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远之前远远地见过几次杨冰川教授,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一头的白发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老一些,但是清瘦颀长的身材和稳健的步伐,让人感觉到他身上依然积蓄着一代武学宗师的力量。杨冰川走上讲台,目光很温和,但是却自有一股威严,底下鸦雀无声。

杨教授夏天外出远游,直到两天前才返校,所以今天是《计量武学选题》的第一节课。

杨冰川在整个武学界大名鼎鼎,在燕子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校长慕容迟更加具有人气。剑、掌、刀、器的学生从小就视他为偶像,因为二十九年前,即轩辕一四五年,是他亲手诛杀了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李天道,正式终结了魔教在中原二十余年的肆虐。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虽然当时都还未出生,但是从小到大都看过各种记述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的书籍,姑苏城观前街上各大戏院以此为题材的戏剧经演不衰,三大传媒每年都有许多回顾文章和当事人访问。明年是**平魔教三十周年,整个武林应该都会召开相当隆重的纪念活动。

周远也很景仰杨冰川,不过更多是因为他在武学理论上的成就。

杨冰川参加对魔教一战的时候,还是个刚从燕子坞拳掌系毕业,在帝京城江武府初出茅庐的巡督,诛杀李天道让他在一夜之间誉满中原,但是杨冰川却出人意料地推辞了无数荣誉,选择重新回到燕子坞武学理论系攻读博士学位。

在默默地研习了五年之后,他于毕业时发表了一篇惊天动地的论文,证明了“张三丰猜想”。这件事在武学界又一次产生了轰动,各大媒体都以巨大的篇幅报道了这个困扰了武学界几百年的难题的解决。

所谓“张三丰猜想”的命题非常简单,即使是没有学过武术的人也都知道,一般情况下,两个人打一个人比单打独斗占便宜。三人打一个又比两个打一个更占优势。但是,是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呢?当人数增加的时候,进攻时互相干扰的情况也会增加。所以很可能当超过一定人数后,攻击的效率反而会下降。张三丰用他的天才和超人的洞察力猜想这个人数是七,也就是最优化的进攻组合是七个人。

张三丰一生都没有给出证明,但是他设计出了“真武七截阵”。这个由七个人使的阵法在很上一段时间里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阵法。之前的武学大师王重阳设计了同样由七个人使的“天罡北斗阵”,可能也是出于类似的猜想。

张三丰的二弟子俞莲舟首先把这个命题称作“张三丰猜想”,并率先尝试了证明。虽然取得了不少突破,却最终没能成功。之后几百年内无数武学大师试图征服这个猜想,都铩羽而归。武学界不少人甚至开始悲观地认为“张三丰猜想”或许根本就是一条天赐的公理,是无法证明的,而“真武七截阵”已经是最厉害的阵法了。

杨冰川却迎难而上,经过五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张三丰的武学框架下,运用极其优美的算学,完整地证明了这个猜想。

猜想证明的伟大意义决不仅仅局限于理论,而是为新阵法的设计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两年后,少林的照月大师根据杨教授的理论,设计出了“七罗汉阵”,同时证明了其攻击效率超越了“真武七截阵”,整个武林都振奋不已。又一年后,武当的太清道长证明了七罗汉阵仍不是最优的七人阵法,并提出了设计更高效的阵法的三个指导定理。一个全新的武学理论分支阵法学就这样诞生。

多年前《江湖周刊》刊登了长篇报告文学《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详细讲述了猜想的证明过程,周远就是读了这篇文章后最初萌发了研究武学理论的志向。

不过“张三丰猜想”的证明并没有能够挽救武学理论的衰落。从现在来看,阵法学基本上就是武学理论回光返照式的最后一个辉煌。

杨冰川教授把教案讲义和一张《武林日报》放到讲台上,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然后问道,“谁能讲讲,目前有哪些武学现象还无法被纳入张三丰的理论体系?”

大家没有想到杨教授走进来既没有开场白,也没有课程介绍,直接就开始提问,一时都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许多手才纷纷举起来。

周远当然知道答案,在他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详详细细地研究过整个“武当会议”,对会议发表的所有论文和纲领,以及重要讲话,都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所谓三个不能纳入张三丰体系的武学现象,就是当年方证大师在会议闭幕式上的著名发言里首次归纳的。当时的武林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持相当乐观的态度,他们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那么多年以后的武学院的课堂上,这三个现象还会作为悬而未决的问题被提出来。

但是周远从不在课堂上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一般情况下,他都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讲解,记笔记。即使老师的问题把全班都难得鸦雀无声,周远也仍然会选择把那些精妙的答案默默地留在心里。因此尽管周远的考试成绩从来非常优异,却很少有老师对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不过今天周远却在心里暗暗地藏着想要回答问题的念头,这是他在几天前就已做好的决定。就业的压力已经让他走投无路。缺少关系,毫无背景的他几乎不可能获得较好的面试机会。《武林日报》招聘版上的广告多数都只是临时合同,而去姑苏城面试一来一回的路费就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攻读研究生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要报考硕士博士备选需要系主任或者两名专业老师的推荐。如果能够借助这门课的机会,让杨教授对自己留下些许印象,甚至刮目相看,肯为他写推荐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远于是微微抬高头,试着想举起右手,但是看到教室里这么多人,尤其还有那么多热门专业的优秀学生,他终于还是畏缩了。

杨冰川教授环视了一圈屋子,点了周云松的名字,他显然听说过这个优等生里的优等生。

周云松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站了起来,朗声说道,“目前有三个武学现象和张三丰定理矛盾,分别是降龙掌法,凌波微步和六脉神剑。”

杨冰川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三种武功的名字。周云松或许是在期待杨教授的一声赞许,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坐下。杨冰川回到讲台边,接着说道,“如果这三种武功哪位同学一个都没有听说过的话,那么你应该考虑一下是否坐在正确的教室里了。降龙掌法、凌波微步、六脉神剑,困扰了武学界一千多年。但是这三者之中,其实只有降龙掌法,我们可以肯定是真实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二十九年前和魔教一战时,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丐帮的韩斯远帮主施展过‘亢龙有悔’”

杨冰川教授这话一出口,教室里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小声的议论。听这位当事人亲口谈论和魔教的战斗,实在要比听评书,读报纸,或者看大戏更加激动人心。

“杨教授和李天道在孤鸿岭上拆了三百多招才分出胜负呢……”

“是在光华宫的密室里打的吧?”

“没错,李天道是被打死在他自己的碧晶神座之上的……”

杨冰川显然意识到了他提到魔教之战的后果,立刻又问道,“谁能够讲讲为什么降龙掌法和张三丰理论体系矛盾?”

杨教授在问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提高了他的声音。那些认真听讲的学生,听到的仍是原来的音量,而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学生,听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三倍。

许多内力修为很高的人,可以影响声音在四周的干涉。如果能控制声音只朝一个人递送,而用内力抵消其他方向的传播,便是江湖上广为人知但鲜有人掌握的“传音入秘”。杨教授刚才利用的,是类似的原理,他这一招很灵验,开小差的学生们都陡然一震,相互咋一咋舌,教室里瞬间又变得鸦雀无声。

杨教授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关于“其所以然”的问题。剑、掌、刀、器的学生都低下了头。

周远心中自然有非常详尽的答案,他又踯躅一番,终于鼓起勇气缓缓举手,但是杨教授已经示意另一个理论系的学生来回答。

“因为降龙掌法违反了三丰阴阳定律。”那个学生说道。

杨冰川朝他点头,露出了一些赞许的神情,然后回身到黑板前,开始书写张三丰著名的平方反比公式。教室里开始还能保持安静,但时间一长,又开始了窃窃的嘈杂,继续议论魔教的往事。

只有周远和几个理论系的学生跟随了杨冰川的板书。那些外系的学生虽然对降龙掌法津津乐道,但对于这种掌法和阴阳定理之间的算学联系,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杨冰川教授写完三丰阴阳定理,又开始书写描述降龙掌法的内力方程,然后开始做严密的算学推导。周远很清楚,杨教授推导的最终结果将是降龙掌法方程和平方反比定律的完全不可调和。正是因为这种不可调和,武学界虽然能够写出描述降龙掌法的内力方程,却不知道该如何练成这样的武功。

周远怔怔地看着那些数学符号,心中涌起一股哀愁。

周远对阴阳定理了如指掌。名扬天下的阴阳定理清楚地告诉所有习武之人,他们能够运用自然力发出多么惊人的威力。同时,也清楚地揭示出这威力的极限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习武之人的“丹田通径”

丹田通径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的丹田穴激发阴阳势差的能力。丹田通径越大,能够积蓄的阴阳势差就越大,传导内力的能力就越强。

张三丰的大弟子宋远桥从经络学的角度对丹田通径做了大量的实证研究,证明了丹田通径只和先天身体条件相关,而无法通过后天的努力进行提升。

以前武学界常说,某些人的天赋高,某些人的资质差,听上去多少有些主观。现在终于在三丰阴阳定律中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客观证据。丹田通径大的人,才具有练成深厚内力的潜质,丹田通径小的人,对于武学来说,就是先天不足。

大约十几年前,杨冰川教授和武当的太仓道长一起,研究出了一种极为便捷的测量丹田通径的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快速准确地测出一个超过六岁的人的丹田通径。这种方法被命名为太仓杨方法,具有极大的现实价值。从此各地武学院都纷纷运用这个方法,检验习武少年的潜质,极大地增加了武学人才培养的效率。

周远满六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到杭州很有名的一个少年武馆。当时的周远既不知道三丰阴阳定理,也没有听说过太仓杨方法。一个满脸虬髯的师傅将一股内力从他背后输入体内,让他浑身不适。之后那个师傅朝母亲摇摇头,说了一些诸如“太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之类的话,母亲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后来母亲又带周远去了三四个类似的武馆,情形都很相似。师傅们都对他们母子冷冷地摇头,许多脸上还带着讥笑的表情。周远隐约觉得这件事情让母亲变得越来越痛苦,他不希望让母亲失望,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内力输入体内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丹田寒暖胶结,浑身一阵一阵的恶心,他强忍着,以为多忍一会儿可以让母亲开心一些,直到哇哇大吐,昏倒在地。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依然干着繁重的活,但是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光采。她依然把省下的钱放进铁罐里,但是却不再说“这是你燕子坞学费”那样的话。母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腰背变得越来越佝偻,有时候晚上会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周远就会起来给母亲按腰捶腿。母亲就会抱住周远,在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慈爱地端详周远的脸,然后发出轻轻的叹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年多,母亲才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采。她又开始加班做一些零活,说是要给周远存着将来参加文官考试的书费和路费。但那时燕子坞已经深深铭刻在了周远的头脑里。燕子坞已经不再是母亲灌输给他的成为一代侠客的伟大志向,对周远来说,燕子坞已经成为唤回过去那个美丽健康,神采奕奕的母亲的梦。

后来周远从一张包衣服的旧报纸上读到了《张三丰猜想——武学皇冠上的明珠》,下定了去考燕子坞武术理论系的决心,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凝视了他好久,没有说话。再后来的一天,周远在城外一家餐馆里帮工,有人跑来告诉他,母亲在城里被马车撞了。母亲从此再没有能够站起来,但是得到了一笔赔偿费。母亲把这笔钱给了周远,并拜托一个熟识的车夫送他去燕子坞参加了考试。

周远考上后去入学的那天,母亲坐在马车后面的平板上送他到杭州郊外很远。她告诉周远,她可以养活自己,教他不必牵挂,假期也不用回去看她,可以在燕子坞或者姑苏城打工赚些钱。母亲说,她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么多了,她相信周远最终可以过上比她好许多的生活。

周远念完大一,拿着在膳房打工以及给袁亮季菲他们代写作业赚的钱,买了许多水果补品回到杭州郊外母亲住的茅屋,却发现母亲已经不知去向。邻居告诉他,母亲已经搬走,临走时交代邻居说,如果她的儿子回来找她,就说让他不必再找,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他成为了大人物,她自然会知道,他也自然会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