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在格致庄后山中的平地上,不少佝偻的怪物渐渐适应了阳光,重新又朝丁珊和张塞扑过来,但是数量已经远远没有刚才那么多了。

丁珊重新抖擞精神,提剑和张塞一路杀到洞口,身后留下数十具怪物腥臭的尸体。丁珊刚要乘势跃入洞里,却陡然撞到了一股看不见,却如石墙般坚固的内力上。当丁珊反应过来这是一股气墙时,为时已晚,她惊叫一声,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张塞措手不及,被丁珊一撞,两人双双跌倒在了地上。

那些怪物看到两人摔倒,立刻迅捷地围了上来。一只怪物踏住丁珊的剑,另一只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伸爪就往她的面门抓下来。丁珊娇叫一声,闭上眼睛,用手护住自己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比怪物们更加迅捷的身影从山洞里飞出来,双掌一翻,两股如巨浪般的内力袭来,将丁珊和张塞周围的怪物击飞了出去。那身影落下后,抓住两人的衣领一提,三人平着就飞入了山洞里,那身影回身又双掌一封,数个跟随而来的怪物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气墙上,怪叫一声,喷出一股污浊的血,逃散了开去。

那身影随即坐到地上,猛地咳嗽了两声,调息起内力来。

丁珊和张塞这才看清,刚才救了他们的,是一个穿着黑袍,约五十岁的老者。

“黄教授!”两人同时叫道。

这黑袍老者正是张塞的博士生导师——燕子坞武林历史研究所所长黄毓。他朝张塞点一点头,却一脸疑惑地望着旁边的丁珊,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彩。

“素素!”他叫道。

“黄教授!”丁珊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纵步向前,扑进了黄毓教授的怀里,大声哭泣了起来。自打从安护镖局的挟持中逃出来,肩负着拯救老师和同学的重任,一路被追杀,被误解,历尽各种凄苦惊吓,她都咬牙坚持下来,此刻终于见到黄教授,她再也忍不住,把一腔忧愁和委屈都化作嚎啕大哭,发泄了出来。

丁珊期期艾艾地哭了很久,才抬起头,双掌向上一摊,开始在掌心积聚内力,须臾之间便热气蒸腾,丁珊将手贴到脸颊上,揉搓几下,很快竟从脸上撕下几块软胶一样的东西。这几块软胶都不大,但是都恰恰贴在眼角、颧骨、鼻尖、下巴这些与容貌最有影响的部位,当撕去之后,丁珊的整个脸型,眉眼,唇鼻都立刻大变,从一个容貌平平之人,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绝色少女。

黄毓教授疼惜地看着她,露出微笑,“素素,你这化妆之术,可谓接近登峰造极,不过你那神态,却还是瞒不过我……”

丁珊转过头,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傲,狠狠地瞪了张塞一眼。她绝美的容颜,加上娇俏的表情,再加上恸哭之后的梨花带雨,真是有无尽的婉转柔媚。张塞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巴,早就已经痴呆。

他只恨自己太愚笨,应该早就猜到丁珊就是大名鼎鼎的峨嵋天才少女王素。柳依仙子如若要遣人逃出去求救,岂有不派自己武功最高弟子之理?王素在江湖上名气如此大,但毕竟还是闺阁少女,稍事化妆,避人耳目也是常情。她这一路过来,使的“晓芙剑法”,“灭绝剑法”都是峨嵋最高深的绝学,根本不是随便哪个弟子都学的会的,她不是王素,还能是谁?

张塞仍沉陷在呆想之中,王素已经问道,“黄教授,你受伤了?”

黄毓摇摇头,用尽量轻松的语调说,“不碍事的。”

“黄教授,你可收到柳依校长最后那封信鸽传书了?”王素又问。

“是啊,”黄毓教授回答,“所以我才赶来这里。可是……你们又如何会进来,又是怎么找到这山洞的?”

王素从怀中拿出信封,递给黄毓教授。

黄教授看到信封立刻朝张塞望过去,眼神里满是疑惑。张塞正要解释,王素却已经追问道,“黄教授,你信中说鬼蒿林里可以找到解药,这是真的吗?”

黄毓缓缓地点一点头,“只有我和柳依仙子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才叫你必须找到我。”

他说完指了指身后的几个瓷罐,里面分别放着各种已经被研磨开来的药草。

旁边张塞忍不住说道,“啊,原来这金蛊毒王散竟然还可以调制解药,昨天听药理系的同学说,制作解药的东西已经绝种了呢。”

黄毓教授看了张塞一眼,表情颇为奇怪。他没有回答张塞的问题,而是说道,“你们既然来了,就赶紧帮我一起再研磨些药草。时间已经不多了,峨嵋下午什么时候抵达燕子坞?”

张塞和王素听到这个问题,双双低下了头。黄教授看到他们这个样子,脸色一沉,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张塞轻声说道,“安护镖局提前一天挟持峨嵋到达了燕子坞,他们……他们昨天已经在参合堂施放了金蛊毒王散……燕子坞的师生们恐怕大都已经中毒了……”

黄毓教授忍不住“啊”地大叫一声,身体一晃,几乎要向后摔倒。

张塞忙上前扶住,一边说,“黄教授,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把信交给慕容校长。我没有想到峨嵋会提前一天到达……”

黄教授剧烈地喘了十几口气,才朝张塞微微摆了摆手,轻声说,“不怪你,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他原本就苍老的脸上,显出深深的苦楚。

“黄教授,我们不是有解药了吗,”王素在一旁说,“你一定知道回去的道路对不对?我们现在赶去燕子坞,应该还来得及。”

黄毓教授叹了口气,“我磨制的解药,原只够峨嵋师生用的,现在燕子坞八百多人也中了毒,就需要十几倍的解药。”

“那我们再去采药草。”张塞说。

黄毓教授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解药主要是三味药组成,第一味叫蓝实,是记载在《神农百草经》里的一种上等神奇药草,极其珍贵,很久以前在整个中原都已经绝种,但在这琴韵小筑岛上仍有生长。你们刚才一路过来,如果看到草地上有一种蓝色草本植物,便是蓝实草。”

王素立刻点头,表示看到了。

“第二味,这个岛上并没有。”黄毓教授接着说,“必须要从听香水榭岛上生长的菱花根茎上提炼,我现在受了伤,已无力再回那里去采集了。”

王素看了张塞一眼,他说起过的禁书里面提及了“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两个岛屿的名字,其中一个他们正身处其中,而另一个此刻也从黄教授的口中证实了。

“黄教授,”张塞终于忍不住发问,“这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究竟是什么所在?为什么我都从未听说过?你之前就来过这鬼蒿林吗?”

面对张塞的问题,黄毓教授痛苦地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到山洞的岩壁上。他思索了一下才说,“这听、琴双岛,和燕子坞、曼陀山庄一样,都是太湖东面自古就有的岛屿。很久以前,大约在北宋末期,听琴双岛附近的水域突然发生了某种古怪的,无法解释的异变,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兽鱼鸟,都再无法返回,就连雾气,一旦被吸入那片地区,也会积聚起来,无法散出,致使这里终年烟雾阴沉,不明就里的船夫们就将之称作了鬼蒿林。”

“但一定还是有秘密通道或者行船口诀什么的可以离开鬼蒿林,对不对?”王素问。

黄毓教授摇了摇头,“就我所知,从来就没有离开鬼蒿林的方法。既没有口诀,也没有秘密通道。”

王素和张塞听黄教授这样说都吃了一惊。如果不知道离开的方法,那黄毓教授进鬼蒿林来采解药,又有什么意义?

黄毓教授看着两个学生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洞外依稀可见的阳光说,“只有当天显异象时,才有离开的可能。这鬼蒿林终年不见日月星辰,外加磁极颠倒,所以完全无法定位,但如果有了阳光的指引,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行船,最终便可驶出鬼蒿林。如果一切如我预料的话,这阳光将在鬼蒿林里连续照射三天……”

张塞的表情更加的疑惑了,“那黄教授,您前天晚上进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异象?格致庄里的一个少年跟我们说这两天里会发生大灾难,你是不是也听过这个预言?”

黄教授听了这话立即挺直了身体严肃地问道,“你们去过格致庄了?”

“我们昨晚在那里过的夜。”王素说。

“格致庄早上发生什么事了吗?”黄教授追问。

“不清楚,我们一早就出来了。”张塞回答。他心中对没睡到懒觉似乎仍有怨言,但是王素此刻已恢复成武林偶像、天才美少女的模样,他再不敢像之前对丁珊那样放肆了。

黄毓教授低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除了你们之外,还有谁也进来鬼蒿林了?”

“还有剑掌刀器各系的几位同学。”

“都有谁?你一个一个报给我听!”黄教授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有周云松,章大可,毛俊峰,季菲……”张塞数着说道,“不过我们一进来就和他们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哦对了,还有周远……”

“周远?”黄教授皱起了眉头,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理论系的学生,算学极好,一路上好几次都多亏了他!”张塞介绍说。

“他几分钟里就破解了一个阵法的核心走位。”王素在旁边补充,“昨晚还答对了格致庄守门人一道极难的数学题。”

“没错,不过他算题的时候旁若无人,像发癫痫症一样,经常会把我们吓一跳……”张塞又说。

黄毓教授听完这些描述,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这个周远现在人在哪里?”

“他正在格致庄布郎屋的阁楼上睡觉呢。”张塞回答。

黄教授听到“布郎屋”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喃喃地重复道,“布郎屋?格致庄的人怎会在这种时候让他住进布郎屋去?”

“这个……格致庄的确说三天里都不留宿外客,我们是偷偷溜进去的。”张塞虽然不知道黄教授在疑惑什么,仍是照实回答道。

黄教授双眼一闭,右手重重在地上拍了一掌,“难道是他?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

王素和张塞都不懂“是他”和“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黄教授也不解释,只是顾自低头沉思。

王素终于忍不住说道,“教授,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足够的解药,我这就去听香水榭帮你挖取菱花的根茎……”

“你不要去!”黄毓教授猛地喝了一声打断她。王素见刚才还是轻声慢语的黄教授突然一下子变得如此粗暴,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黄毓教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缓和下了神情,慈爱地看了王素一眼说道,“素素,我知道你的剑法比我一年前在峨嵋见你时一定又精进了许多,可是听香水榭岛上的种种危险,超乎你的想象之外,我这个学生的武功又很一般,你们两人加起来,只怕在岛上活不过一个时辰。”

王素想要辩驳,可是黄毓教授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伸手替王素拢起一绺散发,看着她纯美的面容。片刻之前扑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她刚刚才倒出一腔苦水,抚平一路艰辛,马上又意志昂扬地要身赴险地,去拯救自己的同学和师长,真是让黄毓又是怜爱,又是担心。

“那听香水榭岛上,莫非也有像洞外那样的怪物?”张塞问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黄毓教授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些怪物就是从听香水榭过来的。它们原本是岛上豢养的猿猴,都是西域过来的品种,后来就在岛上大量繁衍了……”

“可是那些怪物已经没有什么猿猴的样子了。”张塞忍不住说,“全身都长满了烂疮,性情也都极凶恶。”

“所以说你们绝不可以去听香水榭!”黄毓教授加重了语气,“那里还有更为可怕的东西……”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失去了控制般地摇晃起来。张塞和王素立刻一左一右扶住,他们两人虽然于内伤诊疗都只知道些皮毛,但是也听出来这样的咳嗽绝不是因为伤风流感,而是有重要的经络被阻塞,甚至断绝,导致阴阳力无法顺畅流动所致。以黄毓教授那么高强的内力,仍无法疏导,说明内伤已经非常严重了。

张塞和王素当然想帮忙疗伤,但是以他们的内力修为,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黄毓教授剧咳了一阵后,闭上眼睛,紧紧靠着墙,努力调节了一番内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脸色不仅好了许多,神情里甚至有了一丝欣喜。他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格致庄里或许仍收藏着一些从听香水榭采来的菱花根茎,如果能在那里找到这味药草,便无须去听香水榭涉险了……”

王素和张塞一听这话,立刻双双站起来要回格致庄去拿草药,黄毓教授伸手让他们先稍安毋躁,然后说,“不如你们两人分一下工,素素轻功好,就去格致庄找草药。另外……你顺便将那个叫周远的学生带来见我……”

黄毓教授又转头对张塞说,“你就帮我去前面草地上采集兰实草,我一会儿用内力送你们出去,你们切记要向着那太阳光的方向跑,那些怪物惧怕阳光,必不敢追赶。”

王素惦记着黄毓教授已受重伤,刚想说她可以自己杀出去,黄毓教授已经左掌一推,一股强劲的内力由洞中击出。

江湖上几乎都知道黄毓教授在史学上的造诣,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武功的渊薮,他自己也很少提及。但是王素却听柳依仙子说过,黄毓教授毕业于少林,当年和如今的深慧一样,也被指定直升为达摩堂首座的弟子。之前击退怪物时将内力凝聚成气墙的“封”字诀和此刻将内力激**而出的“穿”字诀,都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

王素不敢怠慢,立刻乘势挥剑跃出洞去,那些怪物已被黄毓教授的掌力逼在数步之远,王素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已经跳到那些怪物的身后。那些怪物们转身想要追赶,却纷纷用手爪捂住眼睛,发出凄惨的嗥叫。

一边张塞也要效仿此法跃出洞去,却被黄毓教授抓住手腕。只听他说道,“你先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