行于世,由是大道不显,乱世不平。

“今秦赵战于长平,百万之众,倾国之兵,不在上党在九鼎。凭你二人资质,定当清楚此战的结果将改变今后天下的走势。现在为师命你二人参与此战,学以致用,无论站在哪一方,皆不必为门派规矩所限,自由将你二人心中的大道行于天下吧。为师也想看看,你二人究竟会将这个乱世改变成什么样子!”

“诺!”

两位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俯首在地,拜谢老师。

走出殿门,李斯回头看了看身后与他有七八步距离的师弟,停了继续往前的脚步,特意等他走到了跟前。

“师弟,为秦耶?为赵耶?”

韩非的眼光只在李斯的脸上匆匆掠过,停在了前方的虚空之中。他并未回答李斯的话,却反问道:

“师兄,为秦耶?为赵耶?”

李斯知道问不出什么,转而直接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我猜师弟为赵。”

因为这句话,冷冷的眼光又回到了李斯身上。

“为何?”

“师弟贵为韩国公子,理应知道上党郡原是韩国的领土,冯亭献上党于赵国,等于将秦国攻韩的矛头转嫁给了赵国。若不是秦赵相持长平,韩国恐怕已亡矣。”

“我猜师兄为秦。”

“为何?”

“师兄一心做仓中之鼠,而秦国与赵国相比,是一个更大更豪华的粮仓。”

对于韩非带着讥讽的话,李斯仅仅是笑了笑。因为这个微笑,二十岁的他脸部线条显得更加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