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外

竞射,在稷下是非常流行的活动,以竞射方式的不同分为多种。其中的连矢,授人一弓十箭,射者立于百步之外,听鼓而射。三声鼓响射出一箭,击鼓三十下,鼓停箭必离弦,以箭笥(sì)中有余箭者为负。均射出者,以中靶心多者为胜。连矢的技巧不在其他,唯“疾”和“准”二字。又因为这种比赛的连续性,一旦被中途打断,就必须从头开始。

当宋相子宣布竞射重新开始的时候,日晷上铜针的阴影已快接近酉正的刻度。现在正是夏初时节,白昼变长,这个时间太阳西斜,天空还是明亮的。

名叫李斯的年轻人已退回到人群中,因为他的出现,才将本来早该结束的竞射推迟到了现在。一场关于绝饮是真是假的辩论,使人们完全忘记了靶场上真正的主角。两名为争夺绝饮而战的射手被冷落在一旁,直到比赛宣布重新开始,人们的注意力才重又回到了他们身上。

再度持弓而立的射手,两人神态迥异。公子成的脸色不太好,作为齐国的王室贵族,他大概从没有如此被冷落的境遇。另一位身着褐色布衣的高大男子,在稷下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名气,据他自己说是来自赵国,名叫毛渊。比赛被李斯打断后,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将弓箭扔在了一边,嘴里咬着一根草茎,竟然也看起热闹来了。听到比赛要重新开始,他嬉皮笑脸地站起来,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嘴里还叼着那根草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对比赛完全没有上心。甚至到了准备时间,他仍然不忘朝观战的人群挥手致意。

李斯抬头看了看天色,若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下来了。他将视线转回靶场,正好与毛渊四目相对。极其短暂地对视后,李斯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射手就位!”随着司射的一声令下,两名射手迅速拉开双臂,岔开两腿,两眼注视前方,绷嘴屏气,引弓欲射。击鼓的力士举起鼓槌,只要一敲下去,比赛就重新开始了。

公子成不愧是稷下第一射手,一挽弓整个人都变了。只见他左脚横,右脚纵,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儿,双目如炬,身如定石,简直是最标准的正射之姿。相比起来,另一位则有些相形见绌的感觉。

青书连连摇头,想这比赛不看也罢。正想要离开,不料又是一声大喝,“等一下!”与刚才宛如沉渊之水的清澈声音不同,这次的吼声似有雷霆万钧之势,所有的人都愣在了当场。青书吓得冷汗也冒了出来,他差一点又从日晷上掉下去。

打断比赛,不是,准确来说是阻止了比赛再度开始的人,并不是之前那位白衣的年轻人,而是靶场上的射手——名叫毛渊的高大男子。

“不好意思,我要求换弓。”他扬了扬手中的弓,对司射说道。

稷下的学生来自各国及各个阶层,为了公平,凡是稷下举行的比赛,比如御车、击剑、竞射之类,比赛用具均由官方提供。若只就竞射而言,官方提供齐国造的弓矢。弓有强弓弱弓之分,矢有田矢兵矢之分,种类型号多样,不一而足。大致上相同类型的弓矢,其材质大小相差无几。在实际操作中,官方不是只提供一种类型的弓矢,而是多种类型同时提供,由射手自己选择适合的用具。这又是稷下精神的一种体现,即公平中给予最大的自由。

这种自由,除了选择的自由,还有更换的自由。按照稷下的规定,只要比赛还没有宣布开始,射手就可享有一次更换用具的机会。

毛渊先前使用的弓,叫做夹弓。弓干是用橘木制成,既不属于最上等的木料,也不在下等之列。弓的表面涂了透明的漆,能看到赤黑木料上本身的纹理。弓长六尺三寸,弓体两端向外翘的弯度大,弓体中间向内弯的幅度小,这种弓最适合用来射靶。

一般而言,若是参加连矢这样的比赛,射手们都会选择夹弓或者相似的臾弓。公子成和毛渊也不例外,参加比赛时都选择了同样的夹弓。这个时候,毛渊突然要求换弓,不知道是不是所用的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联想之前连射不中的情况,大概是有些关系的。

因为毛渊的要求并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司射同意让他重新挑选。毛渊好像早有目标,在一堆类型各异的弓箭中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想要的那一把,并重新挑选了与之相配的箭矢。当他带着换好的弓矢回到靶位上时,始终没有与毛渊说过一句话的公子成开口了。

“竟然从三石换成六石的强弓,你能拉开吗?”疑问的语句里是全然的否定。

“嘿嘿,老子可是连八石的强弓都能开的人!”说着毛渊脚跨马步,猿臂舒展,硬生生将手中的直弓拉得犹如一轮满月。

“好!”

“厉害!”

围观者中一片喝彩声。

“愚不可及啊!最好的射手,知道如何选择最合适的弓。连矢的比赛并非白矢,纵使你能拉开八石的强弓也胜不了我公子成。”公子成带着贵族惯有的高傲毫不留情地泼了毛渊的冷水。

所谓白矢,是竞射的其中一种。与连矢要求“疾”与“准”不同,白矢要求“劲”与“准”,即以力量发箭,箭矢能够射穿靶子,以其中箭头发白者为优。

毛渊重新挑选的弓,属于唐弓一类,木料仍然是橘木,而弓体两端向外翘的幅度与弓体中间向内弯的幅度则是一样的,这样的弓适合于射深。况且,毛渊选中的弓还是六石的强弓,非臂力过人者根本无法使用。弓越强,劲越大,射越深,十石的弓甚至可以达到箭入石不拔的地步。然而,随着拉弓难度的增大,拉弓时的稳定性随之变差,准确性就越难控制。公子成说得对,在要求速度的连矢比赛中,强弓非但不能增加实力,反而成为了一种累赘。

不管如何,毛渊就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有一次换弓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急促的鼓声在广场上响了起来,比赛已经开始了。

三声鼓响,两箭齐齐飞了出去,转眼间箭靶上就多了一只箭,直直地立在箭靶中心涂着红色朱砂被称为“候”的区域。青铜制的箭头没入靶中,露出余下三尺长的栗色木质箭杆。箭杆末端六寸的长度插着箭羽。羽毛疏密有致,边缘整齐,长约一寸,一致朝着箭尾的方向倾斜。这是公子成射出的箭。

插在另一个靶上的箭,明显短了一大截,只有两尺三寸的长度。齐国的箭矢,不管是属于哪一种,箭杆的长度均为三尺。看起来短了一大截的箭,并不是本身存在什么问题。这支箭射穿了靶子,靶子背面两寸长的金属三棱箭头闪烁着白色的寒光,连着穿透靶子的箭杆部分,竟然接近一尺的长度。这样的力量,实在让人吃惊。可惜射入的位置偏离了“候”的区域,箭稍微倾斜着没入箭靶的边缘,箭杆末端羽毛的部分占去了一尺的长度,这是毛渊的箭,配合着强弓所用的大羽箭,其重量也比公子成所用的箭矢要重得多。

紧接着的第二箭,公子成连中,毛渊再失一箭。即使没有射中靶心,毛渊仍然获得了不输于公子成的掌声。他的第二箭非常漂亮地又一次射穿了靶子。然而,这场比赛毕竟不是白矢。公子成不免心中嘲笑着,暗自瞄了毛渊一眼。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一眼竟让他浑身一震,险些打乱了一向平稳的呼吸节奏。

对一个射手来说,平衡呼吸是取胜的重要因素。公子成要做到这一点,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不过,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太过游刃有余,他才能分心去关注旁边的另一位射手。一位他根本瞧不上,甚至不能称之为他的对手的人。公子成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心沉沉地落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蔓延全身。

那个平民完全变了一个人,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那是一只紧盯着目标的猛虎,在草丛中潜伏着,眼中的全神贯注和凌厉,只为了接近目标那一刻的爆发。在他眼中,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他的猎物。他屏住呼吸蓄势待发,已然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嗖——

嗖——

箭呼啸着划破空气,公子成突然回过神来,两支箭都中了。

第一次,为毛渊喝彩的声音盖过了公子成。他的箭第三次射穿了靶子,这一次箭头连带着箭杆,从箭靶的正中心穿了过去。公子成松了一口气。他的第三箭稍微偏离了中心位置,箭头几乎是擦着红色的边缘射入的。虽然仍然是判为中,然而明眼人都清楚,这一箭是有失水准的。

那个人并非等闲之辈!公子成意识到。深吸一口气,他重新调整了呼吸,射出了第四箭。现在,他必须拿出全部的认真去对付那个人。

第四箭,两中。

第五箭,两中。

第六箭,两中!

人群沸腾了,广场上所有的人的热情仿佛都被点燃了。不管谁输谁赢,他们的的确确欣赏到了一场精彩的比赛。

青书的下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处于合不拢的状态。他没想到,那个他一直不看好的人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实力。不仅仅是他手中那把六石的强弓,还有六箭均射穿靶子的惊人成绩。

在儒家的授课上,多次目睹公子成射艺的青书,还是第一次在公子成的脸上看到全神贯注的认真。能把公子成逼到这份上……青书不禁对那位叫做毛渊的人心生一股钦佩。同时,又暗自惋惜。若是参加白矢的比赛,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可这场比赛是连矢,况且毛渊已经失了两箭,就算之后全中,如无意外,他仍然无法胜过百发百中的公子成。

如无意外……

青书两鬓的发丝突然飘了起来,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起风了!”

“好大的风啊……”

“哇啊啊,我的帽子被吹掉了。”

“笨蛋!”

人群中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广场周围的树木发出巨大的呼啸声。

“该死!”公子成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在大风的影响下,公子成的箭偏离了轨道,出人意料地——脱靶了。而毛渊的大羽箭,在强弓劲射之下,丝毫不受大风影响,直直地射穿了箭靶中心。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短暂的沉寂之后,是雷鸣般的欢呼声。

大风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比赛却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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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意外呀……”担心被人看见,青书等到广场上的人散尽,才偷偷从日晷的石台上跳下来,然后拿起放在石台上的那两卷竹简夹在了右边腋下。他到现在还没完全相信,这场竞射竟然是公子成输了。

“谁会想到会起那样的大风呢?那个人确实有几分实力,不过能胜公子成……”青书低头沉思,最后轻摇了下头,“果然还是运气吧。”他看了看很快黑下来的天色,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还是快点回去温书吧。”

另一边,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并肩走着。其中一位高大的男子,手里提着一个青铜提梁卣。看那提梁卣的精美程度,似乎并不像他这种平民衣着的人物所能拥有的。

“哇哈,我最后把他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最好的射手,知道如何选择最合适的弓。’你是没看见公子成那时的脸色,简直比炭还黑,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

看起来比高大男子年纪要小几岁,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并没有跟着高大男子笑起来。对比旁边男人的得意忘形,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

“险胜。那样的大风下,公子成只射失了三箭。不愧是稷下第一射手,他竟然能迅速调整好状态,以三石的夹弓射中最后一箭。”

“啧!最后还不是我赢了。”

李斯瞥了毛渊一眼。

“啊,是我们赢了。”毛渊马上改口道,“不过,李斯,你怎么知道今天酉正一刻会起大风?”这一点是毛渊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的。

“阴阳家经邹子发扬光大,世间盛行‘五德终始说’以及‘大九州说’。然而阴阳家的本职,仍在观天时知气象,预测风云变幻。这二十日在阴阳家的授课,看来斯并没有白上。”

毛渊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李斯的肩上,“我就说,李斯你肯定有办法的。之前打断比赛,全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有你的!”

李斯吃疼地揉了揉肩膀,迅速与毛渊拉开了距离。

“广场北面那个石质日晷,正好帮了你我的忙。不过……”在频繁看向日晷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过什么?”

“不,没什么。”李斯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俩现在并不是在回下寮的路上,竞射结束后,他俩等人群走散,才慢悠悠地拐进中央广场西面的一条偏避小巷。小巷的尽头,架着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一个大胡子坐在那里,远远瞧见两人就大声招呼起来。等两人走进,大胡子将一个沉甸甸的大袋子扔在了桌子上。

“真是个意外啊。谁都没想到,毛渊你能胜过公子成,全稷下几乎都押你输。你和旁边这位小兄弟,这次可是赚惨啰!”

这是稷下的一处地下赌点。凡是稷下一些大的比赛,都有不少人来这里押注,毛渊就是其中的一位常客。毛渊将装满了钱的袋子拿起来,黑黝黝的脸此刻笑开了花。

“嘿嘿,大爷我运气就是这么好,挡也挡不住。我看,全稷下就只有我和李斯押准了结果吧。”

“不,还有一位呢!看穿着像是一位贵族公子,半途过来押注的。嗯,让我好好想想,就是你要求换弓之后。他可是押了一镒(yì)金子呢。”

“谁?”一直没开口的李斯突然急切地问道。

“押注的册子上有他的名字。我看看……”大胡子翻动着木简,“对了,就是这个人,师难。”

“师难?”李斯重复着,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