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天光未亮的时候,丁珊就已经悄悄地起来。

她从橱柜里找了一套衣服换上,出了寝屋。那是一套白色的粗布长裤和连着小褶裙的套衫,这种过时的式样在外面的世界里早就不多见了,不过穿在丁珊身上,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在张塞均匀的鼾声里,她提着剑悄悄地闪到布郎屋的外面。一群精壮的男子,正提着鱼钩网兜、钢叉木弓从不远处的路上经过,似是准备外出打渔狩猎。小闻的爷爷,摇动着木栅栏边上的一个杠杆,为他们打开沉重的寨门。

丁珊等男子们都走远以后,施展轻功三纵两跃迅速来到了栅栏旁边,她凭着记忆找到了昨天小闻为她们打开的暗门,俯身到了庄外之后,又立刻将门关上。

她警惕地回头望了一望,然后闪进一片小树林。她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自里面取出一张纸观看起来。那信封质地虽然很厚,但被水浸过之后,里面纸张上的内容已经非常模糊。那纸的一面画着一张地图,另一面,则依稀可以看到有几行小字。

这正是黄毓教授交给张塞的那封书信,袁亮昏过去之后,丁珊从他怀里取了出来。当时除了周远,所有的人正和校卫队以及安护镖局的人恶战,因此都没有注意到。

丁珊摊开地图,用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指认了一番,然后重新将纸放入衣内。昨晚之所以能够找到石板路和格致庄,就是因为她去捡木片的时候察看了这张地图。

她抬头朝着格致庄背后一片高大浓密的树林看了一眼,耳边响起小闻爷爷昨晚的警告。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沿着高高的木栅栏朝庄后走去。

一进入密林中,周围的光线即刻变得更暗。丁珊握紧了手中剑,沿着一条像是被人或野兽踩踏出来的泥径走去。树林里略有微风吹过,枝杈摇摆,树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在这树叶声音之中的,是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丁珊自幼听觉就非常灵敏,盛夏之时,就能分辨树上同时鸣叫的七八只蝉的准确位置,这刻意隐藏的脚步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但是在这片幽黑诡异的密林中,这脚步声却让丁珊多少感觉到一些心安。

她又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回头说道,“如果你一定要跟踪我的话呢,能不能稍微用心一点,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张塞从一棵大树后面一脸不情愿地闪出来,他打了一个哈欠,神情困倦。

“你这么早起来,鬼鬼祟祟,要去哪里?”他问,“昨天就见你好像对这里熟门熟路的,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的话,就继续跟着我,”丁珊冷冷道。

她说完转身就走。张塞没吃早饭,也没有睡足,十二分地不乐意,但还是无奈地抖擞起精神跟上丁珊。

丁珊确认了张塞相陪,去除了一些心中对怪物的恐惧,脚下加起了速度,转眼就在林中走出了一二里路。树林渐稀,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丘。虽然天空仍是灰蒙蒙,但是光线已经比树林里好了许多。

“你到底要去找什么?”张塞问,“小闻爷爷可是警告过我们不要来后山的。”

可是丁珊没等他说完,已经冲上山去。

丁珊转过山坡,眼前出现一块小平地,平地的右边是一个山坳。丁珊抬眼往山坳里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满山谷的泥土碎石间密密麻麻的都是野兽和人的白骨。

张塞赶过来一看立刻叫道,“不好,这里肯定是什么怪物的餐厅!”

两人都抽剑出鞘,一边前行,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过了平地之后,又是一段山坡,翻过山坡,眼前出现一片草地。时节已入秋季,杂草枯黄,但是杂草中,却有一种深蓝色的草本植物生长其间,看似十分茂盛。张塞和丁珊都是从未见过,恐怕只有药理系的人才能认出这些不寻常的植物药草,可惜章大可不在这里。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跟踪你的啊?”张塞问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这破轻功是在哪里学的?涌泉穴上用的内力太强,一里地外就能被别人听到。”丁珊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不无讽刺。

“是在一个小破学校里学的又怎么样,”张塞说道,“你虽然念的是峨嵋,不过我估计你的轻功也就比我好些,在王素那样的高材生面前还不是相形见绌?人家武功比你高,长得又比你好看,你每天只能顾影自怜,所以才会是这样的坏脾气吧?”

要说到斗嘴,很少有人是张塞的对手,丁珊“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

“你既然早就知道我在跟踪你,那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张塞又问。

“怎么……你害怕了?”丁珊回过头来反问。她当然不愿意承认其实是自己在害怕会遇到像昨晚那样的不明怪物。

“我要是害怕,就不跟你来了,”张塞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意示弱,“你是故意留下周远的,是不是?你倒还真的很体贴他嘛。”

张塞说完这话,立刻向后蹦了半尺,以防丁珊一怒之下一剑刺过来。可是丁珊却只是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他不会武功,带上他有何用?”

“果然是要去干危险的勾当,”张塞道,“拜托你能不能先提个醒,别到时候让我措手不及?”

丁珊不再理他,在草地上行了一段后,左右一望,又飞速朝一座山脊上奔去。张塞在后面跟着,已经感到内力开始吃不消了。

只见丁珊刚踏上那山脊,才一张望,立刻浑身一颤,随即趴倒在地上,同时回身给张塞做了一个小心的手势。张塞蹑手蹑脚地走上山脊,趴到丁珊的旁边,然后也探头朝山脊另一侧一望,顿时吓得手脚发软,险些滚下坡去。

在山脊那一边的坡上,竟黑压压蹲着上百个体型佝偻的怪物,与昨天在渡船上碰到的非常相似。昨天光线黑暗,今天借着白日里的天光,可以看得比较仔细,那些怪物脸都朝着另一侧,张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蜷曲的四肢和溃烂流脓,皮肉难辩的背脊。一种夹杂着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张塞几乎要呕吐。

丁珊的脸色也非常苍白,张塞朝她打个手势,建议两人悄悄离开。这些不知是人是兽的怪物绝不是好惹的,昨天在渡船上张塞一招之间就被那移动速度奇快的怪物撞落水里,丁珊武功虽然要比他高出许多,但是内心的恐惧却会让她的剑招大打折扣。

但是丁珊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抬起头,观察山脊的另一侧。刚才看到山坳中的累累白骨,她就猜到这里可能有那怪物出没,一路上虽没有遇到,她仍一直提心吊胆,却原来这岛上竟有那么多这种怪物,并且都聚在这里。

那些怪物非常躁动不安,但却只是在原地蹲伏着,发出含糊低沉的嗥叫,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丁珊大着胆子抬高身子望过去,终于看清这群怪物原来正呈半圆形包围着一个黑幽幽的大山洞。在那山洞的前方,倒毙着十几具怪物的尸体。

丁珊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在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她一挥手中剑,对张塞说道,“你要害怕就呆在这里,你要愿意去,就跟紧了我……”

张塞正要问她准备干什么,可是话还没有问出口,丁珊已经提剑向那洞口方向冲去。张塞心中叫苦不迭,不知道丁珊为什么要去找那些怪物的麻烦,这简直就和自杀没有什么分别。可是让丁珊一个人去涉险,他多少又有些不忍。迟疑片刻后,他叫一声“周远,兄弟我都是为了你!”,便从地上跃起来,跟着丁珊冲了出去。

那些怪物立刻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迅速地移动起来,但是丁珊已经挥动起手中的峨嵋剑,一边疾走,一边以绝妙的剑招刺落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怪物。张塞飞速跟在后面,竟没有一个怪物能近得到他的身前,他心里不得不佩服丁珊高超的剑法。

丁珊这次施展的,是峨嵋最为精妙的“灭绝剑法”。

从名称上就可以知道,这套剑法是峨嵋史上除了创派祖师郭襄以外最为传奇的掌门人灭绝师太所创制。灭绝师太即使是在武林正史里面,都是以心狠手辣著称,但凡是江湖**徒、武林败类,只要被她撞见,即使当时并未在作奸犯科,她都要按罪孽深浅施以惩罚,有些恶贯满盈之徒,更是会就地诛杀。野史上则越加把她描绘成一个六亲不认,迂腐不化,不近人伦,不解风情的更年期老尼姑。这些标签逐渐让人们淡忘了她其实是武林史上最有天才的武学家之一的事实。

灭绝师太将她的平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最得意的弟子周芷若。周芷若在灭绝师太过世后整理了她难度最大,最高深的一批剑法,并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风格狠辣的,取名为“灭绝剑法”,婉转优美的,则取名“晓芙剑法”,用以纪念她的一位师姐。这两种剑法作为峨嵋派的绝学一路流传,只有最具天赋的弟子,才能够掌握。

可是那些怪物却源源不断地扑过来。它们并不为丁珊的剑法所震慑,也毫不顾忌同类在面前一只一只地倒下。如此看来,它们绝不可能是人,而是受了某种本能所驱动的野兽。

丁珊渐渐疲倦了,而洞口却还有数丈之远。

她感到手中的剑越来越重,如同是在挥舞着铅块,而那些左右跳跃的怪物已经随时都会找到缝隙突破她的防御。

就在丁珊长长吐出一口气,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背后发出一道异光。

那些眼看就要得手的怪物们突然惊叫起来,捂着它们半瞎的眼睛四散奔逃开去。

丁珊和张塞看见眼前的草地上投下两道自己淡淡的影子,并开始变得越来越深。他们诧异地转过头,顿时呆在那里。

在他们一生之中,从未看到过如此神圣美丽的景象。

他们身后天空中一直灰沉沉的云雾,竟突然分开了一个圆形缺口,一道金色耀眼的阳光从中间穿过,直直地照射下来,周围的云,都被染成了彩虹般的颜色。这景象如此圣洁,仿佛是祥云缭绕之间真仙降临,神佛现世一般,连张塞都有一种要跪地祈祷的冲动。从方向上判断,这从九天之上直泻而下的圣光,竟是直射向格致庄上的某处。

丁珊和张塞只知道这阳光的突然出现,驱散了怪物,救了他们俩的性命。他们绝不会预料到,这道光很快会透过布郎屋阁楼上的小窗,照醒沉睡中的周远,并指引他完成武学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发现。

他们也无从知晓,此时的格致庄里,已经乱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