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悠悠地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漆黑。

他坐起来,感觉到颈部一阵阵地刺痛,他伸手揉捏着脖子,慢慢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既看不到那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孩,也不见了那个被刺死的蒙面男人的尸身。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只有风的低低的呜咽和太湖水拍击岸石的声音。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疼痛实在太真切,周远都有些要开始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故障,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突然间,他“啊”地大喊一声,翻身跳了起来。他已经错过了杨冰川教授和他约好的时间!

周远连滚带爬地返回到校园小径上,然后奔向语嫣楼后面的一幢两层的小木楼,那里是杨冰川教授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门房的值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个惊慌失措的男生的确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放他上了楼。

周远走上二楼,这是他第一次来杨冰川教授的办公室。楼梯上来,是一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厅堂,两边各有两扇雕琢精美的木门。厅堂的四角点着微弱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厅中间摆着四把客椅和一个黑漆的几案,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写“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周远默念了两遍,似懂非懂,再一看落款,竟是校长慕容迟的亲笔。

周远从来没有来过布置得如此清雅的居室,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走到左手第一间门前,那是唯一挂着名牌的一扇门,上面写着“武学理论系”。

周远伸手敲了敲门,在他敲门的时候才意识到办公室里已经有了访客。一个粗厚的声音正说道,“黄毓的确是有些大惊小怪,但是我们不相信这事,并不表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会利用这事情做文章……”

这声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着是杨冰川教授的声音说道,“进来。”

周远轻轻推开了门。

一个穿着黑衣的瘦高男子,正从屋里大步出来。周远忙闪在一边,那人对他略微看了一眼,顾自走下了楼去。周远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剑术系的系主任陶昂教授,听张塞说是燕子坞的一个实权派人物。不知道他来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和杨教授相商。

里面的杨教授朝周远招了一下手,又一指自己桌前的椅子,周远关上门,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杨教授坐在自己的高背扶手椅上,桌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下,杨教授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但他却并没有看着周远,而是把眼光停留在屋角,似乎仍在思索和陶教授刚才的谈话。

周远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杨教授,我来迟,是因为刚才在学校西南角的湖边碰到了两个陌生人……”

杨冰川转过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一个男人蒙着面,还有一个女生使峨嵋剑法……”周远继续说。

“峨嵋剑法?”杨冰川提高了一些音量,“你和他们动武了?”

杨教授很快意识到周远并没有能力和人动武,转而问道,“我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动武了?”

“是那个蒙面男人在追杀那个女生。”周远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女生最后杀掉了蒙面男人……然后……把我打昏了。”周远说。

杨冰川此时已经注意到了周远脖颈上的瘀青,他转头对着桌子左边的一个喇叭口形状的铜质器具说,“小丁,你通知校卫队去西南角的湖边查看一下,一个学生说看到两个可疑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那个铜器后面连着的很细的管路直接通到楼下的门房,杨教授只需稍加内力,声音就可以在管道里传送。那边的值守很快回了一句“是”。

周远这时候开始有些后悔,因为刚才他醒来的时候,湖岸边不论活人死人已经都没有了影踪,校卫队现在过去察看,多半会一无所获。他担心杨教授到时候会认为他是因为迟到而胡乱编了个借口。

不过杨教授却似乎对周远的晚到并不在意,他转回头来说道,“早上上课的时候,你喊出来的那句,用俞莲舟变换法则求解……”

杨教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周远却认为是杨教授在责备他不举手就高声发言,连忙说道,“杨教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喊了出来……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破坏课堂秩序了。”

杨教授并没去理会周远的道歉,仿佛这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他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俞莲舟变换是一种极为精妙的算学技巧,很不容易掌握,对于一般的计算推导帮助不大,反而还会变的复杂,所以许多成名的武学家也不愿意使用。只有遇到特别繁杂的计算的时候,俞莲舟变换才能发挥出威力……”

周远对杨教授这番话并不怎么认同。对于他来说,俞莲舟变换十分简明直白,他平时进行计算的时候,都是尽可能用俞莲舟变换来简化的。当然他这个时候不敢插嘴。

“今天早上我演算的时候,本意也没想用俞莲舟变换。你喊出那一句的时候,我想了想,发现确实可以用。”杨冰川说,“你是在课堂上临时想到的吗?”

周远看着杨教授,吃不准他对于使用俞莲舟变换是什么态度,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是……”

“那你平时一定经常用这种变换的方法吧?”

周远又点了点头。

“你让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杨教授这时说道,“他是个在算学上很有天赋的人,也非常擅长用精妙而复杂的方法解题,特别是俞莲舟变换。他沉浸在数学思考中的时候也会忘却周围的一切,你今天早上的样子,和他很像……”

周远不知道杨教授这是在说他好还是不好,愣在那里不敢回应。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杨教授又问。

这个问题立即就像一根尖锐的针,一下子扎到了周远心里的最痛处。他知道,这个问题应该也是母亲心里的最痛处。

物质极度贫乏的清苦生活从来没有让周远痛苦过。他自小没有经历过一丁点的富贵,所以清贫就像呼吸一样的自然。但当他和那些同样出生穷苦家庭的童年玩伴一起在田埂上玩到夕阳落山的时候,那些小伙伴们总是能等来一个扛着锄头或拉着车具的父亲,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把他们举到肩膀上,然后拉着他们的母亲携手回家。而周远,每次都只看到母亲孤寂的身影。

每次周远问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时,母亲除了一句“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之外什么都绝口不提。然后周远会看到母亲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哭泣。周远每次问起,母亲的表情会变得越来越难过,直到周远从此再也不提他的父亲为止。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周远把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信息转给了杨冰川。

杨冰川教授又问,“那你母亲呢?”

“我母亲……在杭州城外郭庄的洗衣铺里工作……”周远犹豫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母亲现在下落不明的事。

杨冰川看出来周远变得有些难过,他对周远摆一摆手说道,“我就是随便问一下,你不要再去想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些事情。”

他说完拉开了桌子右手的一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页纸来,上面全是手写的算学符号和公式。

“我向系里的几个专业课老师打听了一下你,他们对你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但你的考试成绩还不错,应该说,是相当的好。”

周远没有想到杨教授竟会突然开口表扬他,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杨教授把写着符号和公式的纸递过去,“你回去研究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看法。”

周远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发现整张纸上其实只是一个公式,但是公式异常复杂,有许多参数和未知变量,所以周围有很多的注解。

“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杨冰川又说。

周远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杨教授虽然没有做任何说明,但看这样子分明就是在指导他进行武学理论的超纲学习!燕子坞许多教授常常会挑选一些学有余力的四年级学生,鼓励他们选一些研究生级别的课题尝试研究,若表现出色则有可能获得直升研究生的资格。

“杨教授,我……我一定……回去仔细研究。”周远结结巴巴地说。

杨教授点点头。

“另外……”他正要再说什么,喇叭口中突然传来楼下值守的声音,说校卫队的总长求见。

杨冰川便收住话题,回了一句“有请”。

周远坐在对面心中叫苦,他原来只担心校卫队在湖滩边一无所获杨教授会认为他乱找借口,没想到事情发展得更糟糕,竟然惊动了卫队总长庞天治这个大煞星。

仅仅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敲门声,杨教授一说请进,门就立刻被有力地推开,庞天治大踏步走了进来。随着他仿佛同时吹进来一股阴冷的太湖风,让周远浑身一颤。

庞天治朝杨冰川行礼,然后转头死死地看了周远一眼,随即说,“杨教授,这位是否就是发现闯入者的学生?”

“正是。”

“可否请这位学生配合校卫队立刻进行调查?”庞天治说,“事关学校各校区安全,还请杨教授包涵。”

周远心中一沉,心想完蛋了,这庞天治对自己本来就有成见,这下真是自惹麻烦上身。他抬头看杨教授,希望杨教授说,“他已经陈说事实,并无更多信息奉告,我还要留他指导学习。”

但是杨教授一摆手说,“当然。”

他站起身,周远也忙起立。杨教授走到他身边说道,“我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你配合庞总长调查刚才看到的擅入者吧。”

“杨教授,那个女孩子,看她的剑法是峨嵋的学生,一定不会对燕子坞有什么不利的……”周远说道。他这话其实应该去和庞天治说,但是庞天治却是个不问青红皂白的人,所以才趁着杨教授在场时说出来。

他说完以后偷偷瞥一眼庞天治,只见他也正用阴鸷的眼神在看他。

“你放心吧,庞总长一定会有稳妥的处断的。”杨冰川道,同时把手轻轻放到周远的肩上。

周远还想说话,可是肩被杨冰川教授一碰,立刻感觉到一股内力传入了他的体内,然后丹田就是一股翻江倒海的窒息难受。不过这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另一股内力通过他的任督二脉运行了一个周天,顿时消解了他的难受,还让他感到一股畅快和温暖。

周远诧异地回头去看杨教授,但是杨冰川却望着庞天治说道,“庞总长辛苦了。”说完做一个相送的手势。

“杨教授哪里话,这是我的份内之事。”庞天治回了一句后就行礼和杨教授作别。

周远也只能和杨教授行礼,可是肚子里却满是诧异,刚才杨教授那肩头的一按毫无疑问是在用太仓杨方法测试自己的丹田通径!

周远从小被母亲带去好多武校做过测试,那种痛苦可谓刻骨铭心,所以不会搞错,唯一的区别是杨教授的测试非常短暂,结束时还给他输送了一些内力平复他的痛楚。这个“太仓杨”方法杨冰川教授是发明人之一,他自然比少年武校那帮武师做起来要好上千倍,但杨教授测他丹田通径的用意是什么呢?

周远跟着庞天治走到楼下,才发现有大约五十多名校卫队的人员佩戴刀剑等候在那里,看来庞天治把侵入者的事情看得非常严重,抽调了那么多人手,大概准备把燕子坞翻个底朝天。

庞天治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指示周远跟着他,两名校卫立刻一左一右像押犯人似的跟在他的两边。

周远默默地随着庞天治,走到燕子坞东面的一幢用大方石砌成、结实得就像城堡一样的“凹”字形建筑前。青黑的石壁显得沉重而压抑,除了正面以外,其余的三面墙都没有窗户。这里就是燕子坞校卫队总部所在地“乌啼堡”,这里是任何燕子坞学生和外面的擅入者不想来的地方。

张塞曾经绘声绘色描述过乌啼堡。说这里是整个太湖区域里除了“鬼蒿林”之外鬼气最重的地方。三四十年前魔教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四处劫掠武功秘籍,屠杀正派人士的时候,各个武学院都联合起来以同样严酷的方法惩戒那些作恶多端的魔教分子。那时候乌啼堡就是燕子坞关押,审讯,甚至处决罪大恶极的魔教成员的地方。乌啼堡四周都弥漫着血腥味,夜半常常可以听到哀嚎的声音。张塞对描述性语言有着与生俱来的才能,每次都绘声绘色说得他毛骨悚然。

此刻,周远真的站在了乌啼堡厚重的铁门面前,不寒而栗。

进门以后,周远跟着庞天治沿着一道被两排昏暗烛光映照的长廊走到位于堡右侧的一个石室里,里面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质的凳子。

庞天治示意周远坐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他“砰”地关上门,坐到另一边的凳子上。

隔着石桌,庞天治投射过来两道阴冷锋利的目光。在担任姑苏城巡捕的时候,这两道目光曾经让许多企图掩饰身份的魔教成员露出一个又一个的破绽,直至奔溃心理防线。对于一个稚嫩的学生来说,庞天治自信可以一眼看到他心底。

“你说你看到了两个侵入者?”庞天治瞪视了周远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开口问道。

“是一个侵入者!”周远回答,“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男人,他在追杀另外一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孩子……”

他接下来便把少女和黑衣人如何突然出现,如何激烈相斗的经过跟庞天治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出手相助少女的那一节。

庞天治目无表情地听完,然后阴冷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那时候一个人跑到湖边上去做什么?”

“我……”周远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实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反而更像一个劣质的谎言。

“我……在想一个招式方程的问题……在想比较难的问题的时候,我会找没有人的地方……可以安静地想。”他回答。

“哦……招式方程……”庞天治嘴角露出冷笑,眼光毒辣辣地盯着周远的脸。

周远被庞天治看得浑身难受,但还是努力迎着他的目光,不想显得有任何心虚。

“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酉时太湖东南面正好起大雾,”庞天治说道,“如果想要绕开湖岸的岗哨在燕子坞岛登岸的话,那片滩头是最理想的地方了……而你偏偏在那个时候跑到那里去,这是不是太巧了?”

庞天治说完带着诡异的表情看着他。

周远一听庞天治这话竟是在暗示他可能和侵入者有瓜葛,立刻有些慌了。尽管现在是太平盛世,但被按上个里通外贼潜入校园的罪名却也是非同小可。他忙说道,“庞总长,我真的只是偶然去了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黑衣男人,更不认识那个峨嵋少女,事情发生后,我立刻就向杨教授报告了……”

周远的解释显然并未让庞天治信服,他哼了一声说道,“我要提醒你,那女孩子迟早也会让我捉到乌啼堡来,到时候如果她招认和你相识的话,嘿嘿,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乌啼堡里一共有七十九间这样的石屋,只有你现在呆着的这一间是没有刑具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庞天治阴森的语气让周远不寒而栗,可是听到庞天治想将那少女捉来乌啼堡审讯,心中竟不知为何生出一份担忧。他虽然只和那少女匆匆打了两个照面,虽然那少女无情地将他打晕,可是她清丽秀美的面容却清晰地停留在周远的脑海里。他无法想象那么端庄文雅的一个女孩子竟要被庞天治捉来这样的石室里讯问折磨。

“庞总长,我已经说了,那位姑娘是峨眉派的,被人追杀到此,你若找着她,怎么可以带她来这里,应该请人家去参合庄作为上宾款待才是!”周远大着胆子说道。

庞天治没想到周远会这样反诘他,脸上立刻升起一层怒气,“峨嵋派?她使两招峨嵋剑法你就认定她是峨嵋派的?除非柳依校长来这里确认她的身份,否则我一律按规矩严格审问!”

“我就是能肯定!”周远倔强地回道,“她转肩撤步,抖腕引剑时的招法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峨眉基本功,若没有七八年的练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样分毫不差,还有……”

周远正准备从武学理论上进行阐述,可是耳边却猛地掀起一股劲风,竟是庞天治冷不防地一掌扇了过来。

庞天治毕业于燕子坞拳掌系,周远当然不可能躲得开,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响声连带着火辣辣一阵剧痛,他便失去了平衡从石凳上跌了下去。

“你个小混蛋练过武功吗?”庞天治喝道,“老子抓过的江湖败类是你读的书的一百倍,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怎么辨识峨眉武功?”

周远捂着已经肿起的半边脸从地上爬起来。庞天治虽然一直以来对他成见极深,多次对他言语羞辱,但是像这样出手打他还是头一次。

“庞总长……”周远强忍委屈瞪视着庞天治,“事情的经过我都和你讲了,我已经没别的可说,现在已是就寝的时间,舍长马上就要开始点到了……”

他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庞天治露出阴冷的笑容,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拦在他的跟前,“周远同学,怪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今晚你恐怕要在乌啼堡里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