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瓮（一）
这里是彭城首富沈西来名下的产业，看排场果然大气。园区门口单建一段石板桥，两侧石柱威严耸立，车子行过倍感庄严。方舟忍不住问，“这地方也是平地建桥，难不成也是为了所谓的‘平步青云’？”
白朗熟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可以啊你，学得够快的。怎么样，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气氛有点古怪？”
方舟没回答，但后背有点微微发凉。不知道是不是被白朗说的，他也觉得这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气。明明是个住宅区，反倒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园区内一栋栋分布在草坪与树木间的独栋单身公寓，大白天里都门窗紧闭，根本看不出有人居住。
已经有第二组警员先行到达了这里，在园区门口的接待室里跟工作人员做笔录。方舟停好车，准备下去跟他们会和，却见白朗仍旧坐在副驾驶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正前方在出神。
“下车吧，风水大师。”方舟催促。
“那就是心心居，”白朗抬手一指，“你看看，与其说这是一栋住宅，不如说这是一个容器，是不是很像一只瓮？”
方舟不再理会他，抬手一关车门。他转身的工夫，白朗脸上玩闹的笑意渐渐退却，整张脸变得漠然起来。他伸手去解安全带的锁扣，正摸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有点鼓鼓的，那里装着他的手串。
按照家规，手串不能离身，既是身份的证明，又能起到辟邪防灾的作用。往常办案，他总是放在口袋里，从不让其他人看见。只是今天的场面有点特殊，他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戴上。
——
正在做笔录的是凤凰城园区保安赵进发。他昨晚值夜班，凌晨的时候在小区里巡逻了一圈，看没什么情况，就从侧门出去遛了一圈，再回来就听说警察来了，一脸懵地报备昨晚情况。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不断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还有一个白净的高个年轻人，脖子上卡着大大的耳机，时不时掏出手机，跃跃欲试地想要拍照。
“哎，这里不能拍照。”有警员说。
那人“哦”了一声，向着中年胖子一撇嘴，显然有些扫兴。
方舟看胖子有些面熟，刚一走近，胖子立刻迎上来热情洋溢地打招呼，“这不是舟爷吗？这次的案子由您负责？”
方舟点点头，认出他是负责凤凰城小区的房产经纪刘咪，“又是你？”
心心居的上一任租客在房内自杀时，刘咪也来局里做过笔录，方舟对他有点印象。虽然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有点油嘴滑舌的，但多少还算老实。
“事情我都听说了，警察已经给我看过了现场传过来的照片，就是心心居的租客黄珍。”刘咪的声音罕见地有点发抖，“她办的是短租一个月，眼看就要到期了，正式入住前，我还跟她还一起吃过饭，谁能想到……”
看来他跟死者有过一些接触，方舟正想再问，却发现那个戴耳机的年轻人也凑了上来，满脸好奇的神情紧盯着他俩。
“这位也是工作人员？”方舟问。
“这是……”刘咪显然有些为难，“是我们沈总家的公子……”
“我是工作人员！”年轻人跃跃欲试地抢答，“实习生沈天青，向您报道！”
方舟懂了，这种天真的热情大概也只能在永远不必经历风霜的富二代身上看到了。只听刘咪小声解释：“沈公子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沈总让他先到一线实习几天，熟悉熟悉情况。年轻人嘛，对什么都好奇，一听说警察来了，就想跟着过来见识见识……”
正说着，沈天青似乎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转而几步走开，手指着心心居的方向，“刚刚有个警察好像进去了，我也能过去看看吗？”
方舟意识到他指的警察是白朗，定睛一看门外还站着两个早前过来的物证组同事，这才放下心来，对沈天青说，“过去看可以，但是不能随便进入现场影响调查。”
“好嘞！”沈天青一笑，像是得到撒欢许可的小动物，向着心心居一阵飞跑。
这头刘咪神秘兮兮地向着方舟靠近，“舟爷，我手上有一个独家线索，你知道吗？就在黄珍出事之前，有人预言了她的死亡！”
方舟浑身一激灵，忍不住一把推开刘咪，“什么预言？谁？在哪儿？”
“是一个风水先生，就在网上预言的，不信你看！”刘咪激动地把手机递过来，“就在这个彭城租房网上，一条关于心心居闹鬼的帖子下有一条回复！”
方舟盯着屏幕，发帖时间显示是前天晚上，网络ID十三thirteen，头像是一个纯黑的方块，帖子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七月七日，将有挖心恶鬼循踪。起麒麟卦，主双凶，西南方，水边大不利，有死伤。”
“黄珍的死一传出去，这个帖子立马爆了，网友们都说，这绝对是位大神！”刘咪说，“你看是不是全给说中了？今天正好是七月七日，红树林海滩公园就是在凤凰城小区的西南边，黄珍又正是死在水边……”
“这就是你的独家线索？”方舟刻意表现得无动于衷，“不过是网络上蹭热度骗流量的惯用招数，不可信。”
“我的独家不仅仅是这个！”刘咪再度靠过来，紧贴着方舟的耳朵，“这个发帖人，我怀疑我认得！就是之前陪黄珍一起来找过我的一位风水先生，她说她叫十三仙姑……”
一个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事前还跟黄珍有过接触，看来会是关键人物。方舟直接扯住刘咪，“先把这个帖子的网址发给我，我让网警去跟进。至于你，跟我回局里，把你跟她们两个见面的细节好好讲一遍，顺便做个人物画像，方便寻人。”
“我跟您去局里倒是没问题，只是能不能先把我们这位沈公子给送回家去？”刘咪小心翼翼地问，“沈总特意吩咐过，让我一定要贴身照顾……”
说话间，沈天青已经和白朗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听见半截话，沈天青急着说，“谁要送我回家？我不回去，我是来实习的。”
“在鬼宅实习，还是去局子里实习啊？”白朗大咧咧地笑着发问。
沈天青没回答，只看着刘咪，“你要去哪儿？我也去。”
方舟越过他俩，自己向着心心居的方向走去。身后有脚步声，是白朗跟了上来。
“房间内部构造有点诡异，跟其它栋的单身别墅都不一样。一是整体建材都以花岗石为主，让人透体生凉。二是房里的门特别多，不仅客厅和卧室之间有门，化妆间、衣帽间、洗脸间、浴室、厕所，全都用红色雕花木门一道道地隔开，把本来不算大的空间造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格子。”白朗说，“再一个就是房间里的镜子特别多，你看从进门起，几乎每一面空置的墙上，都悬挂了大小不一的镜子，让你一进门，瞬间从不同方位看到好多个自己，不吓死，也烦死。”
方舟里外看了一圈，确实跟白朗说得无差。房内没有打斗痕迹，不像是第一案发现场。离奇的是，房间里的窗子没有用玻璃封住，只是百叶窗，这是不小的安全漏洞。物证组抓紧检查，却也没在窗框上看见脚印。最终带走了黄珍的笔记本电脑、尚未丢掉的垃圾还有她的一些衣物。无非都是女孩子的东西，不像有什么特别。只是黄珍的手机还没找到，这对查案是个不小的损失。
“那个富二代刚才也进来了吗？”方舟问。
白朗“嗯”了一声，“他问个不停，我就让他进来了……”
“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入现场，这个规矩你都不知道？”方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狼哥，我希望你负起责任……”
万万没想到，白朗这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闲杂人等。”
“什么？”方舟一怔。
“他不是闲杂人等，”白朗回答，“咱们两个下车后，你走进接待室，我走向心心居，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眼神就一直都在往我这个方向看。在我进去之前，物证组的同事都等在门口，准备跟我一起进门，我刚走进去，他就跑过来了。我故意给了他一双鞋套，同意他进门。
“他根本不像是没头苍蝇乱晃，来了就直奔最里头的梳妆间，然后依次把各个门内看了一圈，才走出去。他这个样子，起码说明两点：一，他来过心心居，了解其中的基本构造；二，他很在意这房中的某样东西，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来寻找，也有可能是来验证还在不在。”
“死者黄珍是个年轻女孩，沈天青又是个年轻小伙，他们两个之间也许有感情纠纷。”方舟沉吟，“看来得盯紧这个富二代。”
“你看他一脸无辜，其实很可能是扮猪吃老虎。”白朗伸开双臂打了个呵欠，“现在的年轻人可擅长这一套了呢。”
“看起来嘻嘻哈哈，实际上却观察如此仔细，你不也是扮猪吃老虎？”方舟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口，只是忽然看见，白朗的左手手腕上，一串明黄的珠子分外晃眼。
他一直戴着这个手串吗？方舟有点疑惑了。
白朗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还在自顾自分析着：“我们现在必须弄清楚，凶手是在海边杀死了死者，还是先在其它地方杀人后，再把尸体移动过去的？为什么要移动到红树林海滩公园？如果特意搬运尸体，恐怕需要交通工具……”
这边刘咪正在做沈天青的思想工作，不停向他确认，是不是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跟去警局看看？
“当然要去了，我还从来没进过国内的警局呢。有热闹为啥不凑？”沈天青打了个哈哈，顺便一拍旁边刚刚做完笔录的保安赵进发，“赵哥，你说对不对？”
赵进发脸一红，“沈公子说得当然对……”
“你们叫我名字就好了，”沈天青说，“我爸告诉我，到一线工作就是要跟所有人都亲如一家。特别是像赵哥还有咪哥这些老员工，所以不管你们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会在旁边帮忙的。”
刘咪只好点头，“那好吧，只是千万别告诉沈总……”
沈天青一只胳膊搭在赵进发的肩膀上，另一只胳膊揽过刘咪，“诶，我听见你刚才叫那个人‘舟爷’，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诚惶诚恐的？”
“那是重案组组长方舟，惹不起的。”刘咪边说边回头看，“一会儿到了局里，他要是问你什么，你可小心点儿，别被他套进去了。”
“那另一个人呢？就是现在正抻懒腰的那个，你也认识吗？”沈天青用下巴指向白朗。
“他？他我就不认识了，估计就是个跟班吧。”刘咪说，“怎么，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啊……”沈天青眯起眼注视着白朗，视线里的白朗，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圆点儿，“也没说什么，他只是问我，有没有人说过，我长得很像那个演员井柏然？”
——
网警很快通过发帖IP锁定了一个地点：治龙区群星广场。按照这个IP去核对，才发现不少帖子都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其中还包括白朗看到的那条梳理了心心居之前租客情况的帖子。
“这个群星广场是办公楼吧？平时人来人往恐怕很多。”方舟眉头紧皱。
“不用担心，发帖的人一定在这里。”白朗把手机屏推过来，“‘十三仙灵气工作室’，风水勘测、起名咨询、特色算卦、测字祈福，群星广场1313室，竭诚为您服务。”
方舟点点头，把手机推开，抬眼看着白朗，“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跟小凯他们一起给刘咪做笔录吗？”
“笔录室里哪能搁下那么多人？”白朗笑嘻嘻，眼神往旁边一递，“这个富二代弟弟四处乱转，我倒是更想跟着他。”
方舟还想说几句，可话未出口，就看见沈天青正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脸上依旧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舟爷，我刚才听见你们说到十三仙灵气工作室，是不是最近网上很出名的那个？我还关注了微信公号！”
“你听力不错，”方舟有意揶揄他，“我们就这么一说，你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他竟然还自己接过话头，“可能是因为年轻吧！”
“这个工作室在网上很出名？我怎么不知道？”白朗打破僵局发问。
沈天青连忙回答，“也就是这一两个月里，刚刚火起来的。一开始是有个叫‘十三仙’的人，她经常在一些本地新闻的评论区留言，用她起的卦来占卜事情的结果，往往都能灵验。比如有一个小孩被拐走的事件，她就占卦说，孩子三天后能在火车站被找到，结果真的就找到了，连方位都跟她算得一模一样！
“还有前些日子化工厂爆炸，她就说还会有第二回，结果不出几天果然又来了一回！那些怀疑过她的网友都对她俯首称臣了。她才公布自己开办了一个灵气工作室，欢迎有意者前来咨询。只是不允许随意拍照，怕会冒犯了仙气。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人偷拍了她！”
方舟接过手机，只见一片肃穆的深红色幕布前，端坐着个一身素黑的女人。她穿着改良过的新式旗袍，领口绣了滚边的金线，头顶上一边一个发髻，抓拍时，她正微微低着头，抬起手去挪桌上的铜制香炉。
虽然半张脸都被薄纱蒙住，但还是能看出女孩生得肤色白亮，身姿小巧而饱满，在照片上煞是好看。方舟忍不住一惊，“这么年轻的仙姑？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大娘……”
白朗“嘿嘿”笑了两声，“快拿照片给刘咪认认，如果上次陪黄珍跟他一起吃饭的就是这位，那咱们就赶快去会会这个年轻有为的姑娘。”
“你们要去见这个小姐姐吗？”沈天青又探过头来，“我也想去！”
方舟感觉自己的耐心耗尽了，他言简意赅地回答，“不行。”
然而方舟怎么也没想到，丁局也给了他这两个字。
“今天下午的‘好警察讲好故事’表彰大会，你是重要代表，怎么可能不参加？”丁局苦口婆心，“目前只是案子的初步调查阶段，不过是定位到一个什么工作室，找手下的人去不就行了？你现在是做组长的，不能总是事必亲躬……”
那是普通的工作室吗？那是一个仙姑工作室，那个仙姑甚至很可能就是凶手！方舟一肚子话想解释，丁局还是打断了他，“如果你不放心那些年轻的同事，就让白朗去，他毕竟是在特警队待过的人，办案很有经验。”
方舟听到这里，明白今天这档子事儿木已成舟，如今只能服从安排。他能感觉到丁局对白朗寄予厚望，可他还是忍不住说，“我相信白朗有实力，只是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值得信任。”
丁局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群星广场的电梯停在13楼，门一打开，白朗刚好把刘咪做好的笔录看完。他一面走一面揣摩这里头有意思的细节：刘咪说那顿饭从头到尾没看见十三仙姑的脸，因为她全程戴着口罩，但是记得她的手腕上戴了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还记得她说话声音冷冰冰的，听起来就有点瘆人。
如果直接把十三仙姑带回警局，让刘咪当面听声辨人那倒是简单，只是放长线钓大鱼，白朗还不想打草惊蛇。
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如今这位十三仙姑的生意大热，要见她必须在网上预约，警员小凯发来了整理好的预约规则，但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白朗只能回复一个“太长不看”，抬腿走进了1313室。
充满中式古典气息的雕花木门里，有空灵洁净的音乐声传出。白朗说不上来这是源自于具体哪个民族，只觉得听来极为沉静入耳，有种莫名的仙气。
室内大概有十几个人正在等待，脸上带着乐声也难以净化的躁动。最内侧有一个小房间，有客人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来传说中的十三仙姑就在里面。客厅里一张红木圆桌起着接待台的作用，一个光头男人坐在桌前给所有人登记。看
样子起码四十岁往上，身材魁梧，脖子上挂一串粗大的佛珠，乍一看有点像花和尚鲁智深。可惜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派人。
白朗挤进人群。他听见周围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低声报数，“A15，姓段，问姻缘！”“D17，姓陈，问事业！”“H36，姓杜，我家孩子要起名！”
那个“鲁智深”果然在厚厚的册子上一一记下来。白朗听了半天摸不着门道，时不我待，也管不了太多，张嘴混叫：“AKB48，姓白，问……”
众人忽而陷入寂静，随即一起投来怀疑的目光。
“先生，如果没有事先预约，是不能混进去的。”一个好心人小声提醒。
白朗心里一凉，只恨自己刚刚没认真看完小凯发来的规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我们在微信公众号预约了，只是我朋友记错了号码。A19，两位，一位姓白，一位姓沈。”
白朗不想回头，他知道是那个富二代沈天青跟来了。这起码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根据时间推算，可见警方没有细细查问沈天青，这家伙隐藏得很好；二是这个沈天青对于案子过分上心，几乎是试图跟警方同步调查，他到底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