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族营地因法相一战而一片狼藉,所幸此处地处荒野,无人受伤。
素凝真调息许久才勉强恢复了些许体力,但身受重伤,绝非一时半会能够痊愈。高秋旻受了两处剑伤,虽然上药止血了,但失血不少,脸色极为难看。
“师父,那个妖女有点奇怪,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有些眼熟,方才听她说的那些话,好像和我有旧怨。”高秋旻轻声开口,担心触动颈上伤口不敢高声说话。
素凝真沉声道:“无论有没有旧怨,她是半妖,更是桑岐的弟子,与我们便有不共戴天之仇。之前在拥雪城若非谢宗主一力维护,早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高秋旻低下头,黯然低声道:“没想到……谢宗主竟将玉阙经传给了她,她是魔族圣女,是个半妖啊……谢宗主怎么可以这么做?”
高秋旻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谢雪臣对暮悬铃的情意恐怕比表面上看到的还要深。
这件事也是素凝真最介怀之事,不只是因为暮悬铃习得玉阙经,更让人担忧的是桑岐也从中领悟到神功。素凝真曾经见过桑岐的本事,料想他只是个半妖,又断了一臂,不可能强到哪里去,但如今看来,桑岐的恐怖远超乎想象,她竟连对方一招都撑不住。桑岐那一掌拍下,甚至没有用上全力,她便有天塌地陷的绝望之感,若是用了全力,她当场便会碾成血沫。
法相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她和傅渊停、何羡我加起来也不是桑岐的对手,如今能与桑岐一较高下的,唯有谢雪臣……
“素谷主,谢宗主有请。”营帐外传来一个声音。
素凝真缓缓站起身来,高秋旻立刻上前搀扶,道:“师父,我陪您去。”
“不必了,你有伤在身,好好调息。”素凝真顿了一下,又道,“收拾一下,通知其他弟子,待议事完,我们便回镜花谷。”
高秋旻脸色白了白,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营帐中气氛凝重,傅渊停与何羡我皆是眉宇深锁,愁颜不展,见素凝真进来,他们抬起头相护见礼。
“素谷主伤势如何?”傅渊停关切问了一句。
何羡我与素凝真向来不睦,便没有多言。
素凝真淡淡点头道:“有劳傅宫主关心,休息几日便好。”说着看向谢雪臣,眉眼凌厉了起来,“谢宗主传我等至此,定是想好如何解释了吧。”
傅渊停与何羡我沉默不语,但流露出的情绪与素凝真并无二致,但傅渊停是个心思活络处事圆滑的,纵然心里有不满,也不愿意正面质问谢雪臣,正好有素凝真在此当前锋,他便乐得隔岸观火。
素凝真愤然冷笑,哑声道:“原先在拥雪城之时,我便对谢宗主说过,应该对妖女搜神问心,若听我之言,当时便能知道此妖女包藏祸心,何至于上当受骗?玉阙经是谢宗主独创功法,本来宗主要传功于谁,我们并无权置喙,但此功法干系重大,传于异族,便会给我人族招致祸患。”素凝真环视众人,冷然道,“今日你们也见到了,如今桑岐的实力有多惊人,便是我等联手,也拦不下他。”
傅渊停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何羡我眉头微皱,道:“一个半妖,竟能修炼至此,实在难以想象。”
谢雪臣看向素凝真,淡淡道:“素谷主所言极是,此事皆因我而起,当按仙盟律令处置。”
傅渊停干咳两声,道:“大敌当前,谢宗主是仙盟的主心骨,更是人族的倚仗,若无谢宗主在,我们谁能抵挡得了桑岐?当务之急,是对付魔族,我们切不可内讧,自乱阵脚。谢宗主纵然有过,也须等诛杀桑岐之后再论。”
何羡我冷眼看着傅渊停,沉默不语,心中冷笑。傅渊停拿着谢雪臣的错处,却要利用谢雪臣对付桑岐,待桑岐一死,便可以此为借口将谢雪臣赶下宗主之位,好个鸟尽弓藏。可傅渊停聪明,旁人也不是傻子。
谢雪臣将这些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并无一丝意外。人心本就如此,他早看破了一切,也未曾觉得失望。他所做一切,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
“我犯的错,我自会承担。桑岐之祸因我而起,待我诛杀桑岐,便辞去宗主之位,受万象雷劫之刑。”
三人惊愕地看着谢雪臣,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说出退位之言,不禁沉默了下来。万象雷劫之刑,乃是万仙阵中最为凶险的一个法阵,上引九天之雷,下接万象劫火,纵是法相尊者受此刑罚,也是九死一生。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这番咄咄相逼便显得有些难堪可笑。
何羡我觉得有些过了,沉声道:“宗主不必如此……”
“此事便已议定,无须多言。”谢雪臣抬手打断了他,淡淡道,“接下来要商量的,才是当务之急。桑岐尚未熟悉玉阙经,今日出手不过是试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与我正面为敌,但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会滋扰其余宗门,伺机拉拢妖族与其他半妖。”
傅渊停眼神一动,道:“桑岐若想吸纳更多力量,恐怕会从各个门派手中解救妖奴。他能从这些妖奴中获得绝对的忠诚。”
何羡我忽地笑了一声,轻轻晃了晃酒葫芦,眼神晦暗莫名:“我本就反对豢养妖奴,本来只是将犯了恶罪的妖族贬为妖奴,但据说有些门派不分是非黑白,但凡是妖或者半妖,皆用锁灵环将其困住,奴役他们。如此一来,便是将半妖和妖族赶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素凝真忍着怒气道:“何岛主此言差矣,半妖和妖族与我人族本性不同,尤其是兽妖,生来就是嗜血吃人,纵容他们,就是置自身于危险之中。”
何羡我嗤笑一声,似乎不屑与她争辩。“若论妖奴多寡,当属碧霄宫最多吧。”
碧霄宫是五大宗门里财势最强修士最多的,自然妖奴也最多。碧霄宫有不少矿脉,挖矿之事又脏又累,且十分危险,因此多派遣妖奴从事。傅渊停对此事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尴尬,他面有得色笑道:“碧霄宫妖奴有近两千,但碧霄宫的内门修士不下三千,外门弟子数万,魔族妖魔大军不可能有这么多,桑岐恐怕还不敢来碧霄宫放肆。”
“若是桑岐亲至呢?”何羡我道。
傅渊停皱了下眉头,脸色有些难看:“恐怕难以招架。”
哪怕他碧霄宫人多势众,但到了那个层面,人多也没有用,那是另一个阶层的实力碾压。桑岐如今吞噬了魔尊,拥有魔尊的全部功力,又习得玉阙神功,神窍开启,修为一日千里,寻常法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元婴之下宛如土鸡瓦狗。碧霄宫法相尽出,纵然能胜了桑岐,但实力折损过重,与输了又有何异?
“事先我已经和南庄主商议过了,我会镇守两界山,而他会在此构建五个传送法阵,若是桑岐亲自攻打五大宗门,你们传讯于我,我会亲自诛杀他。”
谢雪臣驻守前线,可对魔界造成威慑,若是桑岐不出,五大宗门可自行解决,若是桑岐出手,则谢雪臣亲自出马,可保无忧。
“如此一来,我们便放心了,只是有劳宗主了。”三人面色轻松了不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谢雪臣拱手道谢。
“理应如此。”谢雪臣神色淡然从容,自始至终,未曾流露过半分情绪。
无论是众人的攻讦还是道谢,对他而言,都如千里之外的风,未曾吹过心上。
待众事议定,散会之时,谢雪臣忽然开口,让素凝真留下。傅渊停与何羡我对视一眼,知趣地离开了营帐。
“素谷主,你与桑岐可曾有过渊源?”谢雪臣开口问道。
素凝真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瞬,面上神情僵硬起来,眼神闪烁,似乎犹豫该不该说。
“我支开其他人,便是顾虑镜花谷的颜面,但此事若可能危及仙盟,素谷主就不该隐瞒。”谢雪臣的声音凝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素凝真陡然感觉到压力。
“镜花谷与桑岐确有旧恨。”素凝真咬了咬牙,艰难道,“二十几年前,桑岐意图染指镜花谷的女修,被我师父撞破,设局埋伏他。不料桑岐狡猾,被砍断一臂后逃走了,自此在魔界,多年闭关不出。”
桑岐再次出现,便是明月山庄惨遭血洗之日。
“那个女修是谁?”谢雪臣问道。
素凝真别过脸,沉声道:“她已经死了,谢宗主又何必多问。”
说罢扬长而去。
谢雪臣眼神微动,心中生出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难道是……
月上中天,旷野之上轻风拂过,野花盛开之际,有幽香浮动。
谢雪臣负手而立,双目微阖,眉心朱砂溢出光彩,神窍吞吐灵气恢复伤势。
“谢宗主。”南胥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在一丈处停了下来。
谢雪臣早已察觉他的靠近,只是没有声张,他睁开眼,徐徐转过身来,朝南胥月微微颔首:“南庄主,深夜还未休息?”
南胥月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只是双眸稍显清冷。
“准备布阵之事,方才想起一事,到营帐中找谢宗主,却没有看到人,便来这里瞧瞧。”南胥月挪动脚步,上前了一步,“谢宗主,今日与桑岐交手,似乎受了伤?”
谢雪臣知道南胥月心思缜密细腻,瞒不过他,也没有打算隐瞒。
“桑岐的力量不容小觑,我确实受了点伤。”谢雪臣道,“不过无碍,调息片刻便好。”
“谢宗主屡次重伤,修为却越来越强,这大概就是玉阙经的玄妙之处吧。”南胥月眼神微动,心有所感,“不破不立,死而后生?”
谢雪臣点了点头:“你虽不能修道,悟性却是无人能及。”
“谬赞了,谁敢在谢宗主面前自夸。”南胥月微微一笑,“桑岐今日退去,短期内应是不敢再战了。”
谢雪臣蹙眉,沉声道:“他极能隐忍,拖得越久,便会越强,只怕到时候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没有人知道,一个同时修炼魔功和灵力的半妖,上限在哪里,他能强到什么地步。
南胥月品出了谢雪臣的言外之意:“谢宗主想逼他出手?”
“虽有此意,但并非易事,此人极擅长隐忍。”谢雪臣道,“南庄主,你非仙盟之人,此番愿意竭力相助,我感激不尽。”
南胥月沉默良久。
他手中仍是握着一柄折扇,折风被桑岐所破,他细细修补完善,原本雪白的扇面上有了星点残红——那是暮悬铃的血迹。
他本可以换一把法器,但他没有,折风本轻如无物,却因这几滴血,而有千钧之重。每个夜里他闭上眼,看到的都是暮悬铃推开他,受下那一掌的画面。温热的鲜血烫得他从梦中惊醒。
攥着折风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修长的指节微微发白,南胥月微低着头,薄唇微翘,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谢宗主,我来此,只为铃儿。”
谢雪臣微一错愕,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我虽答应协助仙盟,但也有一个条件,绝对不能伤了她。”南胥月温柔的声音透着坚定与果决。
“我也明白。”谢雪臣低声道。
“仙盟五派对她亦恨之入骨,桑岐也不怀好意。”南胥月抬起头,直视谢雪臣,“我实言相告,相助仙盟,只是为了除去桑岐,而宗主是唯一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
谢雪臣道:“我自会全力以赴。”
南胥月道:“但桑岐若死,她便没了倚仗。”
谢雪臣道:“我会成为她的倚仗。”
南胥月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含笑:“不,你不会,也不能。你外泄神功,酿成大祸,仙盟早已背弃了你,他们不过是还想利用你对付桑岐,桑岐若死,旁人不说,傅渊停与素凝真便不会再卖你面子。谢宗主你为人光明磊落,言出必行,到时候辞去宗主之位,身受万象雷劫,即便不死,又凭什么成为她的倚仗?”
南胥月看得透彻,想得明白,谢雪臣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若不死,便能为她挡去那些恶意与杀意。
“而且,她恐怕也不愿意再倚仗你。”南胥月眼中掠过一丝轻嘲,“想必你也发现了,铃儿对你已经没了眷恋。”
她变得更强了,却也冷漠无情,全然不似过往。
南胥月道:“我原以为她是失忆了,但她并没有,甚至还有些记仇。”南胥月说着微微失笑,又叹了口气,“高秋旻身上的两剑,便是证明。原来她心里是有些怨气的,不过无人替她抱屈,便是我,也只记得她的伤,却忘了她的痛。”
谢雪臣薄唇微动,凤眸闪过一丝黯然,却无言以对。
南胥月说得没错,他明知道她受了委屈,却从未想过替她报仇。他们是人族,总是下意识地站在人族的立场,维护人族的利益,而忘了她受过的委屈。
“这世上让人失去记忆的毒和药有不下二十种,让人忘情绝爱的也有三种,分别是无相丹、了尘散和悟心水。”南胥月娓娓说道,“服下无相丹者,看世人皆为无相,不辨彼此,无我无相。服下了尘散,则大彻大悟,无喜无悲,无欲无求。服下悟心水,仍记得世间人事,但心入空门,不再贪恋世间之情。”
“不是无相丹,也不像了尘散。”谢雪臣回想暮悬铃所为,道,“是悟心水?”
南胥月看了他一眼,道:“我本也猜是如此,但喝了悟心水,对世间所有人都断情绝念,再无一丝爱恨,可她对高秋旻有恨,对我……仍有一丝情意。”
南胥月说得委婉,就是暮悬铃只对你谢雪臣无情无爱,无恨无仇。
谢雪臣也听得明白,就是暮悬铃只对你死心了。
“也许是魔族的手段。”谢雪臣说。
南胥月摇了摇扇子,微微笑道:“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单纯地想通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谢雪臣广袖之下的手缓缓攥紧。
南胥月微笑道:“谢宗主似乎并不乐意,可她若真能放下对你的执念,于你于我,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南胥月向来是个温润如玉,清风朗月般的公子,然而此时却露出了他尖锐的一面,哪怕他仍是面上含笑,却没有一丝暖意。
从一开始,他叫的就是谢宗主。
谢雪臣并不在意南胥月的敌意,他知道南胥月介意他伤了暮悬铃,但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为天下人的眼光,只是为心中的道。
但他仍还是会在意暮悬铃的想法。
也许她真的放下了,但他似乎……并没有放下。
“所以,谢宗主,我愿成为她的倚仗。”南胥月微微笑道,“只是,你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