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三人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都以为这鬼蒿林是一片死亡绝地,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真的有人生活。可是,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呢?既然有人生活,他们是否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往来?如果有的话,就说明存在从鬼蒿林通向外界的出路。

三人来到庄门前,看到大门上一块牌匾写着“格致庄”三个字,用的是相当古老的字体。丁珊伸手敲了敲门,里面静悄悄没有动静。丁珊于是加了些内力,在木门上敲出了“砰砰”的声音。这一下顿时听到里面远远的有一声惊叫,然后响起了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门上一扇小窗打了开来,露出一个十六七岁男生的脸。

那男生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人模样,门外三人都松了口气,看上去,这庄子里住的应该是普通的人家。

那男生警惕地打量着外面的三人,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那男生问道,他用清脆的语音却说出一种奇怪的方言,既不似姑苏也不像无锡或嘉兴,但的的确确仍是吴语。周远本是江南人氏,张塞则已经来燕子坞三年多,因此还都勉强能听懂。

“我们是燕子坞的学生,误入鬼蒿……误入了这片芦苇**中”,周远想人家既然住在这里,把这里叫做鬼蒿林似乎不敬,立刻改口,“找不到出路,现在天色将晚,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并指点归路,我们将不胜感激。”

三人都深深行了一礼。

那年轻人对周远的口音倒像是习以为常,但是脸上充满了犹豫。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说了些什么,年轻人立刻板起脸孔来,说,“本庄从今晚起三天之内都不收留外客,你们……你们另寻别处吧!”

周远三人看着庄子一片祥和的气氛,原本觉得被收留的机会挺大,却不想竟被拒绝,而且理由还十分奇怪,难道说这三天里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周远正要分辩,丁珊已经抢着说道,“我们真的只是学生,绝对不会对贵庄有什么危害,我们在芦**里已经辗转了几个时辰,风吹雨打,找不到归路,中间又被妖怪袭击,险些没命,你不收留我们的话,我们一定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丁珊其实并不惧夜路野宿,只是一想起那个浑身腐肉的佝偻怪物,便浑身颤抖,所以说话时一脸凄凉,泪花闪动,都是真情流露。

那男生看到丁珊凄楚动人的表情,又听到她那带着川音的动听官话,一时有些迷惘。这时他身后的苍老声音又是一阵快语,仿佛在催促。年轻人转过头去,回了几句,似在为栅栏外面的人求情。一老一少对话了几句后,年轻人才又转回到小窗口,“我爷爷说,你们若想留宿,须得答对三个算学问题方可……本庄名曰格致庄,只礼敬精于算学,通晓格物致知之道的人。这是我们收留外客时一贯的规矩。”

丁珊和张塞听了都觉得难以置信,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竟然有要考问算学才能留宿的地方。不过两人倒也并不慌张,不约而同地都转过头去看周远。

“行,你问吧。”周远听说对方礼敬精通算学的人,便觉留宿的希望大增。

男生看到周远自信满满的样子,眼神里却有些担忧。

“你先听好第一题,我们庄里有大人,也有小孩,每天晚饭分馒头时,大人每人得四个,小孩四人得一个,本庄共有一百人,晚饭共分一百个馒头,请问本庄里有几个小孩,几个大人?”

“八十个小孩,二十个大人。”周远随口回答道。这个问题非常简单,是《孙子算经》里著名的鸡兔同笼题的变种而已。

“答对了。”男生说道。

他说完消失在窗口,后面立刻响起那个苍老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周远和张塞都隐约听明白,老者是在责骂年轻人出的题目太过简单。

过了一会儿男生的脸又露了出来,担忧的表情似又浓了一些,“你再听第二题,我从米仓往家里运米,背米时一炷香行二十五丈,返回时,一炷香行三十五丈,五柱香往返三次,问我家到米仓共有几丈?”

周远略一思考,说,“二十四又三十六分之十一丈”。

这题出自《九章算术》,难度中等,不过一般人就算知道如何求解,也绝无法算得这么快。

张塞和丁珊互看一眼,心里都暗暗高兴。

那男生看到周远几乎瞬间给出答案,惊讶之余,表情里也带着点喜悦。

后面立刻发出更加不满的声音,那年轻人再度消失,过了一会儿,一张苍老的像干桔皮一样的面孔出现在小窗口。想来就是那个一直在后面抱怨的老人。张塞和丁珊都有很不好的预感。

老人两只浑浊的眼睛朝三人瞪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是最后一道题……”

“如果我能答出来的话,请老先生务必收留我们过夜!”周远怕对方反悔,抢先说道。

那老头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我答应过的自然会遵守,一会儿你答不出来,也要立刻离去,不许再纠缠,你听题吧。”

周远点了点头。

“本庄男子下田耕作,休息时,皆置锄具于树下,返工时,又随意捡取使用,一日众人拾取完毕,竟无一人拾得先前所用锄具,试问如此概率为几何?”老头慢条斯理地说完,表情里全然是自负和得意,似乎这道题目铁定可以将周远难倒。

张塞和丁珊听完题目,心里都凉了半截。他们即使不是很精通算学,也知道这第三题和前面两题的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周远心里也是一惊,这是一道关于概率的题目。武学理论系基本不研究概率理论,因为黄裳和张三丰建立起来的是一个具有明确因果律的武学框架,内力和武功招式里并没有随机的因素。不过周远出于个人兴趣还是涉猎过一些具有趣味性的概率题,他随即问道,“老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贵庄共有多少男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我们庄上的男人,无穷无尽,要多少有多少。”

老头说出这话,三人先是愣了一愣,张塞随即大声问道,“老爷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刚才我们都算出来了,庄里一共只有八十个大人嘛!”

老头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那只是随口出的算学题,你还当真了?”

“可是老先生,”丁珊这时候在旁边愠怒地说道,“你若是真不想留我们过夜,不妨和我们直说,却用不着这样故意刁难我们!”

她心想这庄中男子的人数显然是解题的必要条件,若是只有十来个,周远或许能凭他超强的计算力穷举出答案,哪怕是一百个、两百个,若是找到了诀窍,亦有可能解开。可老头竟说是无穷无尽,那这题肯定没法计算。

老头哼了一声,“我能出题目,心里就有答案,你们若算出来,就来敲门,否则就请离开。”

他说完“啪”地关上小窗,门内便再无声响。

“太过分了!”张塞气得发抖,要冲上去踹门,被丁珊挡住。

“他不肯收留我们就算了,”她说,“我就不信我们就坚持不过今晚!”

她说这话时紧咬着嘴唇,脸上又现出茶花渡口那种坚毅决绝的神态。

张塞点点头,两人就要往回走,却听周远说道,“等一等,你们先让我想一下。人数无穷多,这题也未必就不可解,我想老先生问的是一个趋向极限时的答案。”

“极限?”丁珊停下脚步。

“对,就是人越来越多,推及至无穷时的情况。”周远说。

“如果这样的话,似乎是人越多,大家都拿到别人锄具的机会就越大吧?”丁珊想了想说道,“倘若只有一个人,可能性就是零,两个人的话,可能性是一半……”

周远正要回答,张塞却在旁边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没错没错,如果是无穷多的人,那必然就都会拿到别人的锄具,所以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啊!”

他激动地冲回去就要拍门,却被周远一把拉住,“好像没那么简单,三个人的话,几率就只有三分之一,四个人则是八分之三,比三分之一略大……答案说不定是交错收敛的……”

周远一边说,一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捡起一根树枝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划写起来。

丁珊和张塞试图想去验证三个人情况下的概率是否真的只有三分之一,却一时都算不出来,只能放弃。两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周远的演算后就各自分头沿着木栅栏去察看,想找找是否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庄内。

等两人徒劳无功地走回来时,只见那周远两眼紧闭,手拿树枝在空中乱划,口中念念有词,竟像发了失心疯一样。张塞吓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被丁珊拦住。她已经见过周远两次如此神态,知道他是深陷在数学的思考计算之中。

周远手中树枝的舞动越来越狂乱,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虽然周远之前两次都顺利算出答案,但这次的题目如此不可思议,万一是老头故意出一道无解的题目,让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结果真的疯癫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看到张塞正脸含深意地看着自己,知道被他觉察了自己的关切之情,不觉脸一红。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总算缓了下来,手中动作渐停,呼吸也均匀正常起来。丁珊和张塞赶紧凑过去,却看到他满是凝重的表情。

“算不出来吗?”张塞有些失望地问。

“算不出也没关系。”丁珊安慰道,“我们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题目是解出来了。”周远缓缓说道,“不过这答案却好奇怪,正好是一比上魔教常数!”

张塞和丁珊听到魔教常数都吃了一惊。在现代武学理论中有若干不变的普适常数,比如祖率和三丰常数。而所谓魔教常数虽然在古代的数学著作中早有提及,但却是大魔头李天道首先将之和武功招式密切联系了起来,因此才被称为魔教常数。

各武学院在教学中都会刻意回避这个和曲线螺旋有关的常数,认为基于此数创造出来的武功招数会令人走火入魔,心生邪恶。此时鬼蒿林中一个神秘村庄里的老人居然出了一道和魔教常数有关的问题,多少有些令人不安。

不过周远还是站起来,走到庄门口敲打了几下兴奋地喊道,“我解出来了!”

小窗隔了片刻打开,老头满脸怒气地出现,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你若是来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答案是一比上魔教常数!”周远说道。

老头愣了一下,脸上显出讶异,却仍是冷冷地问,“什么魔教常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周远一想这村庄处于鬼蒿林中,和外面的世界隔绝,许多算学术语必然不同。他于是伸手在空中一边比划一边说道,“魔教常数便是这一串无穷数列之和……”

老头瞪视着周远的指尖,表情变得越来越阴冷,周远比划完后,他沉吟了半晌才说,“在我们这里叫自然常数……”

周远“哦”了一声放下心来,既然他们管这叫自然常数,那就应该和魔教没什么关系了。

“老爷子,这么说我们答对了?”张塞在旁边激动地问道,“那你该放我们进庄了吧?”

老头绷着脸凝视了周远好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说道,“年轻人,十几年来可以在这么短时间里答对我这道题的,你是第一个。我原本不仅应该收留你们,还该请你来我家喝杯热茶,好好讨论一番算学哩,但是庄主下了严令,这三天里绝不可放任何外人进庄。事关本庄生死存亡,老朽实在不敢造次。你们……今夜就在那边树林里找个高处安身,树下多点几个火堆,千万别去庄后面的山上,这样……或许尚有存活的希望……”

老头说完这话,不知是因为歉疚还是因为害怕听到祈求而心软,立刻就“嘭”地一声把小窗关上,里面的年轻人不满意地说了几句什么,但是马上被老头厉声制止,很快大门内就再也没有了声息,只留下三人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刚燃起了希望却被无情地浇灭,比原本就不曾给予希望要来得更加痛苦。

“这老头还真能扯啊。”张塞握紧了拳头讥讽地说道,“不就让我们进去过个夜么,就事关生死存亡了?”

周远和丁珊心里也都觉得不甘,但是望着紧闭的大门和高高的木墙,只能默默转身往回走去。

“我去那边林子里拾些树枝,准备生火吧。”周远说。他话音未落,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紧接着又是连着好几声低沉的嗥叫。原本阴沉的天色变得更加昏暗,影影曈曈的密林里似乎已经有什么不明的怪物蠢蠢欲动。丁珊本来想答话,可是听到这一阵怪叫立刻浑身一缩,吓得脸如白纸。

“去林子里过夜根本就是送死。”张塞说,“还不如去湖滩边找个地方。”

周远试图权衡,但因为对鬼蒿林夜晚的状况实在一无所知,也想不好究竟哪里更安全一些。

大家正自绝望,却听到身后突然发出一种轻微却尖利的啸声。三人不由地一惊,全都转过身来,可是周围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啸声再度响起,丁珊眼尖,首先看到左手边远处的栅栏下竟有一只手臂在急速摇动。

没等张塞和周远有反应,她已经快步朝那里奔去。在弧形的栅栏快要拐弯消失的地方,竟开启了一扇只有半人高的小门,刚才出题的那个少年正一脸急切地在朝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