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听哥哥的话

“以后每周末,我教你数学,江宁哥哥教你语文,不准不听话哦。”

以沫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你说说,现在都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以沫闷声闷气地说出了这句历史性的台词。

三人团体成立后,以沫沉闷无趣的生活便被这两个少年打破了。

除了每周雷打不动地跟他们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她还能经常跟着他俩一起压马路、放风筝、打扑克、聚餐。

辜江宁是个极会找乐子的人,连辜徐行也不得不佩服他总能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趣的点子。

开了春后,可玩的东西就更多了。

有时候江宁会神秘兮兮带他们把三路车坐到头,再七弯八绕地带他们闯进一片辽阔的油菜花田,教他们两个怎么用空药瓶逮蜜蜂;或者教他们把竹竿劈开,中间支个树枝,粘上蜘蛛网,做成简易网兜,举着它在绿油油的稻田里黏蜻蜓,一黏一个准;有时候,江宁会带他们到近郊的农村摘桑葚吃,两个少年赛着往树顶上爬,以沫就只管用肉呼呼的小手举着衣服,等他们往下面丢桑葚。

桑葚甜归甜,可是吃多了,舌头嘴唇就会被染成乌紫色,那时候,三人就会望着彼此的样子笑得各具形态。以沫是不记得自己笑起来的傻样了,用江宁的话说,就是笑得直抽气,让人以为她会笑背过去。

直到多年后,以沫都会记得当时的一切,绿色田野里,少年飞扬的白衣;桑树枝干上,并排晃着的小腿;低气压的午后,布满红蜻蜓的原野……那样的年华,如旭日始旦,如百卉萌动,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除开这种三人集体活动,徐行和江宁偶尔也会单独带以沫玩,但这两人的路数也太不一样了。

江宁走的是旁门左道,怎么坏怎么带,不是带以沫去游戏厅打电游,就是带她围观自己和社会小青年溜冰。以沫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冒,人就算去了,也只是坐在角落发呆。江宁也不小气,慷慨地给她买一瓶橘子水或者一包干脆面,让她在角落里也好有个寄托。有时,一些不良青年了会指着以沫嘲笑江宁:“又把你的小拖油瓶带来了?孩子妈呢?”江宁听了,也不生气,咧着含着棒棒糖的嘴,坏坏一笑:“去问你妹啊。”

徐行则选择走人间正道,怎么健康向上怎么带她。起初,他教以沫唱歌,以沫学的好几首歌,诸如《小小少年》《茉莉花》《兰花草》,都是他教的。教她唱歌时,辜徐行会格外耐心地坐在一旁用钢琴伴奏。奈何以沫的乐感实在太差,练到最后,辜徐行都是一副抚额摇头,生不如死状。

慢慢的,辜徐行就不再教她唱歌了,转而给她讲故事。

他讲故事的水平远不如江宁那么信手拈来,他总是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正襟危坐在钢琴前,沉缓地念着他觉得很美的段落:“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以沫便撑着脑袋,圆瞪眼睛听。听着听着,她的眼皮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好听的声音就飘了起来,还颤啊颤的,她整个心神都随着他的声音往明亮的天空深处飞去。她的神游不是终止于从凳子上滚落,就是终止于辜徐行拿纸巾擦掉她口水的瞬间。

以沫悲观地以为他再也不会理她了,然而因为一件事,辜徐行反倒无处不在地管束起她的成长来。

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成为以沫“被摧残”史的导火索。

事情发生在以沫顺利升入小学二年级后。

由于比班上的同学都小一岁,心智未开的以沫完全跟不上班。二年级已经开始教一些简单的成语了,在老师的悉心教导下,很多优质点的学生都能用出二十几个成语了。

那段时间,香港武侠片在内地很火,有些孩子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很多台词,比如,“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所谓吉人自有天相”、“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以沫家没有电视,但也能偶尔从别处蹭到一会儿电视看,并零碎地看了好几部武侠剧。

那天语文课,老师带孩子们温习前一堂的成语,让学生通过老师的表情或动作猜成语。那个老师不知怎么的就点起了以沫,她手舞足蹈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让以沫猜成语。

答案本来是:心花怒放。

但是以沫歪着脑袋想了很久,觉得老师刚才的动作很像电视里主角中毒之后的挣扎,她冥思苦想了好一番才从记忆库了找到一个词,奶声奶气地答了出来:“含笑九泉。”

气得这位班主任当场就把以沫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排。

以沫在班上本就算矮,往最后一排一坐,直接看不到黑板了。以沫可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反倒觉得坐后面走起神来更安全。

于是乎,差生宁以沫彻底放弃了上进心,时不时就趴着发呆、玩小动作,并渐渐和同桌马照熟了起来。

马照是这个班里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的学生。马照平实对以沫还可以,时不时会分她半块橡皮,或是给她几个糖果,但是他也有很多男生共有的恶趣味——欺负女生。什么往女生桌子里放毛毛虫,在女生板凳上滴墨水,在女生领作业本时伸脚绊啊,他全都对以沫做过。他给以沫那些好处,在另一种程度上算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年幼的以沫被他的棒子和甜枣搅晕乎了,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只好委委屈屈地跟他保持交往。

这天放学前,老师去开会,留全班自习。马照突发奇想,拿出一支黑色水彩笔,朝以沫招了招手,提议她玩锤子剪刀布,三局两胜,赢的人可以在输的人脸上画一只小乌龟。

以沫想都没想就说好。不动脑子的结果就是,她被画了一脸小乌龟。

画完最后一只小乌龟时,马照忽然爆发出一阵蓄谋已久的大笑,引得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结果看到这一幕,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以沫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缺心眼的事情,因为自己的缺心眼,她再次受到了侮辱,还引来了全班的耻笑。

在怒火的灼烧下,她的脸越来越红,她猛然站起来朝马照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扭打起来。

以沫虽然年纪小,但是好歹也跟着两个哥哥练了大半年,加上动作灵敏,竟让人高马大的马照奈何不了。

两个人正厮打得难分难解,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穿过以沫肋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以沫回头一看,居然是辜徐行。

她懵了一会儿,羞窘不安地看着他。

他一双竹叶状的狭长眼睛眯着,里面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气。

以沫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哭了出来,伤怒交加的她一边哭一边甩他的手。

马照得了势,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做了个鬼脸,夸张地说:“羞羞羞,比猪丑!长大没人要的九指头!”

这时,一道刀刃般闪亮的凌厉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马照抬眼看着这个高出他一个头的“大人”,被他凛冽的脸色吓得连忙噤声。

以沫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从哪里鼓起了一股气,吼道:“没人要我自己要!”

说完,她一把将书包从书桌里拽出来,气冲冲地往门外跑去。

辜徐行没想到这个小东西生起气来,居然能走那么快,等他追上她时,她都已经跑到校门口了。

以沫听见有人叫她,虽然没有回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辜徐行快步上前,伸出食指,勾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回来,冷冷说:“别动!”

以沫深深低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待在原地。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辜徐行也动了真怒,“我站在窗户外面看你好一阵了,不是发呆就是和人玩小动作。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以沫用脚尖在地上戳着,眼底的泪水早把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怪不得你每次考倒数第几名,原来不是笨,是一点都没认真学!”越想越来火,辜徐行加重了语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以沫抹了一把眼泪,隐忍地抽噎着,小小的肩膀还打着颤。

见状,辜徐行的心一下软了。他牵过她的手,黑着脸走到学校小卖部买了手帕和香皂,将她带到食堂后的水龙头前。他将帕子打湿,蹲在她面前,一手抬起她脏兮兮的小脸,抿唇给她擦了起来。

以沫撅着嘴,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将她脸上的乌龟全洗掉,辜徐行伸手理了理她额角的头发,语气一松:“这还像个人了。”

以沫憋了满腔的委屈终于爆了出来,呜呜大哭着,一边哭一边大声抽着气,哭得几乎厥过去。

辜徐行连忙拍着她的后颈帮她顺气:“别哭了,现在还哭什么?”

哽咽了好久,以沫把气稍微喘匀点,大声说:“他……他说……他说我长大没人要!”

一句话说完,一声更惊心动魄的哭声爆了出来。

辜徐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头扭去一旁。

其实以沫根本就不懂“长大没人要”是什么意思,但是结合起马照的表情,她觉得这一定是种天大的侮辱。

辜徐行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的哭势降了些,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不……”

辜徐行极耐心地擦去她的眼泪,认真地说:“没人要,以后哥哥要。不哭了,乖。”

以沫的眼泪立马就收住了。

辜徐行满意地看了看现状,不失时机地循循善诱:“那以沫以后都要听哥哥的话哦。”

“嗯。”

“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嗯。”

“期末每科都要考九十分。”

“嗯。”

“以后每周末,我教你数学,江宁哥哥教你语文,不准不听话哦。”

以沫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你说说,现在都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以沫闷声闷气地说出了这句历史性的台词。

辜徐行终于宽慰地笑了。

从那以后,这句“我知错了”几乎伴随了以沫的整个童年。

考试不及格说“我知错了”,和小朋友吵架被发现又说“我知错了”,跟江宁去游戏厅被逮到还说“我知错了”……

一开始,她还要被辜徐行苦心教导一番才妥协似的说这句话,渐渐的,她就摸索出了一套对付辜徐行的方法:先低头,不说话,等他气消了,抬头含着泪说一句“我知错了”,一切错误就烟消云散了。

直到跟辜徐行回了家,以沫才知道为什么辜徐行会出现在她教室外面。

那天是辜徐行十一岁生日,辜家专门摆了晚饭,请亲朋好友吃饭庆祝。

辜徐行早上临出门前,被辜振捷一再交代接以沫一起放学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以沫的恶劣表现才被提前接人来的辜徐行撞见。

辜徐行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乌龟”事件后,他一丝不苟地当起了以沫的数学老师,每周都会抽两个晚上给以沫上数学课。他还软硬兼施地把江宁变成了以沫的语文老师。上课地点就定在辜徐行家的书房。

两个辜老师上起课都很像那么回事,尤其是辜徐行,一手清秀刚劲的行楷写在小黑板上,格外醒目,他抱着书本站着讲课的样子,比学校的老师还多几分师者气质。每到他上课的时候,以沫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江宁则不同,每次上语文课时,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跟以沫瞎扯。他从小就喜欢看国内外名著,扯起来没边没际。偏偏他还有表演欲,一边说还一边配以动作表情,活像演话剧,逗得以沫捂着嘴乐。

有时候,辜徐行也会来听下他的课,他就只好应付差事地在黑板上板书点东西,他写字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粉笔头在黑板上横竖撇捺地画着,浑然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清,讲课的声音更像是在梦呓。

这时候,倚在窗边看书的辜徐行则会轻轻摇几下头,不齿他这种虚浮的做事态度,但是又暗暗欣赏他的艺术才华。

一般一个小时的课上完,时间才不到晚上八点,要是徐曼不在家,几个孩子就会围在客厅里说笑玩闹。

一次课后,三个人开着电视在客厅里拍画片玩,玩了一阵,电视上开始播当年的大热剧《梅花烙》,一听到主题曲,江宁就丢开手上的画片,抓走几颗奶糖,万分投入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起来。

辜徐行对这类片子从不感冒,以沫也因这个片子里没有人会飞而兴趣寥落,所以两人依然兴致盎然地玩着自己的画片。

辜徐行似乎很享受逗以沫玩的过程,有时候故意连着赢她几局,有时候又故意一直输。

以沫输的时候,就会很焦躁,恨不得去抢他手里的画片,赢的时候,就会包着一嘴巴奶糖,歪着彤红的小嘴朝他坏笑。

两人正玩着,电视上忽然传来一阵高音量的咆哮,声音来得突然,以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也瞄了几眼,瞄着瞄着,她忽然指着电视问:“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正在整理画片的辜徐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骤然红了。电视上的男女主角在吵闹一番后,正深情地拥吻,而且还是个正面特写。

那时候的电视剧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侠片里的男女主角拥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里能看到这样的清晰特写。辜徐行扭回头,抿唇不语。

“哥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呀?”以沫的好奇心一旦上来,哪里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尴尬地低声解释:“他们……那个哥哥在抢那个姐姐的东西吃。”

江宁恰巧听见了,回头朝辜徐行丢去一个万分鄙视的眼神。

“哦。”以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小坏小坏的笑容,猛地朝他怀里扑去,“啊呜”咬在他唇上,含糊不清地说,“我也要抢。”

坐在沙发边上的辜徐行当即就被吓得翻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冷厉的断喝:“你们在干什么?”

刚好撞见这一幕的徐曼站在门口,气得有些发抖。

辜徐行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尴尬地从地上站起来,束手低头。

“我们抢糖吃。”以沫的兴奋劲还没褪下,包着一嘴糖,含混不清地说。

徐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倒像是自己受到了亵渎。她本想开口骂些什么,但是面对着那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那些骂人的话又全说不出口,只好愤怒地走到电视机前,“啪”的关上电视,指着江宁和她说:“你们都给我出去!别带坏我儿子!”

江宁知道这个伯娘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咬了下唇,上前把以沫从沙发上牵下来,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出了辜家大门。

徐曼余怒未消地盯着辜徐行说:“你自己说说,成何体统?”

辜徐行正自尴尬,红着脸不敢回话。

“你一向都是个听话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不走正道,跟这些歪门邪道的孩子搅在一起?”徐曼在沙发上坐下,抚了抚胸口,痛心疾首地说,“我不是反对你交朋友,可是交朋友也要讲层次。江宁是你弟弟没错,可是他有那么个妈妈,爸爸又不上进,自己也甘于堕落,天天跟地方上的一些孩子混,迟早是要变坏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她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还真拿她当起妹妹来了。”

连珠炮地说了一通,她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你年纪小,不懂交朋友的重要性。现在看起来,他们确实还不坏。但是看人要用发展的眼光看,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开始打你的主意、拖你的后腿!我听说有个部长的儿子就是交友不慎,天天跟社会上的坏小子玩,最后被人下了毒品,不明不白的就变成瘾君子了!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

听到这里,辜徐行忽然抬头回了一句:“妈,如果你不高兴,想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请不要这样说他们。我不知道什么是层次,我只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样的。”

“好啊!”徐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颤声说,“你果然是被他们蒙心了,居然为了他们跟妈妈顶嘴!”

说罢,她懊恼地紧闭双眼,默默流泪,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像一座山那样压在辜徐行身上,他望着妈妈,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错了?不,他没有错!可是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就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在他心底盘桓:他们也许真的会被分开。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徐曼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软暴力,像徐曼这样的人,习惯于用感情为武器操控别人的行为。他也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活得像自己,而是活成了一个好孩子标本。

见辜徐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徐曼又大声哭了起来:“你还不承认自己被带坏了!子不教,母之过,你这样,我以后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们会说我不会教儿子……靖勋啊,你回来看看你这个好弟弟啊!妈妈真想你啊!”

辜徐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晦暗了,蹙了蹙眉,他哑声说:“对不起。妈妈。”

徐曼这才渐渐止住泪,像是哀求地说:“乖,以后都不要和他们玩了,好吗?”

“好。”他轻轻应了声,乏乏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从没有一刻,他这么想从她的身边逃开。

“抢糖果”事件发生后,徐曼给辜徐行请了家教,又额外给他报了两个班。似嫌这样都不够彻底,她还强行将五年级的徐行转了校。那两年正是辜振捷忙着组建作战实验室的时候,一年也回不了趟家,根本无暇顾及徐曼在后方做了什么事情。所以就算辜徐行百般不愿意,却也申告无门,只好一一就范。

这样一来,辜徐行不但没有时间再给以沫上课,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在这样恶劣的大环境下,辜徐行只好把对以沫的教育工作转到地下。他挤出一切能挤的时间,就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课本写了本教案,每次撕几页让江宁带给以沫。为防以沫觉得枯燥,他还别出心裁地用漫画来表现内容。

江宁转了几次教案后,也被辜徐行打动了,再教起以沫来也用心了不少。

起初,以沫还不明白哥哥怎么忽然不肯见她了,堵着气不肯好好学习,还故意在考试时交白卷。江宁被她闹得够呛,只好哄她说:“你哥哥是闭关修炼去了。你看过《蜀山奇侠》不?就是像上官师兄那样修炼去了。如果你期末考试能够考到班里前十名,他就会出来见你一面。”

江宁更想说的是,她哥哥其实是像白娘子那样被“法海”压去雷峰塔了。

以沫半信半疑地盯着江宁不说话,江宁又补充说明:“你哥哥出关以后,就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是他妹妹,不但要成绩好,而且还要把功夫学好,这样以后他遇到危险了,你才有能力保护他!明白吗?”

以沫的眼睛倏地被这句话点亮了。她忽然想起很多电视剧里的片段,武功高强的女主角不但不会拖男主角的后腿,关键时刻还能冲上去帮男主角打退敌人,如果敌人实在太强大,女主角还能飞上去帮男主角挡刀。

是的,她要变强大起来,至少要强大到有能力在关键时刻为哥哥挡刀。

持着这个信念,以沫不再哭着闹着找哥哥,她甚至希望,在自己没有变得足够强大之前,不要再见到辜徐行。她格外刻苦地学起功课来,并且风雨无阻地跟江宁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

当她端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听课时、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时、认真写作业时,她总觉得哥哥可能就在某个窗户后面,微笑着看她。于那时的她而言,辜徐行仿佛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光芒,时刻照亮着她即将行进的前路。

小学二年级的课程其实很简单,以沫虽然懵懂,却不笨。刻苦加上高人指点,她的成绩一日千里地往上蹿。

以沫第一次在小考中拿到两个九十分时,班主任还怀疑她作弊,找了套老卷子,让以沫单独再考一次,结果以沫憋着一股气,给老师做了个双百出来,直接跌破了老师的眼镜。

那一年期末,以沫以每科一百的好成绩,和几个孩子并列年级第一。第二学期开学后,“宁以沫”三个字便成了老师挂在嘴边教育差生的典范。

随着学习成绩的变化,以沫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是同样沉默寡言,但是老师再也不会说她是孤僻内向,转而赞美她沉稳可靠。

因为成了老师器重的尖子生,很多女同学都开始向以沫靠拢,争着抢着要跟她一起玩。

二年级期末的时候,孩子们中开始流行讲故事,谁的故事讲得好,谁的“粉丝”就越多。有个别会讲故事的女生,会在故事讲得最精彩的时候扮俏,不是说口渴就是说想吃酸梅粉,指使别人跑腿。

以沫在江宁的影响下,讲起故事来更加绘声绘色,她不像别人只会讲老三样,满脑子素材的她今天讲聊斋里的故事,明天讲格林童话,后天讲名著故事。虽然都是复述江宁的故事,但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说来,特别吸引人。而且以沫人品好,从不借故拿乔,总是认认真真地把故事讲完。

这样一来,不但老师器重她,连同学们都打心眼里欢迎以沫。

从备受冷落到众星拱月,外界环境的变化改变了以沫的心境,步入三年级的她,整个人的气质都脱胎换骨了,一年级时的卑怯冷傲从她身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明朗的蓬勃之气。

江宁虽然只是以沫的“二师父”,但是见她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也不免欣慰,时不时向徐行报告她的成绩:“你妹妹当学习委员了”“你妹妹又考双百了”“你妹妹作文获奖了”“你妹妹挂三道杠了”。

说到后来,他开始不满革命果实全被徐行一个人占了,渐渐的就改了说法:“咱妹妹当升旗手了”“咱妹妹长高了,都齐我胸口了”……

辜徐行听了这些,总会情不自禁地噙起笑来,倒像那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三人团的地下活动直到1997年才转到地上,那一年,辜徐行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聿城一中。小他半岁的江宁也勉勉强强挤进了一中大门。

由于两年多来,辜徐行一直表现良好,徐曼渐渐放松了警惕。加上那年徐曼争取到了一个去美国进修两年的机会,她忙着各种手续,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管自己儿子在做什么。当初的三人团,才得以恢复旧交。

辜徐行再次真切看到以沫时,以沫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半大丫头了。

小孩子本来就长得快,两年多不见,以沫已经从当初的小不点蹿至一米五,一张小脸虽还透着一团孩子气,但当年的婴儿肥已褪去了大半,透着股灵秀气。

他恍然望着以沫,迟迟没有上前,以沫亦然,死死盯着他不敢认。

进了初中的辜徐行变化更大,逼近一米八的个子越见秀颀挺拔,脸部的轮廓更是利落成熟了许多,虽不似少时精致完美,却透着更加英气的俊朗。

两人隔着几米之遥望着对方,不知道是谁先笑了,那笑像是感染了彼此,两人唇角的笑纹扩散至整张脸,眼睛里都漾起了喜悦的縠纹。

“哥哥!”

以沫飞奔上前,几乎是用扑的,重重投进辜徐行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哥哥,你出关了啊!”

一旁含笑看着的江宁“噗”的笑出了声。

辜徐行轻轻抚着她的头,将她推开了些,讶异地说:“出关?什么出关?”

一句话说完,以沫整个人都傻掉了,她仰面看着辜徐行,半天才说:“哥哥,你生病了吗?声音怎么了?”

以沫并不知道辜徐行已经到了变声期,声音自然不会再像少时那样清越,而是变得低沉浑厚,只当他生病哑了嗓子。

江宁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栗暴:“笨,你哥变声了。这么大了还像以前那样说话,别人会说他是娘娘腔的。”

“那以后都要这样说话了吗?”以沫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

“废话!你听习惯就好了。”

以沫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江宁的声音也和早些年不同了。

她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辜徐行的脖子上,她好奇地踮起脚,伸手在他咽喉处的突起点了下:“哥哥这里长包了。”

辜徐行喉头微微一动,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帘。

江宁讽刺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见面又占你哥哥便宜,还嫌害得你哥哥不够。”

以沫白了他一眼,朝他做了个鬼脸。

“哼,你看你哥哥可看得真仔细啊,你怎么没看到我也长喉结了,我们还经常见呢。”江宁不忿地说,“白教你了,真是白教了。别人家的孩子,真的养不熟!”

两人拌了会儿嘴,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为了庆祝辜徐行重获新生,江宁慷慨解囊,自掏腰包了在大院俱乐部包了一个多功能厅,点了百来块的西餐小点。

三人且说且闹地吃完东西后,又打了阵牌,直玩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以沫起先还在为辜徐行的声音耿耿,但是几个小时听下来,渐渐习惯了,反倒觉得他这样说起话来更加好听。

经历过失去,三人比以前还黏糊。

初一年级一放学,徐行便准时会和江宁一起骑车接以沫回家,到了周末,三人不是在徐行家看书,就是去江宁家听音乐。

江宁的爸爸辜默成虽是一介武人,但是性好文艺,家里屯满了各种唱片。

徐行从小学习钢琴,喜好古典音乐,江宁则偏好摇滚乐。他带着徐行从罗大佑听到崔健,再从国内摇滚听到西雅图、英国。徐行则带着他听巴赫、贝多芬。两个音乐发烧友泡在一起品评音乐,一玩就能玩上半天。

江宁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透出了风流倜傥的妖孽气质,不但会玩音乐,还早早地学会了跳舞,他时不时教他们两个跳扭扭舞和爵士。

和两个舞姿性感潇洒的哥哥比起来,以沫在这方面蠢笨得像只小鸭子,跟在后面跳得乌七八糟,时常换来江宁刻薄的嘲笑。

说起来也怪,虽然江宁爸爸薪金一般,江宁家却不乏非常奢侈的配备,比如从日本进口的高档音响、意大利的烤箱、回弹性很好的德国地毯,甚至连他家的空气里都飘着高档的法国香水味,而这些东西即便连徐行家,都很难找到几样。有时候江宁还会偷偷拿出来一些特别好的咖啡煮给他们,或者亲自出手烤面包给他们。

相比之下,辜徐行作为一个堂堂首长公子,生活环境反倒还不如江宁小资惬意。

直到后来,以沫他们才知道江宁家的音响、地毯、蓝山咖啡全是拜江宁妈妈张遇所赐,像那样一个女人,不论在什么境地里,都不会缺少顶级奢侈品的供养。

美好的日子总是流逝得特别快,三人还未来得及细细享受这如在云端的轻暖日子,寒假就早早到了。

那个寒假是属于《泰坦尼克号》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my heart will go on》响遍中国大街小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将98年初的中国染上异域情调。

这部全球轰动的大片,在媒体的轰炸式的宣传下,在国内掀起了观影狂潮,不但各大城市的电影院场场爆满,连很多小城市久不启用的电影院都为这部电影重新开放。电影院外,盗版的碟片也被人们大肆传播,除此之外,什么泰坦尼克号T恤、泰坦尼克号脸盆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几乎人人家里都能闪到一两眼和泰坦尼克号沾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泰坦尼克成了所有人的谈资,相熟的人见了总会互相问句“你看了那电影了吗”,仿佛没看过这部电影,就是大大的落伍。

紧接着,因江主席一句提倡广大人民群众观看该片,很多单位都开始组织职工家属集体观影。

聿城军区大院的电影院也因这部电影走俏起来,以前数月开一次电影院,通共也坐不到十个人,但是放映泰坦尼克那个月,每天都座无虚席。

大院里的女孩子们为杰克和露丝的爱情动容,一再购票观影,男孩子们一再观影的目的则复杂多了,有的是冲着女主角的正面**去的,有的是冲着车震戏去的,有的是冲着沉船特效去的,不一而足。

最后电影院方一统计,平均每人至少四次观看该片。

当然了,大院里也不乏拉低平均观影率的特例,比如以沫,她就对这部片子完全不感兴趣,一来她看不来据说帅到爆的李奥纳多,二来也实在拿不出二十块大洋去电影院。所以,她迟迟没能赶上潮流。直到该片快下档时,消息闭塞的宁志伟才从外面借来一盘盗版碟回来,那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花得不成样子,不但奇卡无比,而且画质模糊发蓝,以沫跟在后面看了两眼,忍到“海洋之心”出场后,她终于受不了出去了。

毕竟当时议论最多的还是那颗巨大的蓝宝石,在以沫看来,只要看过那颗宝石,就算跟上潮流了。

次日,她和江宁去徐行家玩,刚进门,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声。江宁驻足听了下,感叹:“那家伙琴越弹越好了。”

陶醉地听了一阵,他才带着以沫上楼。

推门而入时,江宁望着钢琴前弹得投入的白衣少年,衔起一抹坏笑:“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杰克。”

以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暗想,哥哥可比杰克好看多了。她可不喜欢外国人。

见徐行不答,江宁直接走过去,在他的钢琴上坐下,俯下身,睁着眼认真打量了徐行好一会儿说:“喂,说真的,你这样子,简直可以迷倒一百个露丝。”

徐行被他这样一闹,直接没了情绪,停下弹钢琴的手。

以沫缓缓走到钢琴前,好奇地问:“哥哥,你弹的是什么,真好听。”

话音刚落,江宁一个栗暴敲在她头上:“你侏罗纪来的?《my heart will go on》啊!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徐行瞟了江宁一眼,对他老是敲以沫头有点不满。

乐感奇差的以沫确实听不出这是那首烂大街的名曲,遂老老实实摇头:“我没好好听过。也没看过这个电影。”

“天啦!”江宁夸张地从钢琴上跳下来,躬身抱住她的肩膀晃了两下,“赶紧的,这就跟我去电影院看看!”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萌芽,江宁起码去电影院看了十遍泰坦尼克号。可以说,他烂熟每一个桥段,每一句对白,每一处起伏。

且说着,江宁朝徐行扬了扬下巴:“喂,一起去吧。”

徐行面有难色:“我妈妈打电话说今天回来拿证件。”

江宁理解地说:“好吧,那我带她去了。”

江宁拽着依依不舍的以沫往外走去。

身后的辜徐行垂头凝思,正准备弹琴,像想起了什么,双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光亮:“等一下!”

他掩上琴盖,起身套上羽绒服围巾,蹙眉淡淡说:“我跟你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