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离开了科学的解说,即使单从文学的立脚点看去,神话也自有其独立的价值,不是可以轻蔑的东西。本来现在的所谓神话等,原是文学,出在古代原民的史诗史传及小说里边;他们做出这些东西,本不是存心作伪以欺骗民众,实在只是真诚的表现出他们质朴的感想,无论其内容与外形如何奇异,但在表现自己这一点上与现代人的著作并无什么距离。文学的进化上,虽有连接的反动(即运动)造成种种的派别,但如根本的人性没有改变,各派里的共通的文艺之力,一样的能感动人,区区的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只足加上一层异样的纹彩,不能遮住他的波动。中国望夫石的传说,与希腊神话里的尼阿倍(Niobe)痛子化石的话,在现今用科学眼光看去,都是诳话了,但这于他的文艺的价值决没有损伤,因为他所给与者并不是人变石头这件事实,却是比死更强的男女间及母子间的爱情,化石这一句话差不多是文艺上的象征作用罢了。文艺不是历史或科学的记载,大家都是知道的;如见了化石的故事,便相信人真能变石头,固然是个愚人,或者又背着科学来破除迷信,断断的争论化石故事之不合真理,也未免成为笨伯了。我们决不相信在事实上人能变成石头,但在望夫石等故事里,觉得他能够表示一种心情,自有特殊的光热,我们也就能离开了科学问题,了解而且赏鉴他的美。研究文学的人运用现代的科学知识,能够分析文学的成分,探讨时代的背景,个人的生活与心理的动因,成为极精密的研究,唯在文艺本体的赏鉴,还不得不求诸一己的心,便是受过科学洗礼而仍无束缚的情感,不是科学知识自己。中国凡事多是两极端的,一部分的人现在还抱着神话里的信仰,一部分的人便以神话为不合科学的诳话,非排斥不可。我想如把神话等提出在崇信与攻击之外,还他一个中立的位置,加以学术的考订,归入文化史里去,一方面当作古代文学看,用历史批评或艺术赏鉴去对待他,可以收获相当的好结果:这个办法,庶几得中,也是世界通行的对于神话的办法。好广大肥沃的田地摊放在那里,只等人去耕种。国内有能耐劳苦与寂寞的这样的农夫么?

在本文中列举神话传说故事童话四种,标题却只写神话与传说,后边又常单举神话,其实都是包括四者在内,因便利上故从简略。

歌谣这个名称,照字义上说来只是口唱及合乐的歌,但平常用在学术上与“民歌”是同一的意义。民谣的界说,据英国吉特生(Kidson)说是一种诗歌,“生于民间,为民间所用以表现情绪,或为抒情的叙述者。他又大抵是传说的,而且正如一切的传说一样,易于传讹或改变。他的起源不能确实知道,关于他的时代也只能约略知道一个大概。”他的种类的发生,大约是由于原始社会的即兴歌,《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云云,即是这种情形的说明,所以民谣可以说是原始的——而又不老的诗。在文化很低的社会里,个人即兴口占,表现当时的感情或叙述事件,但唱过随即完了,没有保存的机会,到得文化稍进,于即兴之外才有传说的歌谣,原本也是即兴,却被社会所采用,因而就流传下来了。吉特生说,“有人很巧妙的说,谚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对于民歌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界说,便是由一个人的力将一件史事,一件传说或一种感情,放在可感觉的形式里〔表现出来〕,这些东西本为民众普通所知道或感到的,但少有人能够将他造成定形。我们可以推想,个人的这种著作或是粗糙,或是精炼,但这关系很小,倘若这感情是大家所共感到的,因为通用之后自能渐就精炼,不然也总多少磨去他的棱角〔使他稍为圆润〕了。”

民歌是原始社会的诗,但我们的研究却有两个方面,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从文艺的方面我们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现存的民歌比旧的更为重要,古文书里不少好的歌谣,但是经了文人的润色,不是本来的真相了。民歌与新诗的关系,或者有人怀疑,其实是很自然的,因为民歌的最强烈最有价值的特色是他的真挚与诚信,这是艺术品的共通的精魂,于文艺趣味的养成极是有益的。吉特生说,“民歌作者并不因职业上的理由而创作;他唱歌,因为他是不能不唱,而且有时候他还是不甚适于这个工作。但是他的作品,因为是真挚地做成的,所以有那一种感人的力,不但适合于同阶级,并且能感及较高文化的社会。”这个力便是最足供新诗的汲取的。意大利人威大利(Vitale)在所编的《北京儿歌》序上指点出读者的三项益处,第三项是“在中国民歌中可以寻到一点真的诗”,后边又说,“这些东西虽然都是不懂文言的不学的人所作,却有一种诗的规律,与欧洲诸国类似,与意大利诗法几乎完全相合。根于这些歌谣和人民的真的感情,新的一种国民的诗或者可以发生出来。”这一节话我觉得极有见解,而且那还是一八九六年说的,又不可不说他是先见之明了。

历史的研究一方面,大抵是属于民俗学的,便是从民歌里去考见国民的思想,风俗与迷信等,言语学上也可以得到多少参考的材料。其资料固然很需要新的流行的歌谣,但旧的也一样重要,虽然文人的润色也须注意分别的。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业,不过属于文艺的范围以外,现在就不多说了。

在民歌这个总名之下,可以约略分作这几大类:

一 情歌

二 生活歌 包括各种职业劳动的歌,以及描写社会家庭生活者,如童养媳及姑妇的歌皆是。

三 滑稽歌 嘲弄讽刺及“没有意思”的歌皆属之,唯后者殊不多,大抵可以归到儿歌里去。

四 叙事歌 即韵文的故事,《孔雀东南飞》及《木兰行》是最好的例,但现在通行的似不多见。又有一种“即事”的民歌,叙述当代的事情,如此地通行的“不剃辫子没法混,剃了辫子怕张顺”便是。中国史书上所载有应验的“童谣”,有一部分是这些歌谣,其大多数原是普通的儿歌,经古人附会作荧惑的神示罢了。

五 仪式歌 如结婚的撒帐歌等,行禁厌时的祝语亦属之。占候歌诀也应该附在这里。谚语是理知的产物,本与主情的歌谣殊异,但因也用歌谣的形式,又与仪式占候歌有连带的关系,所以附在末尾;古代的诗的哲学书都归在诗里,这正是相同的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