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左拉的著作,在讲道德的宗教家和谈“艺术”的批评家看来,都是要不得的,他的自然主义不但浅薄而且有害。不过那些议论不去管他也罢,我们只想一说蔼理斯的公正的批语。据他所说造成左拉的文学的有三种原因:第一,他的父系含有希腊意大利的血脉;第二,家庭里的工学的习惯;第三,最重要的是少年时代贫穷的禁欲生活。“那个怯弱谨慎的少年一——因为据说左拉在少年及壮年时代都是这样的性质,——同着他所有新鲜的活力被闭关在顶楼上,巴黎生活的全景正展开在他的面前。为境遇及气质所迫,过着极贞洁清醒的生活,只有一条路留着可以享受。那便是视觉的盛宴。我们读他的书,可以知道他充分的利用,因为《路刚麦凯耳丛书》中的每册都是物质的视象的盛宴。左拉仍是贞洁,而且还是清醒,但是这早年的努力,想吸取外界的景象声音以及臭味,终于形成一种定规的方法。划取人生的一角,详细纪录它的一切,又放进一个活人去,描写他周围所有景象臭味与声音,虽然在他自己或者全是不觉的,这却是最简单的,做一本‘实验小说’的方剂。这个方法,我要主张,是根据于著者之世间的经验的。人生只现作景象声音臭味,进他的顶楼的窗,到他的面前来。”

“左拉对于他同时的以及后代的艺术家的重要供献,他所给予的激刺的理由,在于他证明那些人生的粗糙而且被忽视的节目都有潜伏的艺术效用。《路刚麦凯耳丛书》,在他的虚弱的同僚看来,好像是从天上放下来的四角缝合的大布包,满装着四脚的兽,爬虫和鸟,给艺术家以及道德家一个训示,便是世上没有东西可以说是平凡或不净的。自此以后,别的小说家因此能够在以前决不敢去的地方寻到感兴,能够用了强健大胆的文句去写人生,要是没有左拉的先例,他们是怕敢用的;然而别一方面,他们还是自由的可以在著作上加上单纯精密与内面的经验,此三者都是左拉所没有的特色。”总之左拉“推广了小说的领域”,即此一事也就足以在文艺史上划一时期了。

左拉好用粗俗的话写猥亵的事,为举世诟病之原因,但这也正是他的一种大的好处。蔼理斯说,“推广用语的范围不是有人感谢的事,但年长月久,亏了那些大胆地采用强烈而单纯的语句的人们,文学也才有进步。英国的文学近二百年来,因为社会的倾向忽视表现,改变或禁用一切有力深刻的文词,很受了阻碍。倘若我们回过去检查屈塞,或者就是沙士比亚也好,便可知道我们失却了怎样的表现力了。……例如我们几乎已经失了两个必要的字‘肚’与‘肠’,在《诗篇》中本是用得很多而且很巧妙的;我们说‘胃’,但这个字不但意义不合,在正经的或诗趣的运用上也极不适宜。凡是知道古代文学或民间俗语的人,当能想起同样的单纯有力的语句,在文章上已经消失,并不曾留下可用的替代字。在现代的文章上,一个人只剩了两截头尾。因为我们拿尾闾尾为中心,以一尺八寸的半径—在美国还要长一点——画一圆圈,禁止人们说及圈内的器官,除了那‘打杂’的胃;换言之,便是我们使人不能说着人生的两种中心的机关(食色)了。

在这样境况之下,真的文学能够生长到什么地步,这是一个疑问,因为不但文学因此被关出了,不能与人生的要点接触,便是那些愿意被这样的关出,觉得在社会限定的用语范围内很可自在的文人,也总不是那塑成大著作家的英勇底质料所造出来的了。社会上的用语限定原是有用的,因为我们都是社会的一员,所以我们当有一种保障,以免放肆俗恶之侵袭。但在文学上我们可以自由决定读自己愿读的书,或不读什么,〔所以言语的放纵并无妨害;〕如一个人只带着客厅里的话题与言语,懦怯地走进文艺的世界里去,他是不能走远的。我曾见一册庄严的文学杂志轻蔑的说,一个女人所作的小说乃论及那些就是男子在俱乐部中也不会谈着的问题。我未曾读过那本小说,但我觉得因此那本小说似乎还可有点希望。文学当然还可以堕落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下去,但是倘若你不能上升到俱乐部的标准以上,你还不如坐在俱乐部里,在那里讲故事,或者去扫外边的十字路去。

……在无论什么时期,伟大文学没有不是伴着英勇的,虽然或一时代,可以使文学上这样英勇的实现,较别时代更为便利。在现代英国,勇敢已经脱离艺术的路道,转入商业方面,很愚蠢的往世界极端去求实行。因为我们文学不是很英勇的,只是幽闭在客厅的浊空气里,所以英国诗人与小说家不复是世界的势力,除了本国的内室与孩房之外再也没人知道。因为在法国不断有人出现,敢于英勇的去直面人生,将人生锻接到艺术里去,所以法国的文学是世界的势力,在任何地方,只要有明智的人能够承认它的造就。如有不但精美而且又是伟大的文学在英国出现,那时我们将因了它的英勇而知道它,倘或不是凭了别的记号。”(原文148一152)

高岛平三郎编,竹久梦二画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在一九一○年出板,插在书架上已经有十年以上了,近日取出翻阅,觉得仍有新鲜的趣味。全书分作六编,从日本的短歌俳句川柳俗谣俚谚随笔中辑录关于儿童的文章,一方面正如编者的本意,足以考见古今人对于儿童的心情,一方面也是一卷极好的儿童诗选集。梦二的十六页着色插画,照例用那梦二式的柔软的笔致写儿童生活的小景,虽没有梦二画集的那种艳冶,却另外加上一种天真,也是书中的特彩之一。

编者在序里颇叹息日本儿童诗的缺乏,虽然六编中包含着不少的诗文,比中国已经很多了。如歌人大隈言道在《草径集》,俳人小林一茶在句集及《俺的春天》里多有很好的儿童诗,中国就很难寻到适例,我们平常记忆所及的诗句里不过“闲看儿童捉柳花”或“稚子敲针作钓钩”之类罢了;陶渊明的《责子诗》要算是最好,因为最是真情流露,虽然戴着一个达观的面具。高岛氏说,“我想我国之缺乏西洋风的儿童文学,与支那之所以缺乏,其理由不同。在支那不重视儿童,又因诗歌的性质上只以风流为主,所以歌咏儿童的事便很希少,但在我国则因为过于爱儿童,所以要把他从实感里抽象出来也就不容易了。支那文学于我国甚有影响,因了支那风的思想及诗歌的性质上,缺少歌咏儿童的事当然也是有的;但是这个影响在和歌与俳句上觉得并不很大。”我想这一节话颇有道理,中国缺乏儿童的诗,由于对于儿童及文学的观念之陈旧,非改变态度以后不会有这种文学发生,即使现在似乎也还不是这个时候。据何德兰在《孺子歌图》序上说北京歌谣中《小宝贝》和《小胖子》诸篇可以算是表现对于儿童之爱的佳作,但是意识的文艺作品就极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