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张塞停下来,等待黄毓教授的吩咐。

黄教授使用少林绝技须弥山掌的“穿”字诀,保护王素从山洞里安全地冲了出去,但同时也消耗了许多内力。黄教授挥掌时,向洞口略略靠近了一些,外面的光线将他的形容照得更加清晰。张塞看到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而在这苍白之下,隐隐又笼罩着一层黑气,似乎除了内伤之外,黄教授还中了某种很厉害的毒。

黄教授略歇息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张塞,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你要仔细听。”

张塞郑重地点了点头。从前天晚上开始,一向亲切和蔼的黄教授对他说话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肃,让他越来越有不好的预感。

张塞第一次见到黄毓教授是在他大三那年,黄教授在五岳剑校的泰山分校做讲座。张塞和十几个爱好武学史的同学半夜从自己学校出发,挤着一辆小马车颠簸五六个时辰,赶去听讲。但当他们精疲力尽地爬完山路,赶到封禅堂时,还是迟到了一刻钟。从各地赶来听讲座的人实在太多,张塞他们只能挤在讲堂外伸着脖子听完了整个讲座。

黄教授讲完以后,立即被学生们围住提问,还有许多拿着他们的武学史课本让他签名,黄教授都一一耐心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张塞竭尽全力从外围慢慢地向里挤,他又困又饿,很害怕黄教授随时会宣布提问结束然后离去,但是黄教授一直坚持到整个讲堂只剩下最后的几十个同学。

张塞挤到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地递上了一篇他自己写的关于北宋时期大理国绝学一阳指的传承和发展的论文,那是他利用大二暑假跑到了云南当地查阅了许多地方资料,采访了许多大理武学分支传人后写成的。黄毓教授收起他的论文,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黄毓教授比张塞想象得要高大许多,但是却充满了一个慈爱长者的亲和力。仅是这微微点头的鼓励,就让张塞觉得不枉此行了。没想到一个月后,他竟接到了黄教授的亲笔来信,表扬了他写的论文。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黄教授和他保持着差不多一个月一次的通信,回答了他的许多问题,并鼓励他进一步深入地学习武学历史。张塞本科毕业后,顺利地通过了燕子坞研究生的基础考试和历史研究所的专业考试,正式成为了黄毓教授指导的博士备选。

这些往事在张塞的头脑中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只是眼前的黄毓教授却已经变得如此疲惫和憔悴。

黄毓教授看着张塞郑重的样子,眼光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无奈,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心里清楚,接下来要你做的一些事情,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一切事情都来得太突然,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前天晚上,如果我把那封信托付给别人,你或许就不会身处这鬼蒿林的险境,也不用担起这接下来的许多重负了,这件事,本是因为我们这代人的纠葛而起,现在却要连累到你们,希望你不要怪我……”

黄教授说这些话时,表情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能够帮教授做事,是我的福气,怎么会有怨言,”张塞忙说道,他转而又挤出一声苦笑,“如果黄教授前夜没有将信托付给我,我现在必定和其他同学一起中了毒,被挟持在参合堂里了。突然间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就算真想独善其身恐怕也很难……”

黄教授点头表示同意,但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讲得没错,可是有时候肩负重任,尤其是那些关系到许多人生死的使命,要比被中毒拘禁还要困苦绝望许多呢。”

张塞明白黄教授的意思,昨日峨嵋突然提前到来,让他举棋不定,不知所措时的那种煎熬仍记忆犹新。他说道,“我知道自己武功太差,倘若周云松、袁亮他们在这里,黄教授恐怕要心安得多,不过不管接下去会有多艰险的任务要完成,我都会尽我所能,竭尽全力!”

张塞说完又补充道,“再说,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解药,也知道了离开鬼蒿林的方法,燕子坞那边还有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还有系主任们,制伏凶徒,反败为胜,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吧?”

张塞这番乐观的话语,好像并没有激起黄教授的共鸣,他接着张塞前面的那句话说道,“我并不是嫌你的武功差,我将要嘱咐你的第一件事情,甚至是只有你才有能力完成。”

黄教授的声音变得平静而低沉,“我的《武林史》已经写到第七卷,也是最后一卷。这套书前后花了我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侥幸得到了许多同行的认可,算是我这辈子对武林最大的贡献了……现在看来我大概已不能最终把第七卷写完,我希望你能够替我完成……”

这番话如果换一个情景,也许张塞会非常自豪得意,因为这样的话是黄毓教授对他最大的认可和肯定。但是此刻说出来,竟像是黄毓教授在交代后事,让张塞不由得心生惶恐。

他刚想说话,黄教授却抬手制止了他,“你先听我把所有的话说完。”

张塞只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对武学历史有着天生的兴趣,”黄教授继续说道,“但是对于一些你不感兴趣的题材,态度上就会有些敷衍,我让你帮我整理华山剑宗气宗的谱系,就是想锻炼锻炼你,一个好的武学史家,需要用严谨的态度对待哪怕是很繁琐无趣的史料。”

张塞脸一红,才知道黄教授的良苦用心。

“你有时候还会有急功近利的想法,”黄教授接着说,“但是选择了历史这一行,就要守得住清贫寂寞,守得住一个史学家的正直和不甘同流合污的德操。那天我去你办公室,看到你桌子上的《武林传奇》,不知道你是准备给他们投稿呢,还是已经投了,《武林传奇》上有好多惨不忍睹的文章,我但愿都不是你写的。”

张塞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低下头去,不敢看黄教授。

“不过呢,你那种敢于提出疑问,追根究底的性格,倒是很难得,你逻辑明晰,对史料有一种超越常人的直觉,这个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假以时日,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史学家,”黄毓教授这时脸上露出赞许和欣慰,“《武林史》第七卷所有我收集的资料和未完的手稿都在我私人图书馆书桌后的那个大书橱里,那些手稿都不是最终的文字,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随意修改,这是那个书橱的钥匙……”

黄教授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把铜质的大钥匙,递给张塞。

张塞终于忍不住,摇着手说道,“黄教授,你不必给我,等我们一起回到燕子坞,你给我看就是了,如果需要我帮你收集资料,我一定全力以赴。”

黄教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叫你听我讲完,真的就这么难吗?”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责备之色,更多的是无奈。

“黄教授,我还有很多东西不懂,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学的,”张塞说,“你再教我十年二十年,我恐怕才有能力写那样的通史。”

黄毓教授脸上的苦笑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烈,“第七卷未完成的部分,是当代史,你就是生活在当代的人,你是当代最好的历史研究所的博士备选,怎么这么没有信心呢?张塞,你明白吗?你现在就生活在历史当中,你现在正生活在当代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当中啊!”

张塞不确定黄教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他不想继续听黄教授这些如临终遗言般的话语,可是黄教授手握着钥匙举在他的面前,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分辩,不容抗拒的力量。

张塞一脸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缓缓接过了钥匙。

黄教授舒了一口气,好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这第二件事情,是关于解药,刚才我说的成分,你应该都还记得吧,”黄毓教授接着说。

张塞点了点头,他记得黄教授说过解药一共三种成分,一种是听香水榭的菱花根茎,一种是蓝实草。

“蓝实草真是一种奇妙的植物,”黄教授继续说,“这种草的每一株都是由两片细长的叶子组成,这两片叶子具有一种奇特的秉性,就是当其中一片感染上任何毒素的时候,另一片叶子就会奇妙地分泌出能够中和掉那种毒素的物质。也就是说,蓝实草的两片叶子只要还连成一体,整体就会永远保持中性,如果一片带了毒,另一片就会相应地变成解药。兰实的这种美妙特性是神农氏首先发现的,据说如果没有蓝实草,神农氏不要说尝百草,只怕尝个十七八种,就会不幸丧命了。有了蓝实草,他在不需要了解各种毒药毒性的情况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解药。当然,蓝实草差不多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所以各种当代的药理书籍几乎都没有关于蓝实草的记载。二十一年前,我和柳大人来到琴韵小筑,当他看到这里居然还生长着蓝实草时,高兴得几乎要发狂……”

张塞虽然早猜到黄毓教授之前进来过鬼蒿林,但是听到他亲口证实,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柳大人?莫非就是……”他结结巴巴地又问。

“没错,就是当年药督府总管柳铭卿大人。”黄教授点点头。

张塞的惊讶变得更甚,柳铭卿大人当年可是中原最大的药学奇才,曾任唐门的首席药师,后来又做了药督府总管,药理系的“小华佗”章大可一直将他奉为偶像,没想到他居然也进来过这里。

黄教授这时候抬起手,示意张塞不要再插话。

“所以你一会儿去采的时候,注意不要掐断两片叶子之间的联系,一定要连根一起拔出,”黄教授接着说,“一会儿如果素素能够取来菱花根茎的话,你们就先将那些根茎在那个大盆里捣碎,然后一株一株地将蓝实的一片叶子浸到盆中,直到变黑,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另一片叶子会变成白色,那时就可以将那白色的叶子掐下来,放进那个棕色的钵里面。”

黄教授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身后的那些盆罐。

“明白了。”张塞郑重地点头,随即又问道“那……解药的第三种成分是什么呢?”

“现代毒药一般都会添加防解毒保护,因此解毒时需要相应的解毒催化剂。”黄毓教授说,“你应该知道什么东西最适合做解毒催化剂的载体吧?”

张塞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即是变得惊愕,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他对药理学只有很粗浅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武林历史学的博士备选,他毫无疑问非常了解四十五年之前的“扬州事件”。这一事件固然是轩辕朝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同时在药理学史上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因为那是防解毒保护技术首次在毒药的配制中被正式应用。

“扬州事件”造成十万人当场死亡,另有差不多十万人不同程度中毒。因为防解毒成分的缘故,调制解药变得异常困难,朝廷于是急调全国各大武学院药理系最好的教师和尖子生赶赴扬州,可是这些武林中最优秀的药理学家们苦苦钻研了三天三夜,却依旧毫无头绪。十万中毒者的啼哭哀号,据说在长江南岸也能听到。

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魔教的大药师裘政不知是因为良心未泯还是什么原因,突然出现在了扬州城外。他自己服下毒药以后,用内功将自己的血熬制成了解毒催化剂。大家割开他的血管,将他的血掺入到解药之中。裘政最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去,但是大约有八万人因此保住了性命。

此后的四十多年里,中原各大药理学院的学者们陆续提出了各种制作解毒催化剂的思路,但直至今日,“以血化毒”仍然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

“我想你可能已经猜到了,”黄教授平静地说,“这第三种成分,就是我的血……昨天晚上在听香水榭,我让自己中了毒,今早我已经试着使用内力在我的血里生成了解毒催化剂,制成了一些解药……”黄教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罐子,“不过现在看来我们要制作更多的解药,恐怕需要我身上所有的血。等到一切事情都就绪的时候,我会把内力提升到极限……不过我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中毒也很深,到那时候可能已经无法保持清醒,我需要你……切开我的血管,放出解毒催化剂!”

张塞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向后一步一步退去,就好像黄教授刚才那番话里夹带着须弥山掌的内力,将他逼开一样。张塞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但是刚才四周一片寂静,杨教授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张塞有些无助地盯着黄教授,一厢情愿地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一丝开玩笑的迹象,但是黄教授的表情严肃而平静。

“这……不可能……这个我办不到的。”张塞摇着头,有些混乱地摆着他的两只手,好像想把刚才黄教授的那番话从自己的记忆里就这样摆出去。

黄教授停在那里,给张塞充分的时间来消化自己的话,发泄出他的疑惑和震惊。等到张塞停止了呓语般的抗拒,逐渐变得木然以后,他才接着说道,“你可以办到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必须要办到!”

黄教授的声音坚定中开始透着严厉,“我让素素先离开就是为了和你单独说这个,她做不到,但是你可以,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不要让我失望。”

“可是……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张塞仍不死心,可他心里也知道希望渺茫,黄毓教授从来不开玩笑,他讲话或者发表观点之前一定经过审慎的研究和思考,如果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黄教授能了解张塞的情绪,但是他严厉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缓解,他继续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接下来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你要仔细听下去……”

如果黄教授口中的“更加重要”意味着比要他亲手切开自己导师的血管,沥干他的最后一滴血液更加可怕和残忍的话,那么张塞真的没有勇气听下去了。

“安护镖局这次劫持峨嵋和燕子坞师生,并不是针对这两个学校本身,”黄毓教授继续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夺取一本古老而神秘的书籍。这本书籍的名字,叫《慕容家书》。如果你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并不奇怪,因为三十多年来,这本书一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黄毓教授并不知道张塞偷看过自己私人图书馆里的禁书,又说道,“这《慕容家书》传说共有四册,有两册很早以前就已经失传,另外两册,应该在慕容校长手中……”

张塞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原来所谓的《慕容家书》,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在慕容校长的手中。

“那……如果是这样,慕容校长应该会用书交换解药的吧,”张塞说。

黄教授看着张塞,神情变得灰暗,说,“《慕容家书》是一本神奇的书,据说不仅是一部绝世的武林秘笈,更是记载着有关这个宇宙和所有生命的许多最深刻的道理……我想,校长并不一定愿意用书去交换解药吧……柳依仙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执意要素素来找我。”

张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黄毓教授分明是在质疑慕容校长会把这部奇书看得比燕子坞和峨嵋近千余名师生的性命还要更加重要。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塞感到心头泛起了绝望,刚才仅有的一点乐观早已**然无存。如果黄教授为了制解药而牺牲了自己,而慕容校长又不站在他们这边,那么凭他,王素和周远这几个学生又如何能跟安护镖局抗衡呢?

“那……杨冰川教授……一定会保护我们的,是吗?”张塞几乎带着点祈求的语气说道。

黄毓教授盯着张塞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我要交代你的第三件事情,就是如果你和素素能够在后天中午之前带着解药赶回燕子坞的话,就想办法去给峨嵋和燕子坞的师生解毒,如果那时赶不到的话,你们就千万不要上岛,而是直接划船到姑苏城,禀报叶太守,让他调动湖岸卫队,包围燕子坞,绝不许任何人离岛,包括燕子坞和峨嵋的所有师生!”

张塞呆滞地望着黄教授,完全不能理解他这番叮嘱的用意,可是黄毓教授仍不准备放过他,又紧接着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张塞听到这里脸上已经不再有表情,他全身疲惫困倦,靠在墙上,只是默默地听着。

“传说在《慕容家书》上,记载着一个预言,”黄教授缓缓地说,“就是在今天,太阳照射到琴韵小筑的时候,下一个为祸武林的大魔头将会重生。过去二十年里,我一直担心这个预言是真实的,但是杨冰川教授他们都不相信我。如今太阳已经如期出现在了鬼蒿林,我想离另一个预言成真也已经不远了……”

“大魔头?”张塞问,“就是像当年魔教教主李天道那样的大魔头?”

“没错。”黄教授说,“原来,大家都以为转生的魔头会是一个在格致庄诞生的婴儿。但是现在想来,也完全可以是在阳光照临这天从外面进来的人,刚才听了你的讲述,我突然觉得这个魔头,很有可能就是你的那位朋友周远……”

“啊……周远?”张塞彻底惊呆了,“这……这绝不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练武!”

“你先不要这样肯定,”黄教授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这件事,有几点可以用来验证谁是那个转世的魔头。我要你答应我的是,如果周远真的就是转世魔头的话,我要你和素素在他有机会离开鬼蒿林之前……将他杀死!”

张塞终于再也站不住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