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划清界限

“我等你。”江宁的语气坚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还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这么巧碰见,让你去凑凑热闹都不肯吗?”江宁蹙起眉,“难不成当了优等生,就要和我们这样的人划清界限?”

辜徐行走后,以沫很长时间都陷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

白天的时候,她总是沉浸在回忆和幻想里,回忆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幻想哥哥忽然从美国回来了,到晚上的时候,她则会因为幻想落空而默默垂泪。

她隐隐有种担忧,担忧总有一天,她和哥哥会互相忘记彼此,变成两个陌生人。她比别人更加知道时间的残酷性,就像妈妈刚去世时,她每天都哭着闹着要她,但是时间久了,妈妈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照片上的剪影。再怎么植入骨血的亲密,最后都会变成两两相忘的淡然。

思念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不敢路过辜徐行家,也不敢见江宁,甚至连“美国”两个字都不能见,不忍听。

这种失魂落魄,带给她的直观影响就是成绩下滑。

进了五年级后,以沫身边的小男孩们忽然从小豆丁长出挺拔的姿态,成绩也突飞猛进起来,以沫年级第一的位置很快被一个男孩抢走,接着,她连进年级前三都吃力了起来。

一向厚爱以沫的班主任雷靖不免替她操心,数度找她谈话,希望帮她重新拾昔日光彩。

让班主任失望的是,以沫自己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无论怎么问,她都是一副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客气疏离。

几次谈话下来,雷靖发现这个孩子变了,以前,她每分每秒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状态里,好像要表现给什么人看一样,但是现在,那股劲儿从她身上卸掉了,她的光芒也被卸掉了。以前,她对班上的同学都很热情,但是现在,她变得冷静孤僻,连走路都是一个人沿着墙边走。

同时,雷靖发现,以沫的作文越写越好了,虽然她的作文成绩一直都很好,但那种好只是基于她的博闻强记,文章虽然漂亮激昂,却空洞。如今,她的作文里有了感情。就算她掩饰得再好,笔端不经意流露的文字却映射了她逐渐细腻敏感的心。

富有教学经验的雷靖知道,过早有了“心”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好事,它意味着过早的成熟,过早的精力分散。

有了这一层意识,雷靖便不再对以沫施压,转而找以沫的爸爸宁志伟谈了一次话,提醒他要对女儿好一点。一个孩子,只有在被呵护、被保护的状态下,才能将最美好的童真延续更长时间。就好比温室里的花朵,总比曝露在风雨中的花朵,花期更长一样。

宁志伟是个粗人,听完老师的话后,当天傍晚就精心给以沫做了一顿鸡肉,以为这就是呵护了。结果那天的晚饭,以沫吃得并不开心。这时,宁志伟才猛然发现,女儿长大了!

才一眨眼间,女儿就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只为了晚上加顿好菜就欢喜得手舞足蹈了,再打眼一看,她的脸尖了、白净了,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顺服地披在肩上,衬得整个人越见清秀,宽大校服包裹下的身体,已经有了少女的妍态。

宁志伟惶然想,他怎么就糊里糊涂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养成大姑娘了呢?

直到五年级下学期,以沫才渐渐适应了没有辜徐行的生活。

她的生活在一片荒芜后,长出了新的绿色。她有了新的爱好——看各种闲书;她有了新的朋友,一个叫做许荔的女孩,她们总是手挽着手一起在校园里漫步、聊天、分享零食;她有了新的生活习惯,每周末不是去泡书店就是和许荔打羽毛球。

她再在军区大院里遇到江宁时,也不再刻意躲避了,但也绝不会像过去那样甜糯糯地叫他“江宁哥哥”了,而是会落落大方地打个招呼,再匆匆错身而过。

她和江宁之间,其实从未真正建立起过什么牢固的关系,只是因为辜徐行这个纽带,他们才那么亲近,等到那根纽带断了,他们自然也会渐行渐远了。

六年级是以沫小学生涯里最短暂的一个学年,弹指一挥间就到了尽头。

考完所有学科后,以沫和几个班干部组织了一场班级联欢会,大家疯一般的玩闹了一场,却在一首《朋友》里哭得失了形态,仿佛都有预感,从此殊途。

只有以沫没有和谁抱着哭,她躲在一个角落里,面色平静地玩着一只气球——她习惯了分离。

那个暑假,终于得到解脱的以沫和许荔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恶补各种闲书。

在那个电视被家长管控,电脑还没普及的年代,闲书就是孩子们最大的娱乐。除了租书店的漫画,许荔最喜欢蹭新华书店的童话书、神话书,看完这些东西后,她又学着看架子上的琼瑶小说。以沫的食性则杂了很多,什么武侠小说、历史小说、文学作品,她都有兴趣翻翻看,就是除了言情小说。

这天,许荔好不容易啃完《一帘幽梦》,起身去找以沫,却见她捧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前发呆。

大概是刚读完一本言情小说,许荔还沉浸在细腻敏感的氛围里,她忽然觉得以沫的站在那里的姿势,透着说不出的孤独寥落,整个人像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伤里。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以沫”,见她还在出神,她笑着上前抽出她手里的书:“宁以沫,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我看看,《苏轼词集》……这也太……咦,你哭了?”

许荔讶然望着以沫的侧脸,虽然她脸色很平静,但鼻尖微红。许荔下意识往她看的那页看去,只见一滴眼泪在一句古词上晕染开去,赫然正是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2000年9月,以沫正式成了一名初中生。

她在小学毕业考试中超常发挥,以全市第十的好成绩考进了聿城一中,和许荔一起被分在了初一(1)班,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字第一号班。

刚分到班里,以沫就被班主任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班主任不但把她的座位放在讲台后第三排的黄金分割点上,还任命她为学习委员。由于老师的排座位艺术,以沫前后左右,不是坐着班长就是数学课代表,她只能遥望着后三排的许荔兴叹。

刚进初中,这些各学校来的孩子并不是忙着搞学习,而是忙着拉帮结派,比如一完小的就只跟一完小的玩,三完小的也只跟三完小的套交情,仿佛曾经就读过一个小学,就是要比别人多出一份亲厚。其实,这种拉帮结派,不过是对旧日时光的一种缅怀。

等到拉帮结派完毕,各个小圈子里就疯狂地开始流行各种八卦了:某某某和某某恋爱了;谁和谁在食堂背后亲嘴了;谁给谁写情书了;哪个好学生开始堕落了……不一而足。

以沫他们这个小圈子也不例外,很快就有各种桃色新闻传入耳朵,连许荔都八卦了起来。有天,许荔很沮丧地跑来跟以沫说,她的另一个好朋友,一个叫赵婷的乖宝宝,一进初中就变坏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穿紧身裤就是穿裙子,更过分的是,她天天泡在外面的理发店里,跟社会小青年混,还削了一头社会青年的碎发。

以沫曾在租书店里见过赵婷,记忆里的她,老老实实地穿着校服,戴袖套,梳着两条小辫,还打着蝴蝶结,怎么也没办法和许荔口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许荔见她不信,硬是拉着她去了初一(8)班门口,找了个由头把赵婷叫了出来。

一见之下,以沫不免惊呆了,眼前的女孩不但打扮得极社会化,头发里还隐隐挑着红色,更加过分的是,她还打了两个耳钉。

这种事情在以沫看来,可真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从小学到初中,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她们却会变成那个样子。

回到教室后,以沫开始观察周围的同学,他们确实都大不同了,可能他们还是旧日面目,但已经不是旧日面貌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以沫才渐渐明白,虽然初中与小学之间只隔了几个月时间,但就在那几个月时间里,他们都完成了成长的仪式,走过了一道大门,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孩子们都希望用一些外在的东西表现他们长大了,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往成熟上打扮,学大人那样恋爱,做各种“有个性”的事情。所谓的学坏,不过是自我觉醒的一种表现。

当时,以沫并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固执地以为是别人变坏了。

她拒绝和打扮得漂亮的女孩说话,也讨厌用发胶的男生,只和那些她眼里的老实孩子打交道。她整天端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以此证明自己是浑浊现实里的一股清流。

直到初一第一学期的中考过后,这群闹得鸡犬不宁的孩子们才渐渐消停了点。大洗牌似的中考成绩排名,犹如一记惊堂木,让他们意识到,就算进了初中,他们还是摆脱不了学习、K书、考试的悲惨宿命。

就在以沫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被传闻中的“粉色炸弹”轰炸了——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情书!

递情书给她是隔壁班的一个男孩,以沫小学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羽毛球。

那天,当那个男孩紧张兮兮地把她叫出教室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刚打开那张粉色信笺,就被里面的内容吓得打了个激灵。

里面抄着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歌,她刚扫了一眼就猛地将纸合上,惊慌失措地靠在了墙壁上。一眼之下,她看到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关键词“躺在**”“思念着我的新娘”“温柔的爱着你”。

这些词语在她看来简直是下流、变态、恶心!

她的神经绷得快要断了,屈辱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浑身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

她强忍着恶心反胃以及恐惧,把那份情书撕得粉碎,回家找了个打火机把那些碎片烧成灰烬,才安下心来。

那个男孩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又见以沫对他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也就偃旗息鼓,恹恹消失了。

但是那封情书在以沫的心里引发的震动从未消退,那封情书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她终于意识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完全对立的两种生物,他们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疯玩胡闹了,如果一个男孩子对她殷勤,一定不是因为想把她变成“哥们儿”,而是想把她变成女朋友。

“孩子”和“女孩子”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有了天渊之别。

意识到这些后,以沫渐渐变了,她不再没心没肺的笑,不再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再大步流星的走路,不再穿男式的衣裤鞋袜。

她开始像古装片女主角那样迈着小步子走路,开始学着用微妙的表情表达感受,开始在乎别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孩子的目光——尽管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有天晚上,她看完电视后去睡觉,忽然想起电视上的“太太口服液”广告,广告里的女主角用手指在圆润丰满的手臂上戳了一下,顿时弹了回去,那样成熟的女性身体,让她很好奇。于是,她也试着在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却被自己瘦瘦的手臂硌得发痛。她暗想,看来自己一点都不像个女人,那那个男孩喜欢自己什么呢?

她越想越不明白,偷偷爬起来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

缺了角的穿衣镜里,她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长发掩映下的小脸渐渐长开了,粉色睡裙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玲珑的曲线。她端坐在镜子前,柳叶般微微上挑的大眼里闪动着慌乱、羞涩。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确实像春日枝头静静待发的花蕾。

初一那年期末,忽然传来噩耗,以沫乡下的奶奶去世了。

还没来得及期考,以沫就随爸爸去乡下致丧。

等到一切料理停当,新年都已过大半。

回城前一个晚上,宁志伟坐在岌岌将倾的老屋子里,含泪抱着以沫说:“爸爸现在什么亲人都没了,只有你了。”

以沫的鼻尖骤然就红了。

听闻他们父女要走,几个旧邻里亲戚来送行,宁志伟不得已还要强打精神来应对他们。

一个被以沫唤作四姨娘的女人心疼地把以沫抱在怀里说:“这个孩子福气可真薄,从小没了娘不说,也从没有得过爷爷奶奶的好。”

以沫这才悚然意识到,原来和别的同学比,自己竟是那么的无所依傍!

是啊,除了爸爸以外,她还有什么呢?军区大院那间小屋子?不,那是国家的。可安此心的故乡?只有这栋被常年烟气熏黑的老屋子。她对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没有任何记忆。

原来,在学校里风采出众的宁以沫,只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可怜虫,哪怕一个乡下妇人都可以怜悯地说她“没有福气”!

离开故乡的那天,以沫心情很凝重。那种说不出的憋屈和阴郁,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过完整个寒假,她的心情才略微排解些。

新学期开始后,以沫变得比以前更爱学习了,连下课、午休时分,她都端坐在课桌前看书、做题,无论外界多么喧哗吵闹,她充耳不闻。她习惯于低垂双眼,让人无法看见她长睫掩映下的眸中,到底装着什么。

老师们对这样的以沫都很满意,只有许荔觉得担心,她总觉得现在的以沫哪里不对了,现在的她,没有了以前的轻盈天真,眉宇间有多了些老成气。她虽然还是成绩出众的学习委员,但是一举一动间已经不再有发自内心的自信、笃定。

那期中考,不负以沫的刻苦,她以甩开第二名二十几分的好成绩拿下了年级第一。

接下来的全校大会上,表现出众的以沫被年级组选为初中部的优生代表上台讲话。

那是以沫第一次站在全校学生面前讲话,当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时,排山倒海的压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紧张,但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讲词还是冷静机械地从她口中冒出来。

她一边讲话,一边放眼去看底下人的反应,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人是崇拜、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嫉妒、有的人是不屑。

很快,她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束特别的目光,她定神迎着那目光看去,遥遥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熟悉眼睛,她的演讲打了个磕巴,慌忙移开眼神,直到演讲结束。

等到所有光辉事迹都表彰完毕后,学生处的负责领导继校长之后上台,他严肃地指出,最近有一批高年级的学生和社会上的小团体勾结,在学校搞破坏活动,打架斗殴,勒索低年级学生。

学生们的议论轰然炸开了,这种劲爆新闻明显比优生表彰来劲得多。

那位领导喊了几次“安静”后,宣布了一批劝退名单,念完那串名单后,他又宣布,还有一部分人,因为错误情结较轻且悔过态度良好,学校做留校察看处分。但是校方决定让这些学生在主席台上集体亮相,念他们的悔过书,以儆效尤。

说完,他开始点名。被点到名的学生垂头丧气地出列,慢吞吞地上台站好,很快,台上就站了五六个高个子的学生。

以沫抬头扫视了下那群人,果然都是一副神情顽劣、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个声音传来:“高一(5)班,辜江宁……”

以沫耳畔轰然一响,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骤然往人群里扫去。

只见一个穿蓝白制服的高挑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从容自若地跨上主席台,转身面向主席台下站定。

在看清楚他脸的那一瞬,女生群体里响起了一阵“嘤嘤嗡嗡”的低声议论。

许荔激动地拽了拽以沫:“天哪,这人好帅啊!太帅了!好可惜,是个坏学生!”

以沫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多日不见的江宁,他是那群人中最高的一个,一般人高则容易瘦,但是他的身材很匀称漂亮,哪怕是学校土得掉渣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熨帖潇洒。

他半垂着头,略长过眉的细碎额发,略遮住他的水墨画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一双天生带笑的菱唇微微挑着,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

领导无奈地又叫了几次“安静”,这才让这群人一起念悔过书。

这群坏学生个个蔫头耷脑地捧着打印好的悔过书,和尚念经般地“嗡嗡”念着,只有江宁,他依然站得笔直挺拔,带着那股坏坏的傲慢气,朗声读着那篇悔过书。

彼时,清晨的阳光透过主席台上附近的大叶梧桐,格外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在他优美的声音里,所有人都忘了,他念的是一篇讨伐自己的檄文。连以沫都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又回到过去听他上语文课的旧时光。

那场大会散了后,被记住的不是以沫和高中组那位绩优生代表,而是险些被开除的差生代表辜江宁。

上初中以前,女孩子们几乎都统一喜欢那些学习成绩好、教养好、看着有点小腼腆的男生,但是上了初中之后,这类男生就被女孩子们冠以“书呆子”之名打入冷宫,她们开始迷恋那些坏坏的冷酷男。

如果该坏男长得帅,成绩不差,又有一两项“书呆子”们不懂的特长傍身的话,那简直足以秒杀八成以上女生。所以,符合上述所有条件的江宁很快就成了女寝室熄灯后的热议人物。据说喜欢江宁的女生很多很复杂,不但有本校全年级段的女孩,还经常很多外校的女孩、小太妹慕名在一中门口围堵,想看看他的风采。

有关江宁的谣传很多,传到后来,他几乎被神化了。

所以,当民间消息传出学校建校五十周年晚会上,辜江宁会代表他们班表演街舞秀时,全一中八成的女生都沸腾了。

消息闭塞的以沫是在拿到节目单后,才知道江宁会有独舞表演,而且不巧的是,以沫他们班的群舞,就在江宁的节目后面。

以沫他们班的文艺委员江橙看到节目单后,不禁抱怨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排在他后头?他一演完,很多人就不看节目了,剩下那些人,估计也没心思看咱们的舞了!”

以沫他们班作为天字第一号班,很受校方重视,所以班上的学生都有一种非常极端的集体荣誉感,无论什么方面,都想做全校第一。

他们对这次文艺晚会非常重视,花班费请了一个舞蹈老师,编排了一支云南竹竿舞,全班女生一起上,意欲从声势、气势上压倒别的班。

可是上天这次好像偏不眷顾她们,竟抽到了这样一支乌龙签。

文艺晚会那天,以沫在后台见到了江宁。

彼时,以沫她们二十个女生都穿上了统一的舞蹈服,化好了舞台妆,拿着道具在后台候场。大家正说话间,就见江宁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后台。

他戴着顶耐克帽子,穿着件宽大的T恤,脖子上挂着根银链,站在人群中间,很有些鹤立鸡群。以沫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脸上化了妆,不是以沫她们这种黑眼圈、大红脸的乡土妆容,他的妆容很自然,看着真有些明星范儿。不过这样透着社会气的江宁,让以沫接受不了,所以当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她相信顶着这样一脸浓墨重彩,就算是她爸爸来了,也未必能很快从人群中认出她来。

以沫班上的女孩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往前台走去,等到他人走过了,却又一窝蜂地跟上去,站在幕后,想看看他的风采。

以沫犹豫了一下,也凑上前,站在人群后面。

说实在的,以沫从小看他跳舞,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完全可以想象会是什么场面。

劲歌热舞一起,台下果然跟疯了似的,叫的、吹口哨的,骤然而起的热浪似乎要把大礼堂的屋顶掀起来。底下的女老师们纷纷摇头,眼睛却一点也没从热舞中的江宁身上挪开。

热舞中的江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翻转腾挪地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等到一曲跳完,他微喘着气谢了幕,谢幕时,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斜向了以沫她们那边。

主持人报完幕后,以沫她们匆匆地上了台。

结果如江橙所想,台下不断有观众在走,这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女孩顿时乱了阵脚,跳得大失水准。不过好在她们的阵仗做得大,外行看着也算热闹。

回到后台时,她们发现江宁居然还在后台化妆间里,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和先前那几个人聊天。

江橙白了他一眼,快步朝外间的更衣室走去。

以沫她们都恹恹地跟着她鱼贯往外走。

就在以沫快要挤出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宁以沫!”

声音很响,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以沫迟疑着回头,就见江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有些戏谑地缓缓说:“怎么?想装不认识我?”

以沫还没来得及答,一个烫着卷发,颇有几分像电影明星舒淇的妖娆女孩走了上来,伸手挽住江宁的胳膊,拿眼睛瞅以沫,问:“这是?”

“我……妹。”

“你妹妹可真多。”那个卷发女孩不满地说,眼睛又瞟向以沫,见她化成那样,土里土气的,眼神里颇有点看不上她。

见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以沫只好朝他点了个头:“江宁哥。”

“等会儿我几个哥们儿请吃饭,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一起回去。”江宁笑笑说。

以沫看了看他身后那群“哥们儿”,又看了眼门口朝他们这边张望的许荔,摇头道:“不了,我卸妆还要很久。”

“我等你。”江宁的语气坚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还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这么巧碰见,让你去凑凑热闹都不肯吗?”江宁蹙起眉,“难不成当了优等生,就要和我们这样的人划清界限?”

以沫觉得再说什么,就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只好说:“那等我一下。”

说罢,她错开身子,默然走进更衣室。

更衣室里,其余女生都看着她不说话,气氛很诡异。以沫不声不响地换好校服,洗掉脸上的油彩,用力揩干净脸后,放下盘成发髻的长发。怕

江宁他们久等,她只简单跟许荔交代了两句就出了门。

江宁见了她,不自觉地笑了。

先前那个女孩起初没认出她,见她朝他们走来,才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缩了。

眼前的女孩褪去重彩后,清纯静美得像一支出水芙蕖,清瘦的身体裹在大一号的旧校服里,别有一点怯不胜衣柔弱感。

她撇了下嘴巴,箍着江宁的手就更紧了。

那是以沫第一次和那么多社会青年吃饭,江宁的那些哥们儿年纪都不大,可都透着一股邪气。席间,那群人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不停地朝江宁敬酒,起哄让先前那个女孩子亲他。那个女孩也不推拒,示威似的勾住江宁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以沫静静坐在江宁身边,埋头吃着眼前的东西。她见江宁来者不拒地喝着那些酒,眉蹙得越发紧了。江宁劝了好几次,让她吃菜,见她不动,索性一再选了好菜往她碗里堆。

散席后,江宁的一个哥们儿亲自开车送他们两到了军区大院门口。

在那个年代,十八九岁的少年拥有自己的车可真是件稀罕事儿,以沫不禁瞟了那个开车少年一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客套地笑了笑。

等车走远,本来醉意熏熏的江宁忽然站直了身子,脸上的醉态一下子没了。

他见以沫一脸诧异,解释道:“刚才是装的,像吗?”

以沫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了?今天一晚上都没见你有个笑脸。”江宁追上她,问。

以沫停下脚步,犹豫了几下,还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玩?”

“原来是为这个!”江宁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和谁玩?和考第一名那些书呆子?他们能帮我赚钱,能带我见世面吗?以沫,实话告诉你,什么知识改变命运,都是骗人的。以后的社会,是用人脉和出身说话的。”

以沫完全听不懂他的话,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抿唇快步往前走。

江宁叫了她几声,见她不应,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你怎么也不能理解我?刚才那个开车的小子,以前就是东城胡同帮他爸爸卖羊肉片的,现在,他们家一年都赚五六十万了,我们这些大院子弟呢?除了点人脉关系,有什么?”

“可是学生就应该好好读书,想那么多赚钱的事情干什么?”以沫义正词严地说。

江宁有些动怒了:“因为有钱就不用让人欺负,因为有钱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以沫胸口大力起伏了几下,也怒道:“你强词夺理!你那叫堕落!”

既然道不同,那自然不相为谋,她错开他,快步朝家那边走去。

江宁望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颓丧地低下头,姿态寥落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黢黑的夜里,幽幽地说:“因为有钱,就可以让我妈别去跟那些有钱人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