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棺椁

医疗室在下面一层,你扶着兰登过去,穿过有着钢铁栅栏的回旋楼梯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钢铁拼接而成的内室在你眼前展开,铆钉四处扣连,电线像树梢上的蛇一样垂下来,人类建造的空间站这样粗糙而笨重,像误入一座金属组成的原始森林,让你想起博物馆中科技初现曙光的蒸汽时代。你有点担忧这里仪器的医疗效果。

这里的治疗仪器果然没有艾伯特族群的那么先进,使用前还得手动把伤口清理一遍。兰登在你身旁坐下,你伸手掀开他的衣摆,激光高温让织物的经纬与伤口处的血肉焦粘在一起,小心撕下来时牵扯了大片血丝与皮肤组织,伤口内部呈现出惊雷劈过原野的焦黑沟壑,让你觉得触目惊心,自己身上同样的部位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你拿起手术刀将焦透的皮肉割下来时,兰登发出低低的抽气声,你抬头问他:“很疼吗?”印象中曾经实验时他被肢解或者剖腹都是不发一言的。

“很疼。”兰登低头冲你委屈地眨眼,于是你更加小心地放轻了力道。

桌子上除了医用消毒酒精还有一瓶没拆盖的饮用酒,透过浅褐玻璃能看到泛着浮沫的**,瓶身上贴了一圈色彩斑斓的夸张字母的锡纸封条,很有数个世纪前的老旧酒吧的风格。兰登给自己倒了一杯,消减的重力让酒液变得轻飘飘,成了一团变化多端的琥珀色磷光勉强悬在玻璃杯中,他呷去顶端的一小块,又很有兴致地给你讲起人类航天史的最初,探索天空的宇航员们偷偷将酒水带入太空的故事。任何事的初期似乎都是这样举步维艰,如果让曾经踌躇满志的探索者们得知数个世纪后他们梦想中的星辰大海已然更改主人,又会作何感想。

你简单处理好兰登的伤口,让他躺入治疗仓,转身准备离开去上一层收拾一下满地的艾伯特人残骸时,手腕突然被扣住,拉力从后方传来,回过神来时你已经如一朵被风掷弄的蒲公英轻飘飘地落在仓里,正对着兰登的脸,他眼里有你熟悉的温和炉火。

一只手伸来蹭了蹭你的脸颊,手掌展开,你看见一只小巧的盒子,兰登在你耳边说:“帮我戴上吧。”

你打开盒子,一枚精巧的环状物滚进你的手心,似乎也是套在手指上的,和你手上那枚缀着鲜红氧化铝结晶仿佛从血泊里拣出的不同,这枚上面没有任何装饰,纯黑、质地光滑、内侧有细如蚊腿的凹陷,一笔一划组成大写的数字九,仿佛墨水冻成冰又穿凿开细细刨光。你觉得比起戒指这更接近一个缩小的项圈,主人的名字刻在上面。环状物被你一点点推至兰登的指根,严丝合缝地铐牢。你盯着它,微妙满足的就像浆果里挤出的汁液嘀嗒在胸口。

兰登抱住你,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09,我的体内混合有异族基因,生命力较一般人顽强,即便被摧毁大脑也有一次复原的机会,只要在复原后的十分钟内再一次进行摧毁,我就会彻底死亡。”

你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兰登在你的视线里,刚才从舌尖烧到胃底的酒精不足以让他显出醉意,只在几处不显眼的地方燎出薄红,眼角、嘴唇、耳根,眼底浅蓝的冰壳崩解融化在一片潮水中,配合刚才话的内容总让你觉得他相当易损,似乎你一动手就会将他握成齑粉。他摸了摸你的发丝,说:“你是我的伴侣,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伴侣”,一个只在人类图鉴中随意瞥见过的词语与你划了等号,让你略微迷茫。你思索片刻,找出一个同等的秘密:“我的关机程序的密码是HXA796458906,虽然不能杀死我,但能让我在短时间内陷入休眠状态。”

“我猜我们不会有需要对彼此使用这些秘密的时候,”兰登靠近你,在你耳尖上浅吻,指尖稍微用力按着你的后脑,这次声音中染了些含混的笑意,“对了09,你知道人类在新婚夜通常会做什么吗?”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人类,也不是对人类研究颇深的生物学家。

不过,你略有猜测。所以当兰登抬起你的下颔吻住你时,比起意外,你更多感受到的是如愿。漫长旅行中,星辰碎屑伴着宇宙风刮过你的皮肤,所到之处燎起刺痒,而今被对方软冰般的嘴唇温和地接纳,舌尖抵着唇缝一点点湿润软化,又撬开钻进去,厮磨勾缠。你尝不到酒精的甘冽只是被醺醉的高温充斥着膨胀轻盈起。

狭窄仿佛棺材的仓室里,兰登遮去你视野中大半灯光,灰尘散射出的五彩光片飘入你的眼角。迷迷糊糊的你感觉一只手绕到脊后,带鳞的尾尖蹭着脚踝展示向上的趋势,你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枚熟透的果子,被他从壳里剥出来连汁带肉地啃着,融入他的血肉中去填补第三根肋骨的空白。

兰登响起的问声将你捞起:“09,你只穿了这件礼服吗?”

你看了眼自己,只有人类脆弱的身体在宇宙中需要一层层保护起来,衣服对你而言大多时间都只是负担。

兰登在你颈间又蹭又咬,“小兔子,”低低冒出来的声音带有混浊笑意,你不知道他在你人造的身体上无法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他覆灭般想葬身在你洁白的雪原中,他很快含着你的耳垂补充到,“……我的。”

狭小仓室里你们像果核中的两颗小粒,蹭挤着要连在一起萌发出生命的奥秘。你被兰登颠着身体,思绪碎作一片,迷迷糊糊地想到今日的婚礼。仅凭你对人类单薄的认知也足以判断出没有哪场婚礼会是这样,舰船是婚车、孤寂空间站是殿堂、遥远星云是证婚人,宴席上只有无数开在钢铁之间的火红玫瑰,仓室是婚床,仪式中还穿插着一场凶杀和叛族,倒像两个一经结合就被钉入同个棺材,在谩骂诅咒火烧中沉入海底的恶魔。不错,很有人类文学中的哥特浪漫感——这样就好,这样更好,和他一起藏入海底,就不用去想那些让你身体僵冷的现实。

一切平息后,兰登抚着你的发尾,在你耳边轻声说:“跟我走吧,09。”

“去哪里?”

“先去西南星域,穿过边缘那条恒星隧道后再向九点钟方向经过三个星港,就到了艾伯特族群控制较弱的区域里,是这片星系的端点星,”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廓,勾勒出可能的生路,“那里我曾经去过,中间有一片辐射严重的区域,能够隔绝大部分信号,往外有一片开发程度较低却资源丰富的星域,原生居民智能还处于不高的水平,不用担心会造成威胁。我知道有几颗环境适宜的生命星,在那里想砍树烧火,想住陆上还是建造海底居室都行……而且,好吃的动植物很多。”他说到这里笑了下。

你的中枢动了一下,眼前似乎浮现出自由自在的未来——烹煮好的佳肴、洒满阳光的家园。不等你进一步展开联想,现实的认知已经将淡粉的幻想一一扼碎。你回抱住兰登,手指在他背后蜷起,吐出没有起伏的字句:“我不能跟你离开。”

他沉默住,抚着你的后背等待下文。

“来之前08拆除了我身上的追踪器,不管是他骗了我还是我身上有别的追踪设备,我的位置能够被锁定都是事实。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很快追上来。”你陈述说。事实如此,你不打算欺骗自己和兰登。你是灾难的引信,你身后永远跟随着钢铁与硝烟,无论去哪里只会染脏土地,搅混天空。宇宙宏大到突破想象力无垠的边界,却无处提供给渺小如尘埃的你容身之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且……”你的语气变得虚浮,规则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你头顶摇摇欲坠,“我杀害了同族,我应当接受惩罚,我不能一走了之。”

兰登沉默片刻才开口:“是因为我,应该接受惩罚的是我。”

“动手的是我,”你说出这话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胸口被切开,钢铁碎片随血液从伤口中流出,“当我看到你受伤时我同样感到痛苦,这是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想这是因为我——”你停顿片刻,似乎接下来要说词语太多晦涩拗口,“爱你?”

兰登眨了眨眼,虹膜像阴天的大海,落了灰似的雾霭霭湿漉漉,凑近你时却扬起略带自嘲的笑:“你要接受惩罚,我大概知道是怎样的惩罚……09,你会忘记我第二次。”

这话一下子让你退缩,你犹豫着,说出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我不会……”

兰登直视着你,收敛眼神,一转话锋:“我有个办法,不需要你全部担罪。”

你问:“是什么?”

他说:“需要修改那些艾伯特士兵死前的记忆,将被你攻击的画面全部删除,覆盖上新的,即便是追查起,也不能直接得出是被你杀死的结论。”

你犹豫:“这是欺骗……”

兰登抱紧你,声音在你耳边吐出低迷得接近哀求:“不要忘了我。”

“……”

你的态度跟着软化,同意了。

你们花了半个标准时修改士兵们的记忆,修改完毕那刻,头顶顿时传来轰隆隆的舰船引擎声。你没想到第二次追踪来得如此迅速,抬头看去,激光在钢铁穹顶划出一个圆弧,似乎打算直接将顶部掀开,轰鸣声跟着大作,几乎无死角包围了整个空间站的每个方向,像雷暴袭击荒野逼迫着岩缝里瑟瑟发抖的动物。

你抿起嘴唇,极度压力让全身都僵冷,中枢已经放弃转动,只是顺着本能推了推身旁的兰登,话还没说出口,却被他紧紧抱住。

钢铁穹顶已经微微翘起一角,宇宙苍灰冰冷的夜色像熔蜡一样粘稠地淌下,你听到兰登在你耳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要忘记我。”你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他牵住手,放在他受伤初愈的腹侧,稍一用力,你们的手一同撕裂绵软渗血的血痂,陷入模糊的肉质里,就像抚摸着某种腐烂的水果,潮湿温暖。

你完全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电光火石间,中枢转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摘除你的罪恶,将你包装成前来追捕敌人的忠臣,至于杀死士兵、叛族,诸多罪行自然地嫁接在他身上。

你将踩着他的背走出泥潭。

不要,不要这样。你立刻想把手抽出来,惊恐使你不停地摇头。

兰登低下眼,另一只手搭在你脖颈上,清晰又缓慢地念出一串编号:“HXA796458906。”——你告诉过他的关机密码。

眩晕感骤然袭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你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