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瓮(三)

“现在就按图索骥,开始寻找这位仙姑吧?”白朗说。

方舟点了点头,他想也许丁局没有看错人,这个白朗的确有几把刷子,是个查案的好手。但关于他本人,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只是眼下或许还不是解开疑问的最佳时机。

出乎意料,十三仙工作室的“鲁智深”就像被用胶水黏住了嘴,一问三不知。他本名叫张白,之前有过案底,在老家做生意时候跟人打架,打坏了对方一条腿,坐牢三年。今年来到彭城,本来打算创业,谁知遇上集资骗子,把他的本钱一次性骗空。

半个月前,遇见十三仙,恰好工作室开张,就让他做了“护法”。对于十三仙为何偷偷溜走,他坚持说自己毫不知情,对着监控画面也表示辨认不出,一直说,“这不是仙姑吧,反正我看不像。我没见过她穿这么普通的衣服,不符合她的身份啊。”

“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就被洗脑成这样?”方舟恨铁不成钢,“现在的中年大叔都这么好骗吗?”

“不见得是洗脑。只能说时间太短,他对小仙姑几乎没什么了解。”白朗倒是很乐观,“这起码说明,十三仙身边没有得力助手,不然怎么会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人回来干营销?她势单力薄,藏不了多久的。”

“我可不是大街上随便拉回来的,”张白不满地反驳,“仙姑在网上好几次预言的实现,我都见证了,这说明我有仙缘。而且自从我来,仙姑说她的生意比之前好多了,可见我比之前那位护法更能旺她。”

“之前还有个护法?”白朗跟方舟对了个眼神,“你见过吗?”

张白摇了摇头,犹豫了一阵又点了点头,“应该是个女的,我恍惚瞄见仙姑的手机里好像存有她俩的照片,但是看得不清楚。”

什么“仙姑”“护法”,说到底可能无非是两个关系要好的女骗子。方舟感到一阵疲惫骤然袭来,走出询问室,看见同组的警员小文正站在十几个人之中,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

“那都是今天来看过仙姑的客人,开放微信公众号后台的名单后,所有客人都能找到。”白朗在耳边说,“根据他们留下的手机号码去查,这些人的情况马上就能摸清,我真是赞美实名制。”

“这么多人证未必有用,仙姑会用障眼法,自然也懂得伪装技巧。”方舟低头翻看一整天下来的调查记录:根据凤凰城小区保安赵进发的笔录显示,昨晚他值夜班,记得黄珍当晚8点钟回来,就穿着平时她经常穿的无袖上衣跟牛仔裤,还站在保安亭跟他闲聊了几句,之后没有见到她出去。晚上巡逻的时候路过了心心居,没见到有什么异常。

“这个监控录像的角度好像被人调整过了,拍出来歪歪斜斜,只能看到进来人的一半身体。比如这个黄珍进门的镜头,只能看到她站在那里,却看不到跟她说话的保安。”白朗在旁边提醒,“而且你觉不觉得这个保安很奇怪?他还特意说明了黄珍的穿着打扮……”

方舟刚想表示赞同,忽然抬起眼睛,“诶,你怎么又从笔录室里出来了?不是让你留下接着盘问那个花和尚吗?”

“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留下小凯一个人足够了。”白朗说,“我想看看心心居之前那三起死亡事件的详细案卷,也许会有线索。”

方舟叹了口气,“行,狼哥你既然自己早就有了打算,何必还向我报备呢?”

“不报备怎么行呢?”白朗似乎根本看不出他的不满,“看案卷需要授权,你帮我调出来吧。”

——

心心居的租金,在过去几年里屡破新低。从月租7500一路暴跌至黄珍租下的3000块,这在彭城的租房行情里明显逆势而行。特别是最近几年,彭城的经济发展不断飞涨,不少新科技企业都在这里扎根落户,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都卯着劲儿要来彭城挖一桶金。

地价翻了又翻,许多老彭城人不必多做生意,只凭手上几套房,就可以轻松致富。作为房地产大佬的沈氏集团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唯独心心居是一块“心病”。

这个独栋的单身别墅似乎一直不顺。2008年开放之初,原本是作为度假短租房来应用的。但之后来彭城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短租房也做起了长租的生意。

2011年,心心居迎来第一个居住时间超过半年的程序员,叫陈奇。据说他很看好这套房子,还打算干脆买下来,成为自己在彭城的第一笔投资。

谁知道刚跟刘咪谈过价钱后一个星期,他就在公司里心脏骤停,猝然扑倒在地,急救人员来的时候,把他身体翻过来一看,脸色已经变了,根本救不回来了。后来在尸检过程中,又查出陈奇的脏器内长了恶性肿瘤,怀疑是此前没有发现,突然病发,一命呜呼。当时的报纸上也只是给出了一篇《程序员心脏骤停猝死专家强调体检重要性》的豆腐块报道。

陈奇死后,心心居一度无人问津,租金开始下调,还进行了一轮翻修。2013年,出现了第二个租客刘麦。这是一个赌徒,之前一直在澳门的赌场里游**,欠下一大笔钱。

后来自己跑到彭城,用仅剩的钱租下心心居,整日闭门不出,很可能是在躲债。可惜只躲了不过两个月,就在一个外出买东西的雨夜里,被人两刀刺死。当时抓到了歹徒,声称是为劫财,失手杀人。但赌场买凶逼债的可能性也很大。

刘麦死后,开始出现传言,说心心居的风水不好,不然怎么会两个租客都不得善终?迫于这种压力,心心居的租金又降低了。这期间有几个大学生,先后在这里合租过一阵子。但都是没住多久就搬走了,与此同时网上还是出现一些帖子,描述心心居的“闹鬼”现象,无非是“鬼压床”、“做噩梦”等恐怖片的惯用套路。

此时出现传言,说心心居的“鬼气”开始向周边蔓延,有一些住户反映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差,还有人干脆声称自己得了绝症。网上众说纷纭,难以一一考证,最后还是归于了沉寂。

真正吸引白朗的租客在2015年才登场,这人叫齐承芳,自称是个诗人,其实只是个没找到稳定工作的自由职业者。他是彭城人,但因为父母坚持要让他去行情火爆的地产公司工作,他却想一心追求艺术,索性自己搬了出来,为了表明自己与理想同在、毫无畏惧,故意租下了“鬼宅”心心居。

他也是在这里住得最久的,从2015年9月,一直住到2017年2月。最后死也死在那里。

这期间他在网上开了个帖子,专门写自己根据“鬼宅”的灵感写下的诗歌,居然还有不少订阅量。但是网络上的名声并不能满足他。他想要开办一个“彭城诗人协会”,大张旗鼓地四处拉取赞助,但一直筹不到钱。齐承芳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很多网友都怀疑他患上了抑郁症,劝他去看医生。

“不是我有病,是这房间里有怪物。房间里的怪物要吃掉我的心。”齐承芳在网上这样回复。

2016年年底,凤凰城小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修。很多管道需要重新铺设。结果因为施工事故,掉落的钢管意外砸死了一个叫陈璐的女人。

陈璐是凤凰城园区里的住户,沈氏集团不仅立刻给出一大笔赔偿金,总裁沈西来还亲自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段致歉视频。但是对这件事格外在意的却是齐承芳。

陈璐被砸死时,他就在现场,死亡的冲击似乎对他造成了极大影响。有人看到他不住地在陈璐被砸死的位置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当施工队要对心心居周边的设施进行翻修时,齐承芳开始拼命阻止,口中喊着“房子里有恶鬼,已经害死过一个人了,决不允许你们把它放出来”。

闹到最后还是救护车来了,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押往医院。

2017年元旦过后,齐承芳出院。他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精神状态似乎有所恢复。别人问及心心居里是不是真的有“恶鬼”时,他很神秘地笑了笑,说“恶鬼迟早会现形,就等我回去把它抓出来”。

果然,他重返心心居。这时设施翻新已经完成了,施工队也撤出了凤凰城园区。齐承芳在之后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表现得相当低调,深居简出,平日里只跟园区保安说话。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在房间里安装了许多面镜子,有人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辟邪方法。然而看来辟邪还是没能成功。2月18日,他被保安发现死在家中。

“我头天晚上值夜班,第二天早上8点交班。齐先生让我交班过后去他家里找他,说有点儿私活儿让我帮忙,给钱的,我就去了。没想到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我就绕到旁边去看,百叶窗没有拉上,我看见他躺在沙发上,眼睛闭得死死的,我就报警了……”这是保安的笔录,跟出警记录显示一致。而这个保安也是位“熟人”,就是今天做过笔录的赵进发。

齐承芳被证实是吞服了毒鼠强致死。他的床头摆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页面停留在他最后一篇更新的网络博客,上面写着一首“诗”,但更像一封遗书:房间里有鬼,这鬼要吃我的心,我只有让心脏停止跳动,才能获得永远的安宁。

白朗翻动案卷,里面附有几张现场照片。跟他今天亲眼见到的心心居几乎没什么差别。手机里也存有今天拍摄的现场图片,拿出来对比看看,有种轻微的别扭。或许是因为拍摄角度不同,很难直接对比,看来还需要亲自去现场一趟。

“有什么新发现吗?”方舟出现在门口,“到时间下班了。”

白朗料想如果自己用手机拍下案卷里的照片,此时被方舟发现反倒多事,干脆一手飞快钳出那张照片窝进袖口,嘴上说,“暂时没有,我这老腰也受不了喽。”

两人一起走出警局大门。方舟还想再问他几句,怎料眼前人影一晃,刘咪迎了上来,“舟爷,您忙完了?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方舟一怔,“什么意思?”

刘咪略显拘谨地搓着小胖手,“是这样,我们沈总说,他儿子今天多亏您照顾了。想请您赏光一起吃顿便饭,没别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下谢意。这顿饭也不是沈总做东,是沈公子请客,就在小馆子里,您不用担心有什么影响……”

方舟刚想拒绝,不料白朗竟然率先表态,“可以啊组长,您就放心地去吧,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的调查咱们还得麻烦沈总呢。”

“可是……”方舟瞬间有些失语。

“哎呀去吧,你跟富二代小兄弟挺合得来的!”白朗居然还对他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记得啊,如果没有话题可谈了,就跟沈总聊聊风水,就按我之前教你的那样……”

刘咪看向白朗,“白警官,您不一起来吗?”

“我就不了,”白朗边说边往前走,“如果你家沈公子问起来,你就告诉他,我急着去见女朋友,哪有闲工夫跟他吃饭?”

“他真说要见女朋友?”酒店的男厕所里,沈天青对着镜子精心整理自己的头发,“你就没再劝他几句?”

“我看他心意已决,所以就没再多说……”一旁的刘咪小心地汇报,“主要是他就一跟班儿,关键的还是舟爷,这才是案子的负责人。”

“方舟,你确定他是最关键的?”沈天青假笑了一声,“这是我爸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嗨,沈总倒是没说,只是2017年那个自杀案发生的时候,我们就是跟当时的办案组长沟通得比较及时,才能处理得当,没造成什么坏影响。”刘咪擦擦汗,“所以我觉得这次咱们也可以从组长下手。”

沈天青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确定2017年那次是自杀案?你凭什么这么说?”

“不是我说的,是警方裁定的结果啊。”刘咪有些急了,“那人纯粹是个精神病,不然怎么可能张口闭口说什么怪物……”

“精神病也写得出条理清晰的勒索信吗?”沈天青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即转过身来看着刘咪。

刘咪猛一缩头,双下巴都挤出了三层,“什么勒索信?勒索谁?跟我们小区有关系吗?”

“我是说,他写的一首诗,”沈天青低下头整理衣袖,迅速换了话题,“他的博客我也订阅了,有一首诗叫这个名字。”

刘咪明显松了口气,“噢,这也不稀奇,自古以来不是有很多艺术家都疯疯癫癫的吗?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还是先出去了,不然没人陪在酒桌上显得太空。”

沈天青“嗯”了一声,他有点微微的气喘,一半是责怪自己太冲动,不该这么草率地就说出试探的话,好在刘咪不是会多心的人,否则恐怕打草惊蛇;另一半则是隐隐的担忧,那个白朗没有跟方舟一起来吃饭,他会不会今晚独自去调查呢?

虽然他也不一定能查出来什么,但有些事情,还是让他晚点知道比较好。沈天青有一种直觉,那个喜欢大说大笑的白朗,恐怕比这位一脸认真的重案组组长方舟更要难缠。

回到酒桌边,方舟正在跟沈西来聊天。他似乎比白天看起来更健谈一些。沈天青笑嘻嘻地加入进来,想听听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只是一听清,笑容就凝固在他脸上。

“传说心心居就是一个风水阵的核心,为了聚财,需要拿鲜活的心脏献祭。沈总能不能讲一讲,这是真的吗?”

——

没费太大周章,方舟就进入了心心居。门口的保安在看到他的警官证后立刻放行,他小心翼翼地拆下封条,戴上手套走进门去。

按开灯,房间里的几面镜子里,同时浮现出他的身影。看到许多个自己从四面八方近大远小地同时行动起来,让白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手串戴上定定神。他拿出今天在案卷里找到的照片,对照着眼前的物品,试图找到当时拍照的位置。然而无论怎么变换角度,似乎都差一点。

自从齐承芳之后,心心居彻底成为了人们心中的“鬼宅”,无人居住。只有黄珍自己找上门来。她毕竟是短租,对房间内部的各种装饰都没有进行过修改,就连这些有些古怪的镜子,居然也一面都没有摘下来。白朗在椅子上坐下,环顾四周。

他很确定一个正常人的房间里不会需要这么多镜子,黄珍却有意保留下来,

难不成是因为这些镜子别有用途?

盯着眼前这一面最大的镜子,白朗再次把照片举起来。忽然仿佛一阵电流涌过,他确信自己看出了这其中的症结:照片里的场景的确跟眼前这间屋子无差,只是问题在于所有家具的方位,变成了镜像!

全部变成镜像的方位,需要把所有家具都移动一遍。这可是不小的工作量。按照刘咪的说法,齐承芳死后,凤凰城小区的工作人员,没有再进入过心心居内部。只在黄珍入住前进来进行了简单地打扫。那么这里面家具的移动,是黄珍做的,还是另有他人?目的又是什么?

白朗盯着镜面,想得入了神。镜中反射出他身后那面墙上的百叶窗,只见缝隙之中,似乎有个黑影在缓缓移动。

有人在监视我!

在特警队训练的几年,让他练就了敏锐的视听能力。想到有人正在观察自己,白朗身上一凉,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暗暗移动方位,向旁边的镜子看去。

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么多面镜子的好处——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自己的身后,与其说是虚幻的“辟邪”,不如说是实打实的“防身”。窗外黑影犹在,明显是刻意为之。对方在暗,自己在明,实在有些不公平。白朗想到这里,心一狠,抬手关了房间里的灯。

现在好了,双方平等地陷入黑暗之中。白朗屏息凝神,仿佛能听到来自窗外的喘息声。他放轻脚步,渐渐向那扇窗移动。两声窸窣传来,像是一个人迟疑的脚步,看来对方也在犹豫,不知该走还是该等。

“要是让你跑了,我今晚不就白来了?”白朗这样想着,不由分说一把扯开百叶窗,向外撞了出去。感谢没有玻璃的阻挡,让他这一跳分外轻快。眼前那团黑影似乎也有准备,猛一俯身,溜着墙边就要跑。

白朗刚一落地,顺势伸手就去薅那人,谁知竟抓了个空!

“这么快?练家子!”白朗抬腿向前一跃,干脆整个人向着黑影扑过去。本以为可以狠狠将对方扑倒在地,没想到对方情急之下,居然一脚踏上心心居的外墙,身体一弯,四肢如同蜘蛛一样,诡异地一齐摆动着向上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