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这是周远进鬼蒿林后第二次听到《慕容家书》。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本书。”他说着转头去看王素,向她询问峨眉武校那边是否也知道《慕容家书》的传说。

王素避开周远的目光,不安地低下了头。她其实昨天晚上以丁珊的身份和周远一起从张塞那里听说了《慕容家书》,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一时顽皮编了个谎话,弄到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一旦回到琴韵小筑见到黄毓教授和张塞,难免一切都会拆穿,到时候真不敢想象周远会有什么反应。

周远看到王素细眉微颦,还当她从未听说过《慕容家书》,便说道,“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我的朋友张塞曾在一本被朝廷毁禁的书里看到过,说实话,在我进这里之前,都不知道有这听、琴双岛的存在呢。”

“朝廷禁书?”萧哲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这就对了,《慕容家书》这种不可告人的事,他们可不想让别人知道。”

“不可告人?”周远看着萧哲讥讽的表情糊涂了,“听我朋友说,《慕容家书》是北宋时燕子坞主人慕容复在外云游时,寄回来的书信集。”

萧哲点了点头,“没错,那时慕容公子复国无望,青梅竹马的表妹也选择离开了他,于是心灰意冷,就隐姓埋名,到处云游,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写在信里,寄回给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侍候在他身边的侍女阿碧。这个听香水榭岛,就是阿碧姑娘的家,这间迷宫里的小楼,就是慕容公子亲手为她设计和建造的……”

萧哲看了一眼周远和王素,发现他们都屏息凝神地听着,便又继续说道,“据说慕容公子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踏遍了名山大川,遇到了数不清的世外高人,他的见闻和感想,也变得越来越高深起来,渐渐的,他的书信开始变得晦涩神秘,充满了很玄妙的哲理。阿碧很快就看不懂信的内容了,但是只要知道她的慕容公子还平安,她就心满意足。她仍然把那些书信整理装订起来,等待着慕容公子有一天会结束云游,回到燕子坞……”

“那……慕容公子最后回来了吗?”王素这时候忍不住问。她的语气很轻柔,已经不像是之前发问时那样急切地想要搞清楚这个岛的秘密和自己的处境,她此刻好像已经沉浸到了这个久远的故事中去,只是纯粹地想要知道结局。

萧哲越过八仙桌的桌面,正好可以看到王素一双清澈的眼睛,她柔美的声音和满是期待的眼神让萧哲浑身一震,几乎要忘掉自己正在讲述什么,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有好多种不同的说法……不过庄上的长辈们大多都相信,慕容公子最后意识到自己寄回去的这些家信里包含了太多很重要、但是也很危险的内容……如果让坏人参悟到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利用这些家书做出极其可怕的事情来。所以他最后写信给阿碧,让她将所有的书信都焚毁……”

“不要吧!”周远立刻着急地说道,“可别把那些玄妙的哲理都毁掉啊。”

“阿碧姑娘一定不会愿意的。”王素却很肯定地说。

周远惊讶地转头去看王素,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有把握。

“阿碧姑娘虽然从小跟随慕容公子,对他言听计从,但这件事,她似乎违拗了慕容公子的意愿,”萧哲点点头说道,“或许她也不想那些哲理就那样失传吧,再说,她整理得那么辛苦,也舍不得啊。”

王素听到这里低下了头。

萧哲显然是在忠实地讲述他从小就在格致庄和听香水榭岛上听到的故事,但是他却未必真正懂得阿碧不愿意烧掉《慕容家书》的原因。这间屋子里唯一能明白的,大概就是王素了。只有一个女孩子,才能懂另一个女孩子的心绪。

阿碧并不是因为整理得辛苦才舍不得烧掉那些书信,更不是因为可惜信中记载着的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哲理。对于阿碧来说,这些书信是她和她的慕容公子之间唯一的牵念。每一封家书,一定是她独自一个人在听香水榭岛上盼好久,才等到的,每次收到信,她一定会高兴地像只小燕子一样在屋里回旋跳跃,因为这是慕容公子报的平安。信里的每一张纸,每一个字,不管她是否看得懂,一定都会默默地读好几遍,然后仔细地收藏,装订起来。烧掉家书,就是烧掉了她一生的期盼和守候……

“那……后来呢……”王素轻声问道。

周远再度转身去看王素,发现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里,眼眸嘴角都**漾开了无限的柔情。

“后来……”萧哲也看着王素,“有人说,慕容公子最终回到了听香水榭,回到了阿碧的身边,然后,他运用自己领悟到的关于整个天地宇宙的终极奥义,将听琴双岛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时空……人们只能进来,却无法离开,这样就永远封存了慕容家书里的秘密……”

王素听到慕容公子最终回到了阿碧的身边,微微抬起头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萧哲也舒出了一口气。在听到的所有不同版本的结局中,他刻意选择了王素最期望的那一个。

静默了好久之后,萧哲才意识到自己直直地看着王素的眼光极为唐突,才慌忙继续说道,“之后的好多好多年里,有许多渔民还有船客误入了听琴双岛……他们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就只能加入那些自愿留在岛上的侍女和家仆们,在这两个岛上定居了下来。他们种地打渔,生儿育女,一代一代地生活了下来,可是每一代人里,嘿嘿,总有那么几个人,希望能够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比如我的父亲。他小的时候,正好有两个船客不小心漂了进来,我父亲从他们那里听了好多关于外面的事情,后来就一心想要去看看外面的江湖……不过呢,和之前无数个尝试过的人一样,他还是太过自信了。自从慕容公子封闭了听琴双岛以后,不借助那奇异的阳光而成功地离开过的,就只有一个人……”

萧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是谁?”周远马上好奇地问,他心中立刻想到的,自然是布郎屋的主人,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而王素眼前却不知为何浮现出黄毓教授的身影。

“这个人……就是李天道!”萧哲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王素和周远都轻轻“啊”了一声。原来魔教教主李天道,竟是从鬼蒿林里出去的。

“那他是用什么办法离开的?”周远问。

“这还用问吗?”萧哲一摊手,“传说他找到了《慕容家书》,而且领悟了书里写的道理。”

周远和王素点点头,这确实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李天道去了外面之后都干了些什么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清楚。”萧哲又说,“后来他死了,他手下的教众凡逃脱各大武校和朝廷追杀的,就来到这听香水榭避难,据说,这一切全都是《慕容家书》上面准确地预言了的,那书上还说,若干年后,新一代魔教教主会在这里的转世,带领魔教教众重出江湖……”

王素和周远听到这里早已经从刚才那段凄婉的传说中脱离了出来,两人都是又担忧,又迷惑。慕容公子改变时空,封闭听琴双岛,以及《慕容家书》竟然可以预言千年以后发生的事,这些在他们看来,都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而假若预言是真的,果然要诞生一个新的魔头,那么江湖岂不是又要迎来一段新的动**?

“如此说来,这岛变成如此恐怖,必是那些魔教之人所为了?”周远想了想问道。

萧哲的脸上又现出那种讥讽的表情,“一提到凶残可怕的事情,大家都马上想到魔教,就算要说是名门正派干的,也没有人信啊……”

“难倒不是吗?”王素在旁边问,萧哲的语气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听香水榭变成这样,是因为被撒了毒。”萧哲说道,“二十一年前,突然有一天,大片大片的毒药随着水流漂进来,挥发到空气里,顷刻之间就弥漫了全岛,不管是村民还是魔教的教徒都无处可逃。是不是魔教放的毒,你们自己想吧。”

周远和王素吃惊地互望了一眼,“毒是从外面撒进来的?”

“这里连空气都是只进不出,用来撒毒真是再方便不过了。”萧哲说,“对你们朝廷来说,既省心省力,又不担心殃及外边……”

“可是,史书上并没有提到过……撒毒的事啊。”王素脸色苍白地说。

“就算真的是朝廷撒的毒,必然只是为了消灭魔教余党。”周远试图辩护道,“他们……并不知道鬼蒿林里面住着居民的。”

“鬼蒿林?”萧哲终于忍不住凄厉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们将这里叫做鬼蒿林?这个名字真是起得好极了!”

周远和王素都涨红了脸惭愧不已。

“不知道这里住着居民?”萧哲又接着愤愤地说道,“撒毒之前,可有不少朝廷武校的人趁着和今天一样的奇异阳光进来听琴双岛,和魔教为了《慕容家书》大打出手,好不热闹呢!父亲扎了船筏,载了行囊,以为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去到外面的世界,可是那些人夺了《慕容家书》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毒撒进来了……”

周远和王素听到这里都说不出话来,萧哲的意思很明确,毒是在明知道听琴双岛内有成千上万无辜居民的前提下撒的。

“那为什么琴韵小筑没有受到侵袭呢?”王素问。

没等萧哲回答,周远已经说道,“可能因为听香水榭附近是一个自成体系的漩涡,所以毒才没有蔓延开去。”

萧哲点点头,“正是如此。”

“不过总算……你还是活了下来。”王素轻声说道。她心中其实已经乱作一团,萧哲说的什么朝廷和魔教为了《慕容家书》大打出手的事情昨天从张塞那里已经听到过一次,她只当是无稽之谈,没想到萧哲又讲了同样的话。如果朝廷和武校的人在太湖战役时果然进来过鬼蒿林的话,以她目前所知来猜测,其中只怕必然有柳依仙子和黄毓教授。这两位都是她像父母一般敬重的人。

王素的话不仅没有能够起到丝毫安慰的效果,反而激怒了萧哲。

“活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这毒本就不是用来毒死人的,魔教的长老都会重阳呼吸法,就算是金蛊毒王散那样的剧毒,也奈何他们不得。”

“那这毒药……会有什么效果?”王素不解地问。

“你们没有忘记刚才的那两个灰袍子怪人吧?”萧哲问,“他们原本都是听香水榭的住民……”

“啊,难倒说这毒药的效用是致人疯癫,使人自相残杀?”周远恍然大悟地说。

萧哲阴笑着望向周远,“是啊,这毒是用来侵袭人的脑髓,变异人的器官,腐烂人的肌肤,把人变成六亲不认,无知无觉,凶残暴虐的毒人……”

周远和王素听到这里都再也吃不下眼前的汤食,浑身被惊悚的凉意所包围。

“毒在空气里弥漫了三天三夜……”萧哲继续说道,他的语调里有明显的愤恨,但却不是那种新鲜的、激烈的愤恨,而是被岁月冲淡了的,平缓了的,经过了过滤和风干的愤恨。没有了火山爆发般的狂躁,却如能穿石的水流那样滴沥不尽,“中毒的人先是浑身骚痒,然后开始头痛,三四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开始互相抓扑撕咬起来,母亲抓自己的女儿,儿子扑向自己的父亲,全都变成了一条条疯狗……我父亲,嘿嘿,他虽然没有算对离开听琴双岛的路,不过却算出了这迷宫的走法,是他把我抱到这里,才没有被那些发疯的人群抓住。他用内力给我逼毒,逼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内力为止……唉……他那样经脉断裂的惨死,倒其实是更好的结局……我总算没有变成毒人,可是这身体却再也没有长大过……”

周远和王素都如同泥塑般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哲默默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转身朝楼上走去,他瘦小孤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