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语录

傍晚,看着恢宏的公安局大楼,左汉很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人对真相的渴望,有时候和对新鲜空气的渴望类似。生活中充满谎言,可人人都是说谎家,于是并不感到这空气的污浊。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巨大的谎言或谜团彻底让人视线晦暗,呼吸困难。这时,之前蛰伏已久的痛快呼吸的渴望,便会再次来临。

然而人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能自由地管理欲望,他知道。这个深呼吸并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他转过身,觉得背后的大楼如同一块硕大的墓碑,是的,他认为自己刚刚爬出一座坟墓,一个充满了谜团,让他伸手不见五指、呼吸困难的坟墓。

他突然很想喝酒。

这事儿其实可以直接转身找卢克,但现在这家伙只能让他想起案子。于是他给曹槟打电话,让他把能约的人都约出来。

“想怎么喝?”曹槟问。

“随你,去酒吧也行,路边撸串也行。”

“要不先去酒吧喝一会儿,然后到梦幻巴厘岛泡个澡?”

“泡澡就算了吧,今天没那心情。”

“哟,连泡澡帝都不想泡澡了。”曹槟咯咯笑道,“那找画画的几个哥们儿出来喝酒?”

“好,老地方吧,小金湖东边的原味串吧见。”

左汉等到8点半,连飞舟第一个到。听说左汉有约,这位大忙人立刻撇下手中的福鼎白茶和一旁的金链子投资人,跐溜一下冲到了串吧门口。

连飞舟是曹槟的本科同学,毕业后没有读研深造,而是自己开了间艺术工作室。上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追求阳春白雪,越画越发莫测高深,只有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手艺变现,成天制造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行画。其实连飞舟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整的那些东西格调不高,但他自认为想要的东西不同,对目标也有清晰的规划。在他看来,对一个二十多岁的艺术家而言,搞艺术和赚钱是两码事,需要分开进行。几个朋友嘲讽他是“披着艺术家外衣的商人”,他也并不觉得不妥。于是在毕业之际,同学都慌慌张张地准备考研,他手里却已经握着大量的客户,足以支撑他经营一间工作室了。

远远见了左汉,连飞舟两眼放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坐下:“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最近想我没有?”

“还真没有。”左汉经常接到连飞舟的骚扰电话,根本不吃他这套,“像你这种忙着换女朋友的,哪还缺人惦记?”

“此言差矣!我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左汉你啊!”连飞舟仿佛向原配解释自己和小三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公,“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咱俩除了性别外啥都合适。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就我见你最积极!”

对此左汉无可指摘,只能领情。

正无话可说,曹槟和苏涣来了。苏涣是曹槟的学长,省美院花鸟专业博士在读,也是这拨人里边年龄最大的一个。左汉对苏涣的专业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但尽管左汉叫他一声“学长”,两人说到底不是真的师兄弟关系,加之左汉也没好意思像小姑娘一样对苏涣表达他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的仰慕之情,因此两人见面的次数其实有限,而且几乎都是这种大伙儿都在的情况。中国画的三大画种——山水、花鸟、人物——现在也被分得越来越开,许多画家往往专精一种,因而左汉这个偏重山水的,也没好意思借探讨山水之名单独约花鸟专业的苏涣出来,这每每让他心痒莫名。

最后到的是崔勇,曹槟的室友,国画系花鸟班研二在读,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崔勇可算是苏涣的正牌师弟了,这身份一度让左汉艳羡。然而崔勇并没有察觉左汉的艳羡。身为艺术生,他简直比码农还要无趣,不会说话,因而不会撩妹。而因他不会撩妹,曹槟直接宣判他成不了伟大的艺术家,也不知是什么逻辑。

几个老朋友一见面,气氛马上热烈起来。曹槟张罗着点了些串,给每人要了五瓶青岛。

平时为应付圈中各种场合,他们喝茶比较多。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非得学着七老八十的大爷,手里盘着佛珠,往某个茶舍的明式假黄花梨圈椅上一坐,焚香,听琴,啜一口据说上千元的大红袍,闭眼睛,深呼吸,微笑。

要装起来嘛。混书画圈的和写悬疑小说的很像,明明白白两大装:装×加装神弄鬼。

装啤酒的是扎啤杯,因为这会给人酒突然变得更好喝的错觉,就像屌丝偶尔套上正装往镜子前一站,一个不小心,会认为自己每天都应该去和联合国秘书长握手。这种器物加持的仪式感有一种魔力,说不清,道不明。聚众喝酒也是一种仪式,仿佛找几个互叫哥们儿的人碰一碰酒杯,自己的灵魂便不再孤独。

他们每人倒满一杯,两瓶青岛几乎见底。一杯啤酒下肚,有人拿起鸡心,有人拿起腰子,纷纷大口吃将起来。今天的腰子切得十分齐整,朵朵腰花绚丽绽开。左汉刚嚼上一口,突如其来的腥味让他心头一凛,莫名想起了梅莎莎那丑陋的尸体。

连飞舟注意到左汉脸上的异常,碰碰他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今天去公安局看个案子,到现在没缓过来。”

“该不会是梅莎莎的案子吧?”曹槟显出了如同无知群众对即将出台的楼市限购政策的好奇。

“局里的要案,得保密。”左汉挥挥手,“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喝酒。”

众人刚被勾起的兴趣,又生生被左汉压了下去。

每人干掉三四瓶,第二箱啤酒眼看要灭,几人终于微醺。

“最近都在临谁的画?”左汉问。

“在看张大千。”曹槟道。

“张大千的看看就好了,格调还是不够高。”左汉道,“不管是青绿山水、荷花,还是后期的泼彩,都过于漂亮了。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取悦市场,但不够高级。”

连飞舟也道:“是啊,类似的还有吴冠中。他的画也属于有创新,却更多的是迎合市场,太甜。用笔过于简单,没什么厚度。”最会迎合市场的连飞舟竟说出这番话,众人纷纷斥其虚伪两面派。

“嗯,我最近主要想让自己放得更开一点。古人临多了,就想研究研究泼墨、泼彩和大写意。”曹槟转而问连飞舟,“那你最近临的是谁?”

“我在临弘仁,他也是清四僧里面的一朵奇葩啊。”

“有什么感悟吗?”苏涣笑问。

“目前大致有三点印象最深。首先,弘仁的画很注重大的轮廓,有平面装饰的感觉,甚至改一改能做冷抽象。这在传统中国画里面是属于意识非常超前的。其次,虽然他构图的块面感很强,但线条不死,很结实,用笔也很果断,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还有,空间对比强烈。他很注重大而空的山体和细节的对比,用树、碎石的丰富性来衬托大山的空白。”

“你很会学。”苏涣的眼里是惊讶与赞许,也终于明白这人开工作室纯粹就为搞钱,实际上并没有放弃对真正艺术的追求。

“那学长最近在研究谁?”崔勇问同是花鸟专业的苏涣。

“这阵子在临徐渭和陈淳。感觉要画好他们,得有熟练度,行笔要快。”苏涣话锋一转,“我怕飘逸过度,失了厚重,所以前两天又开始临吴昌硕。”

“还是学长取法高。”崔勇有些沮丧,“我最近在临任伯年,但还没找到感觉。”

“没事,临摹本来就需要时间,没人可以一上来就找到感觉的。”苏涣杯子和崔勇的一碰,“有时间,咱们两个学花鸟的可以多交流。”

正聊到兴头上,左汉突然瞧见卢克给他发了条信息:“有空没?”

左汉此时喝酒正酣,回了个“没”。

卢克也许是小学语文阅读理解没学好,继续道:“刚来了个新材料,需要你帮忙。”

“有事留言吧,这会儿忙着拯救人类呢。”左汉回完便关机。

搁平时,左汉对任何与案子相关的消息都会很感兴趣。但此时他喝好了,特别想高谈阔论,甚至吟诗作赋一番,就像野狗原本天天都在找吃的,可到了某个季节,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说到临摹,还是张大千厉害。国家级造假高手。”左汉自说自笑,“要不是看了张大千,我还真不敢相信有人能临一个像一个。唉,你们说,这年头还有这种人吗?而且年纪不大,和咱也差不了几岁那种。”

“你开玩笑吧,美院教授里面都很少有这能力的。”崔勇觉得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

“不好说。美院教授就算临摹前人,也会带上自己的风格,这年头谁还死临啊?你看黄宾虹临古画稿,那才是临古的最高境界。一笔一画照着描,那是初学者干的事儿。”连飞舟抿口酒,“当然了,如果确实能画成一模一样,倒也是本事。可惜可惜,现在美院学生交的临摹作业,都成一比一手工制作了,哪是在画画啊!”

“左汉,你最近在临谁?”曹槟问。

“呵呵,我哪有时间临摹啊。”

“你晚上有空泡吧泡澡,没时间画画?”

“画画真少了,偶尔看点书,画论什么的,动笔不多。”左汉给每人斟满酒,“你们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最近在读《石涛画语录》。”苏涣道。

“我在重读谢赫的《古画品录》。”连飞舟道。

“郭熙的《林泉高致》,每年刷一遍。”曹槟道。

“都很高古啊!”崔勇用牙齿撸下一串鸡皮,“我在看《黄宾虹画语录》。”

“我在看黄公望的《写山水诀》。刚好最近在展他的作品嘛。”左汉说。

曹槟恍然大悟:“难怪那天看展的时候你张口就来,什么‘画亦有风水存焉’,吧啦吧啦,原来刚好就在看。我说呢,记忆力怎么可能这么好。”

“你说现在的人画画,绝大多数都在追求造型,连真正做到书法用笔的都已经不多了,还有谁会把古代艺术哲学融入画里面?”左汉又想起了案子,“画个画,还去考虑阴阳的平衡,屋舍的朝向,气的进出流动,现在真有人会在画画的时候保有这种意识吗?”

“你今天是咋了?”曹槟感觉左汉自打入了警局,就有些神神道道的。

左汉并不理会,继续道:“我最近研究古画发现,宋画里边就有不少包含道家哲学的作品,宋徽宗的《瑞鹤图》就是一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是北宋山水第一名作没问题吧?他的位置经营,细细想来也十分吓人。画下方的三块巨石,就是按照青龙、白虎、玄武的方位来布局的。那个玄武之位,石头画得真跟只神龟一样!”

连飞舟回想《溪山行旅图》的样子,觉得有意思,问道:“那你说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里面是怎么体现道家哲学的?”

“黄公望本来就曾靠占卜为生,相信画里存在风水一点儿都不奇怪。你看那山的龙脉走势啊,包括山和水的交替组合……哦,还有,他的经典皴法是长披麻皴,笔墨绵绵不尽,深厚滋润,中气旺盛,一看便知是寿者相。”

苏涣插话道:“而且不知你们读画仔不仔细,从《剩山图》的郁郁葱葱,到整幅长卷最后的萧瑟,黄公望画的仿佛是四季。再加上把人和船只这些点景放在大片的留白中,简直有‘渺沧海之一粟’的空间意识。所以我觉得黄公望把他的宇宙哲学都表达在画里了。”

这番话让左汉一个激灵绷直了身子,他不禁想起了凶手留给他们的诗:

长夏的迷雾填充着宇宙的更迭

我笨拙的笔墨,无力模仿气运的生灭

那时候他分析出,这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大画师”对时间的意象情有独钟。但其实在这句诗里面,他的空间观念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真是个大哲学家。

露天串吧占据了小金湖岸边一角,有如古画中水涘的一个俏皮苔点。桌外五米处便是小金湖的潋滟波光,幽魅的月色和迷离的街灯全都漾在一片静谧的水纹之上,千光万彩,仿佛雨水将老画家遗弃在荒野的调色板拍打成一张莫奈的杰作。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光让一切地面的璀璨黯然。无人知道,这冷月要听完多少故事,才能把自己的故事说得圆满而明晰。

月移中天,五人都喝得醉意盎然。连飞舟去结账之际,左汉打开手机,看见卢克又给他发了好几条微信。

“我们收到凶手寄来的一个U盘,里面记录了他和梅莎莎的对话。”

“还有他虐杀梅莎莎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在视频最后留下两句诗,我截图给你看。”

然后左汉看到了一张视频截图,上面的字幕是:

鹊华秋色寒林雪,山居早春万壑松。

左汉浑身汗毛竖起,醉意消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