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 一、车英出奇策 洮水峡谷大血战
终于,景监有了紧急密报——两月内六国不会攻秦。
秦孝公打马出城,沿着栎水北岸向西飞驰了三十余里。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走马回城。回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一队战车轰隆隆驶来,驾车者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为首战车上一个年轻将军向后一举手,十余辆战车辚辚隆隆停了下来。小将军利落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俯身察看,又敲又打,一时忙乱。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走到战车前问:“病车?”小将没有抬头:“车声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我来试试。”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让开。
秦孝公熟练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神色钦佩高声道:“是!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你,铁鹰剑士?”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大为惊讶。黑鹰徽记,是秦军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十八岁,两年前全军大演,得为铁鹰剑士!”
秦孝公再次惊讶:“十六岁?比我还早?名字?”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子车?子车氏?你与穆公时子车氏三雄有渊源?”
小将低声道:“将军,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惊喜过望。子车氏三雄,是秦穆公时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老秦人深感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离秦,秦国也就此衰落了。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常常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通彻心脾地反省思索,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先祖覆辙。今日,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问:“车英,可会唱那首《黄鸟》?”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
“心祭先贤,一起唱。”
“将军,国府门前,能唱《黄鸟》?”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
“君上!”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不止。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英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这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秦孝公扶起车英,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
秦孝公挽起车英,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呼应着,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
秦孝公兴奋地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此时已经黄昏时分了。
吩咐黑伯安置酒肉,秦孝公与车英饮酒叙谈起来。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陇西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他满面忧急问道:“车英,你对西陲情势清楚吗?”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问:“族长晓得吗?”车英摇头:“我军必能战胜,君上无须多虑。”
秦孝公叹息一声,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这位睿智英俊的年轻人,最后正色道:“车英,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最快地秘密转移到陈仓。子车氏不能覆没!”车英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顿显出子车氏大义本色。他为面前这个尚未加冠的少年有如此冷静胆识,感到由衷的赞叹欣慰,点头沉吟道:“车英,说得好。然则,秦国不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君上,末将一策,可诱使叛乱早发。”车英岔开话题。
“好。快说!我正犯难。”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魏国使臣,约定将叛乱发兵之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于东进必经之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好!奇思妙想!”他禁不住大笑一阵,声震屋宇,有顷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也。我看,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道:“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浮躁。
“车英,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他老人家不知该有多高兴。”
“君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欲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莹莹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惊讶了。
“君上,既已定策,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便添胜算一分。”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也!这样,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铁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答应一声,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秦孝公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五月初,晴空艳阳。戎狄部族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
魏王特使已经说明:秦国军兵全部集中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戎狄骑兵连前方的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经洮水上游达坂山,向东数百里进入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山道。这是西部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所谓狄道,正是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车马道。狄道虽在峡谷之中,但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便利行人歇息。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秦军统帅嬴虔,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基之地,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则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这次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狄道峡谷。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地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滚木礌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地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数百年的克星,顿时威风大减。此次叛乱,他们对魏国秘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志在必得,实在没有想到,老秦竟然还有如此悍勇的一支骑兵。当隆隆战鼓雷鸣般响起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喊杀声震耳欲聋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锋。很快,他们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绝伦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将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的尸体已经封住了山道。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骑士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一齐下马,丢下战刀,涌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他们的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左庶长……放了,他们。”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长剑,面色狞厉大喊:“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