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法相一战,谢雪臣虽竭力拦下了法鉴尊者自爆,但拥雪城仍是受创不小,仙盟众人也花了三日才恢复伤势,于第四日召开仙盟众议,决定对痴魔、一念尊者和暮悬铃的处置方式。

对痴魔的处置没有任何异议,在发现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后,众人一致认为应将痴魔永久囚禁于拥雪城,因为纵然将它打得灰飞烟灭,它的魔气也会重归虚空海,百年之后重新凝结成型,再度诞生一尊魔神。

而一念尊者,在众人议会之时便传来消息,说他自绝于石室之中,留下了一个灌注他毕生修为的金丹。法相金丹,是极其强大的武器,他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愧疚。

于是争论的焦点,便只有对暮悬铃的处置了。

傅澜生来到正气厅外时,看到南胥月静静地站在一棵雪松之下,他身形颀长却稍显单薄,面容清隽又隐含一丝寂寥,明润的双眸恍惚地看向远方,思绪却不知落到了何处,任由树梢上的积雪落在了肩头也未曾察觉。

傅澜生暗自叹了口气,上前替他拨去肩上雪花,唤回了南胥月的思绪。

“南胥月,你可是在为铃儿姑娘担心?”傅澜生心情有些复杂,“其实我早察觉她身份有古怪,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是魔族圣女,桑岐弟子。你……你之前知道吗?”

傅澜生不知道南胥月是也被蒙骗,还是有意替她隐瞒。

南胥月淡淡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为何?”傅澜生微微皱眉。

“我信她。”南胥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堵住了傅澜生的满腔疑问。

傅澜生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质问了。

南胥月从袖中取出一个芥子袋交到傅澜生手中,道:“这是铃儿让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傅澜生刚问了一句,便看到芥子袋被从里拉出了一个口子,冒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还有两只半圆的金色耳朵,他惊讶喊道,“阿宝?”

阿宝从芥子袋里钻了出来,扒在傅澜生掌心,乌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泪,呜咽道:“哥哥,姐姐会不会有事?”

南胥月在一旁解释道:“那日铃儿被擒之际,偷偷将芥子袋扔给我,我去地牢见她,她让我把阿宝托付给你,来日你带它去碧霄宫找爹。”

傅澜生神情顿时有些古怪:“她为什么不找你帮忙?”

南胥月瞥了他一眼,道:“应该是信得过你。”

傅澜生一听,觉得暮悬铃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

其实暮悬铃是觉得,傅澜生身上宝物多,阿宝跟着他对修行有好处。而且傅沧璃的下落十有八九还得去碧霄宫找,找傅澜生帮忙是最妥当的。自然,傅澜生人品也是尚可信任,毕竟是南胥月认可的人。

傅澜生轻轻捏了捏阿宝的耳尖,道:“你姐姐这回恐怕要遇到困难了。”见南胥月看向自己,傅澜生才叹气道,“前两日,我看到素凝真来找我父母,是为了处置暮悬铃之事。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素凝真离去之时神情满意,应该是得到了我父母的承诺,一起对付暮悬铃。”

南胥月眉头紧锁,露出担忧之色。如今仙盟能表决者只剩下四家,镜花谷与碧霄宫达成同盟,灵雎岛更大可能是两不相帮,如此一来,谢雪臣便只能一人面对其他人的咄咄相逼。

此刻正气厅周围布下结界,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场众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结束,由此可见,过程并不友好。

南胥月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见正气厅的大门打开,他挪动双脚之时,才察觉到脚上的酸痛。

素凝真面上虽然带着一丝不满,但情绪十分稳定,可见结果虽然与她要求的不一致,却也相去不远。

高秋旻跑向了素凝真,急切询问对暮悬铃的处置。

素凝真道:“宗主已经下令,散去妖女魔功,囚于拥雪城三百年。”

南胥月一颗心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向谢雪臣,谢雪臣目光清冷如雪,点了一下头。

他是见过魔气溢散之痛的,而强行散功,更是痛上百倍,便如被人用钝刀锯碎全身筋骨,清醒着抽筋扒皮,万箭穿心。

而囚禁三百年,对于半妖来说,便是囚禁至死。

素凝真不满道:“其实以魔族圣女的身份,于阵前处决祭旗,最能壮大人族声威。”

何羡我皱眉道:“这等行径与魔族何异?”

何羡我也觉得修炼魔功不可姑息,但阵前杀人泯灭人性,更何况暮悬铃于谢宗主有恩,于情于理,也不能如此残忍行事。两人在正气厅上堪堪又要打起来,但谢雪臣只释放了威压,便让两人镇定了下来。

谢雪臣最终同意了散功,却不同意处死暮悬铃,改为囚禁三百年,镜花谷和碧霄宫才勉强点头。

“谢宗主,既然命令已下,不如就今日行刑吧。”素凝真看了眼天色,正是日上三竿,雪止天晴的好天气。

南胥月上前一步,沉声道:“谢宗主,她受伤未愈……”

谢雪臣攥了攥拳,淡淡道:“把她带来吧。”

暮悬铃从地牢走出时,刺眼的阳光让她流出了眼泪,她低下头,泪水便划过细细的下巴,落进颈间的纱布里。

暮悬铃闭着眼睛,由着守卫拉着镣铐,押着她从地牢走到正气厅,她闭着眼睛数,一共一千三百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煎熬,当头的烈日犹如热油淋在头上,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忍着焦灼和疼痛,指节泛白,掌心却渗出了鲜血。

暮悬铃感觉到许多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怀疑的,怨毒的,担忧的,心疼的……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按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她低着头,视线中出现了雪白的衣角,一股熟悉的微凉气息笼罩住了自己。

“魔族圣女暮悬铃修炼魔功,为祸人间,经仙盟众议决定,散去暮悬铃魔功,囚于拥雪城三百年。”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谢雪臣的声音,平静而清冷的声线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她扬起脸,微微睁开了一丝,谢雪臣的面容却有些模糊。

旁边传来素凝真尖锐的问话:“妖女,你可还有话要说?”

暮悬铃微微蹙眉,有些发白的唇瓣轻启。

“有。”

众人屏息看向了她。

暮悬铃努力想看清谢雪臣的模样,但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眼眶发红,双眼酸涩发痛。

“谢雪臣……”她细声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谢雪臣广袖之下的双拳攥得指节发白,他强抑着颤意道:“已经好了。”

暮悬铃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众人没想到她的问题竟是如此,错愕之下面面相觑。本该是残忍冷酷的行刑现场,竟莫名有一丝缱绻温情。素凝真和高秋旻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一幕。

谢雪臣忽地半跪了下来,与暮悬铃平视。

“铃儿,我亲自为你散功。”谢雪臣说道,“可能会很疼。”

暮悬铃终于看清了他清俊的面容,在那双幽深的凤眸里倒映着憔悴的自己,她看着他轻声笑道:“我不怕疼。”

谢雪臣微凉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脸颊,终于还是狠心收了回来,他自地上起来,后退三步,右手五指张开,一阵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自掌心蔓延开来,仿佛有一场风暴正在掌心凝聚。周遭天地灵力皆往他掌心汹涌而去,雪白的衣袖鼓动飞扬,风雪骤起,修为低者不由自主后退数步避其锋芒,唯有南胥月寸步未退,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暮悬铃。

谢雪臣的右手如有千钧之重,缓缓地抬起手臂,那股磅礴的灵力随之牵引,当掌心对向暮悬铃时,卷着细雪的灵力顿时将她紧紧围住,单薄娇小的身体被风雪裹挟着浮起,淡紫色的衣裙被狂风激**,肆意翻飞,犹如一只紫色蝴蝶于暴风中飘零。

暮悬铃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一滴滴冷汗顺着额角流下,谢雪臣的灵力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她的身体,细雪像盐一样撒在伤口之上,看不见的灵力丝线顺着毛孔钻入她的血肉骨骼之中,将这些年来她吸入体内的魔气一一拔除。

“啊啊啊啊——”

暮悬铃咬破了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口热血喷洒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地。烈日之下,肉眼可见的魔气一丝丝地从她身上溢出,她被暴风雨一般强大的灵力冲刷着四肢百骸,仿佛凌迟一样千刀万剐,痛得她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冷汗湿透了重衣,她仰起纤细的脖颈,颈上的白色纱布从风中飘落,伤口迸裂开来,细细的血丝顺着脖颈流下,她像一只折颈的仙鹤一般,脆弱而凄美,让人不忍直视,又移不开眼。

谢雪臣握剑的手从来坚定而果断,这一刻却轻轻颤抖。

只差一点点了……

他借由灵力感受到她体内魔气的波动,那些看不见的灵力丝线,是他触觉的延伸,他宛如亲眼看到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抚遍了她皮下的每一寸骨骼,直到那些漆黑的魔气尽数从她体内拔除,他才颤抖着撤了掌心之力。

紫色的身影自空中翩然跌落,落进一个含着清冽雪香的怀抱之中。

暮悬铃已经失去了意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鼻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抱着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

“谢宗主。”素凝真忽然站了出来,冷声道,“魔功散尽,此时正是妖女心神最为薄弱之际,我认为应该对她问心!”

问心,是人族审讯手段,在犯人意识不清、意志薄弱之时,入侵其心,进行拷问,对方必然会说实话,但此法甚是阴毒,对受刑者可能造成无法逆转的精神损伤,重则终身昏迷,轻则沦为痴儿。

谢雪臣冷冷地扫了素凝真一眼。

“素谷主,暮悬铃散功囚禁,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半妖,不再是魔族圣女,没有必要接受你的问心。”

谢雪臣身上传递而来的肃杀冷意让素凝真不禁背上一寒,她硬着头皮道:“她一定知道桑岐的许多秘密,对我们此战获胜必有帮助!”

素凝真话音未落,一把金色光剑忽地来到她眼前,剑尖锐意尽开,直指她眉间。

是钧天!

素凝真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钧天剑,堂堂仙盟宗主,居然为了一个半妖之女对她横剑相向!

谢雪臣紧紧抱着暮悬铃,凤眸环视一眼场上众人,颀长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

“暮悬铃自今日起,便是拥雪城的人。”

众人看着那个白衣身影消失,威压陡然撤去,尽皆松了口气,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

素凝真拂世之尘狠狠甩出,将一根石柱拦腰打断,轰然倒塌。

“谢宗主竟是此意。”素凝真铁青着脸道,“名为囚禁,实为保护,呵呵……拥雪城的囚徒,也能算是拥雪城的人吗?”

若是在这之前傅渊停还有什么疑惑,此刻便都看明白了。谢雪臣是不可能让人杀了暮悬铃的,无论是真的动了情,还是出于道义。他虽然不知道素凝真和桑岐有过什么过节,但素凝真对暮悬铃却是有非杀不可的恨意,暮悬铃散功之后对上素凝真毫无自保之力,谢雪臣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她了。

“想不到,谢宗主也是一个有心之人。”傅澜生轻声感慨道,忽然发现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扭头看去,便只看到南胥月寂寥而单薄的背影,缓缓消失于风雪尽处。

谢雪臣将暮悬铃轻放于床榻之上,她身上早已被冷汗湿透,额前的碎发贴着苍白的脸颊,呼吸轻不可闻。谢雪臣坐在床沿上,右手掌心贴在暮悬铃小腹上,一股温热的灵力缓缓流入她的经络之中。

她本来修炼魔功,魔气与他的灵力相排斥,但如今魔功散去,他的灵力便能进入她的身体之中温养千疮百孔的经络。

但是散功对身体损伤太大,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灵力分成千丝万缕,润物无声地修复她的创伤,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容易之事,需要将心神分成万千,捕捉每一缕丝线的变化。半个时辰后,谢雪臣便觉得灵力运行有阻滞之感,只好暂时先撤了灵力。

暮悬铃的脸色苍白依旧,心跳似乎强了一些,但气息依然微弱,仍未完全脱离危险期。

谢雪臣见她浑身湿透,便施展净衣咒,清除了她身上的汗水和血污,目光又落在她颈间的伤痕上。

她的手臂上衣衫破碎,也有一处剑伤,但应该是用了灵药,已经愈合结痂,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伤痕。颈上的伤原本不深,没擦生肌散,反而在今日迸裂开来。

谢雪臣撩起她颈间的长发,取出一瓶药膏细致地涂抹伤处。指腹之下的肌肤苍白细嫩,越发衬得伤口狰狞恐怖。

他知道是谁伤了她,也知道是谁为她包扎过了,她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怨恨吗?

谢雪臣的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你本不必随我进城。”谢雪臣无意识地说道,“那一日,也大可不必对付痴魔。”

他自然明白暮悬铃为什么这么做,天生十窍之人,听到的,看到的比常人更多,所以他渐渐明白了,她看似玩笑的告白,藏着的都是真心。

只是仍然不明白,这颗真心从何而起。

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触她精致的眉眼,谢雪臣垂下眼,低声道:“原谅我无法回应你一片真心。”

他早已决定孑然一身,对她的一丝心动,也会扼杀于萌芽。

“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这是一个法相尊者对着道心立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