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镜花谷。

高秋旻轻轻敲响了素凝真的房门,得到回应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素凝真被桑岐一掌重伤,调息数日仍未恢复,如今门中上下皆由高秋旻暂理。镜花谷上下都恭恭敬敬唤高秋旻一声大师姐,他们心中都明白,高秋旻早晚会从素凝真手中接过拂世之尘,象征镜花谷谷主之位的绝世法器。

“师父,门中各处防御法阵已经检查完毕了,一切都已正常运转。”高秋旻站在素凝真身旁谦卑地回报道。

素凝真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好。秋旻,我有一事要嘱咐你,你仔细听清楚了。”

高秋旻心中浮起不安之感,她攥了攥拳,低声道:“弟子听命。”

“桑岐不会放过镜花谷,为师已做好准备,死战到底,你要保护好其他弟子,不必做无谓的牺牲,不可让明月山庄的惨剧在镜花谷发生。”素凝真沉声道。

高秋旻眼中含泪,跪了下来:“师父,桑岐太强了,你不要和他硬拼!谢宗主能挡住桑岐的!”

素凝真脸色灰白,叹了口气,看向高秋旻:“秋儿,你不懂……”

素凝真向来严厉苛刻,就算对最为信重疼爱的高秋旻,也很少露出过柔和之色。在高秋旻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素凝真曾抱过她,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喊过她“秋儿”。

“桑岐不会杀你,只要你活着,保住镜花谷的人,那镜花谷便有再起之日。”素凝真以交代后事的语气对高秋旻说道,“往日师父对你严厉,是因为对你有太多的期望。你资质不凡,若用心修炼,必能成就法相,但你的心思过多放在谢宗主身上了……过去师父也希望你能和谢宗主结成道侣,但或许他不是你的良配。对修道之人来说,世间情爱皆是穿肠之毒,他只会乱了你的道心,耽误你的修行。师父以后不能时时提点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记住师父的嘱托……”

高秋旻眼眶发红,潸然泪下,她伏在素凝真膝上抽泣道:“师父,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您不要丢下我……”

素凝真沉沉叹息一声,轻拍高秋旻的后背。

她是姐姐和高凤栩的孩子……

素凝真并没有把握,桑岐心中的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对高秋旻是非杀不可,还是会看在素凝曦的面子上放她一条生路。但她只能赌了……

镜花谷的守卫极其森严,防御法阵全开,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几乎每时每刻,每一寸地方都有人盯着。

桑岐正在修行的紧要关头,让暮悬铃领了十几个精锐魔兵深夜潜入镜花谷,要求不能打草惊蛇,只为在打探素凝曦的坟地所在。

暮悬铃心里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古怪,但没有违背桑岐的命令,让欲魔带了几个高阶魔兵便偷偷潜往镜花谷。但是素凝真早有准备,估计也是知道桑岐对镜花谷恨之入骨,因此守卫才如此密不透风。

镜花谷以女修居多,整体实力在五大宗门中最弱。如今的谷主素凝真也是法相之中根基最浅的一个,本来上一任谷主属意的继承人是素凝曦,只是素凝曦死得早,这位子才落到了素凝真头上。她修为难以服众,从前任谷主手中接过拂世之尘让很多心里不满,但她严苛狠厉,愣是震慑住了众人。

镜花谷的法相尊者至少有三人,素凝真重伤应该还未恢复实力,另外两位法相长老坐镇后方,若是不出的话,暮悬铃还能周旋一二,若是出手,她便只能疾退了。

好在桑岐不负大祭司之命,诡秘手段令人防不胜防,竟有法器能遮掩妖气与魔气,让暮悬铃一干人等能瞒过结界的感知,潜入谷中。之前他便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潜入拥雪城。

“圣女,那个星沉谷在镜花谷最深处,我们怎么过去?”欲魔压低了声音问道。

暮悬铃回忆桑岐画过的地图,眉头微微皱起。星沉谷是镜花谷一众修士沉眠之地,就连历代谷主长老也埋葬于此,这也是桑岐最怀疑的地方。其实七年前桑岐出关,灭了明月山庄之后便想对镜花谷下手,但当时他不过是个大祭司,若没有合适的借口,也难以调动足够的力量入侵镜花谷。这些年韬光养晦,隐忍修行,所说的未竟之事,便是寻找素凝曦的尸骸。

星沉谷在镜花谷最深之处,防守倒并不严密,毕竟只是墓地,不会有什么人来,更不会有什么宝物。但是要去星沉谷,却得横穿整座镜花谷,想不惊动他人,便有些难。

“所有魔兵融入阴影之中,伺机寻找合适的对象附身。之后我换上谷中女修的衣服,让他们掩护我进星沉谷。”

深夜是魔族的战场,暮悬铃一挥手,魔兵便像一滩墨汁一样融入地面的阴影之中,伺机寻找附身的对象。

夜色是魔族最好的保护色,尤其魔族附身往往于无声无息之中完成。不消片刻,欲魔便成功附身了一名女修,来到暮悬铃面前便要宽衣解带。

“圣女,我这身衣服给你。”顶着女修面孔的欲魔低声说。

暮悬铃抬手阻止了他,嫌恶地说:“不必了。脱给我你穿什么?”

这时又有几名被附身的女修走了过来,身上还扛着一个昏迷的女修,看身形与暮悬铃差不多,正好扒下外衣给暮悬铃穿上。

“我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巡逻队伍五人为一组,我正好分为三组,一组留在谷口接应,另一外一组跟着我前后脚走,互相策应,若遇到有人问起,你们就说发现形迹可疑的妖物,要向大师姐汇报。”暮悬铃说着,便有三只碧睛玉兔从芥子袋里跳了出来,分散开来跳向两个小队。

碧睛玉兔是兽体半妖,与寻常兔子不同在于她们的眼睛是翡翠般漂亮的碧绿之色,视力极佳,几乎接近法相的目窍之力。这几只碧睛玉兔都有一百岁左右的功力,且修习了魔功,不但能口吐人言,而且战力不俗,只是可爱的外貌很容易骗倒敌人。

暮悬铃安排好了一切,便将其中一组带走,往星沉谷方向而去。途中遇到了一两次其他修士,但都没被发现异常。

一路顺利到达宫殿群,暮悬铃沿着偏殿绕路而行,经过后院之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师父已经歇下了,你们今夜不用服侍了。”高秋旻声音冷淡地对其他弟子说道。

“是,大师姐。”另一个声音有些耳熟,暮悬铃恍然想起,是在骁城时见过的圆脸女修。

圆脸女修声音甜美却谄媚,跟高秋旻边走边说道:“大师姐,师父真是越来越信重你了。”

高秋旻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态度敷衍。

“我听说,师父把镜花谷护山阵眼都传给了你。”圆脸女修陪着笑道,“这可是谷主才有的权力啊。难道师父想要闭关,将谷主之位传给你了吗?”

“胡说什么,我不过是金丹修士,何德何能担此重任。”高秋旻不悦地斥责一声,“师父春秋鼎盛,还有千年之寿,不会现在就传位的。”

圆脸女修不知道高秋旻为何突然大发脾气,急忙点头赔礼,低声下气地讨好对方。

暮悬铃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中也有些稀奇。据她了解,高秋旻可不是这种性子。高秋旻生来便是九窍,资质不俗,在明月山庄便受尽宠爱。虽说后来明月山庄惨遭血洗,但她被素凝真收养,便是亲传大弟子,在镜花谷地位超然,也没有受过委屈。高秋旻向来眼高于顶,傲慢自矜,喜欢他人奉承,怎么会一副心事重重,郁结于心的模样。

暮悬铃心中存疑,却也没时间多想,见高秋旻走远,便立刻领了人往星沉谷而去。

离开宫殿群后,巡逻之人便少了许多,越靠近星沉谷越是荒凉,到底是墓地,晚上没什么人愿意来。

走过一道桥后,便看到一片闪烁着浅绿色荧光的山谷,细细一看,是数不清的萤火虫。镜花谷四季如春,温暖湿润,灵气充沛,最适合灵草种植,也因此谷中弟子大多擅长治疗。这片星沉谷虽是埋骨之地,但也是处处灵花异草,幽香扑鼻。

往前再走一小段路,便能看到林立的墓碑,白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一个个修士的名字,但在外围的,多是普通弟子,暮悬铃只是扫了一眼,便往更深处走去。

星沉谷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不知有几千年的岁数,以那棵树为中心的,便是历代谷主和长老的墓地。这其中多是法相尊者,死后尸骨百年不腐,甚至可以化为灵气滋润这片土地,因此周围的植被显得更茂盛,灵力更丰沛。

“仔细找一找。”暮悬铃沉声对众人说。

她心里暗暗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素凝曦的空坟藏着疑云,高凤栩知道吗?若是高凤栩知道,那为何让人带走尸骸。若是高凤栩不知道,又是谁敢冒险偷走明月山庄庄主夫人的尸骨。偷来又为了做什么?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素凝曦的尸骨都不太可能光明正大葬在镜花谷。

暮悬铃觉得,桑岐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一点,这一趟很可能是无用功。但桑岐若这么安排,定有他的目的,只是他没有说出来。

暮悬铃缓缓走到那棵千年古树之下,将掌心贴在树干之上,想要感受这棵树的灵力。一般来说,这种生于洞天福地的千年古树,是很有可能生出树灵或者树妖的。

然而她的掌心刚刚贴上古树,一股不寻常的灵力波动便自脚下展开,如石头落进水中,**开圈圈波纹。

暮悬铃一惊,猛然转身,便见一熟悉的白衣身影立于身后不远处,目光沉沉望着她。

谢雪臣若是有意遮掩气息,这天下间便没有人能察觉。

——他在这里等着,他知道她会来?

暮悬铃心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断念已握在手,向后飞去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这样能让她有一丝安全感。

谢雪臣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立刻追上来,他并不急迫,似乎料定她插翅难逃。

便在这时,脚下的灵力波动越来越强,梵音吟诵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这是魔族最怕的般若心经,暮悬铃虽然不惧,但也觉得一阵烦闷。再放眼四周,被魔兵附身的女修都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而魔兵四下逃散,不知所踪。

一个年纪不大的行者站在远处,那人眉目俊秀,双眸明澈,如星河散落,明月高悬,唇红齿白,俊美不凡,他有七分像南胥月让人心生亲近,却又多了一份不容玷污的圣洁高贵,普通百姓若是见了,难免心生朝拜叩首之意。此刻他手中捏着一串檀木珠串,随着他的吟诵,般若心经的吟诵之声越来越强,让魔族不敢逼近。

暮悬铃的心沉了下来,她没想到,谢雪臣会在这里,更没想到,镜花谷还找悬天寺搬了救兵。此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将般若心经吟诵至如此强大的威力,即便不是法相,也是元婴巅峰。

谢雪臣不是应该在两界山牵制桑岐的吗?

难道是素凝真请来的?

暮悬铃无暇多想,她必须在行者出手之前摆脱谢雪臣,她不敢留有余力,灵力灌注于断念之上,断念陡然发出荧荧紫光,仿佛呼吸一样一明一灭,下一刻便如灵蛇一般向谢雪臣攻去。

谢雪臣自有千百种方法将她留下,但钧天剑一起,便又迟疑地顿了一下。

——如此一来,她会受伤的。

谢雪臣隐忍着灵力不发,疾如闪电、狡如鬼魅的断念如影随形,毫不留情地鞭笞那袭白衣。法相之躯虽坚不可摧,但洁白无瑕的长衫却落下了淡淡的痕迹。

他隔着漫天鞭影看着远处的暮悬铃,她的眼神冰冷无情,恍惚间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漂亮的眸子浮着层并不分明的水雾,委屈又气愤地说——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不忍心伤了你!

她明明可以打伤他,但她处处留手,不动用魔功。

她说,你受伤那么重,又没有灵力护体,挡不住我的魔功。

所以此刻,他明明可以打伤她,擒住她,但是他也没有……

他知道,是自己不忍心了。

因为喜欢,所以不忍心伤她。

因为喜欢,所以克制自己。

但她并没有,她冷漠地出手,只想摆脱她,就像当初的他,想尽办法要逃离她身边。

而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一阵心悸让他手上动作一顿,灵巧的长鞭顿时突破了破绽,狠狠一鞭击中他的胸口。灌注了灵力的长鞭坚硬胜铁,他虽有法相之躯,却因隐忍灵力而生生承受了这一鞭,顿时衣襟撕裂,胸腔气血翻涌,脸色一白。

一声极轻的脆响不合时宜地响起,像是玉石断裂之声,清凌凌的,十分悦耳。

谢雪臣动作顿住,暮悬铃本可以趁机逃走,但她没有,因为她的目光和谢雪臣落到了同一处。

那根落在地上,碎成两段的玉簪。

她恍惚想起了那个雪夜,她满怀欣喜地靠在他怀里,畅想着成为他的妖奴后可以日日陪在他身边的日子——那是她七年前就梦寐以求的事。

可如今回想起来,只有那些苍白的画面,没有一丝喜欢。

“为何在你这里?”她脱口而出问完,自己便有了答案。

定是他过后又去找那店家赎了回来。

他没有放在芥子袋里,而是贴身藏着,也许是因为时常无意识地握在手中。

他在想什么?

谢雪臣俯身拾起断裂的玉簪,骨节分明的五指隐忍着轻颤。

那丝断纹仿佛裂在心口之上,不断地绵延开来,化成细碎而密麻的疼痛。

因为这一刻的恍惚,他失算了,一片黑暗笼住了他的意识,将他拖入了魔域之中。

不远处的暮悬铃暗骂了一声:“欲魔你这个蠢货,贪欲牢笼对谢雪臣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