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来路坎坷,你一边愤恨,一边寻找出口,渴望梦想的黎明。回望暗夜中的他们,你一边默然饮泣,一边长久致敬。

面试间,一片寂静,刚刚或伏案疾书或交头接耳的面试官,眼神再次齐整地聚焦在刘轩坤身上。

刘轩坤想,我上山入海,也算一条蛟龙,不能还没启航就搁浅。他稳定了一下心绪,不慌不忙地说:“我了解政策,生长学员确有概率回原单位,但也有例外,我要利用好这四年时间,如果还不够,考研,读博,我有信心成长为稀缺岗位上的高素质人才。”

杨主任说:“这是每一位好学员的梦想,我听得懂你的意思,为了不回昆仑哨,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也就不用再费心思和那群士兵相处。”

刘轩坤说:“贵校的目标也不是为了培养一批守岛、守礁、守桥、守隧道的基层守护兵吧,信息化时代,那都是最基础的岗位,优秀的军官要放在更尖端前沿的岗位上,才能发挥价值,才能体现贵校的成就。”

有的面试官在点头,刘轩坤一席话再次让他们刷到了优越感,为能在这所学校上班感到荣耀,社交中,对方一听单位名称,就会投来钦佩的目光,所以他们认为刘轩坤的站位很高、视野很广、分析中肯,自我定位也精准。但大部分面试官不置可否,他们不轻易表态,尤其是杨主任,她不想错过一棵苗子,但也不愿意浪费精力在一个枝枝杈杈太多的歪脖子树上。到底刘轩坤算哪一种,还不能下结论。

杨主任合上笔记本,双臂抱在胸前,说:“聊聊你的战友吧。”

刘轩坤不知道杨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知道这时候该装要装,不能随便搬弄是非,说别人不好显得心胸狭隘,大家都喜欢听敞亮话儿。于是刘轩坤放下成见,绝口不提其实并没感觉从这些老兵身上学到太多东西,反而觉得他们轴、杠、倔、坑,说不出的嫌弃。但他夸徐开路是正人君子,连送上门的美女都不稀得多看一眼;夸陈爱山单纯,养护西红柿秧苗一丝不苟,爱昆仑哨胜过爱自己;夸安逸服从意识强,让干啥干啥,很少说“不”,非常符合领导眼中好士兵的形象;夸林晋,学历高,有理想,虽然平时雄性不足,优柔寡断,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用生命践行使命,书写了新时代大国武警的责任担当,可歌可泣……说这些的时候,刘轩坤保持着昂扬的语调,中间好几次从背包侧兜里拿出矿泉水润嗓,他拿出主持人的范儿,绘声绘色地讲着别人的故事,让人听得出这些人和事在他的生命中都是过眼云烟,并不能成为他人生的组成部分,掀不起太大浪花,也**漾不出太多波澜。

杨主任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意思:“我在你的描述中,为什么没感觉到你参与其中,却更像一位观众?”

刘轩坤说:“为了演讲效果,我往往采用这种表演方式。”

杨主任说:“你认为这是演讲,你把这当表演?”

刘轩坤说:“决定前途命运的关键节点,适当包装,情有可原吧。”

杨主任说:“呃,我是让你讲讲你们之间相处的点滴,没让你跳出圈外,审视什么。”

刘轩坤也有些急躁了:“是面试我,还是面试昆仑哨……好吧,刚第一个提到的徐开路就是班长……”刘轩坤觉得杨主任再知性,首先是个女性,难以免俗,较为八卦,净问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兜好几个圈子,还没切入主题。但他又发现杨主任的眼神不像在跟他拉家常,姑且认为她入戏较深,用学术的态度聊着娱乐圈狗仔队的话题。

刘轩坤说:“徐开路是好班长,我的启蒙老师,带我领略了高原的凶险残酷,他负责、认真、博爱,除了死板,应该没有别的缺点了。也因为死板,他从三千七百米的关角山,到四千零五十米的三岔河,到四千五百三十三米的沱沱河,再到四千八百六十八米的昆仑山,一路越走越高,性格也越来越闭塞。他不是没有机会到内地,他可以到更大的单位,以他的水平可以带出更多好兵,他没有想过这些。我觉得他是有了惯性思维,害怕改变,这是很致命的,我甚至担心他以后到了地方,能不能适应社会,哨所极度单一,社会非常多元,不懂得变通寸步难行。”

杨主任说:“越来越多的年轻军人像你一样有了新的观点,不再一味强调牺牲奉献,这值得肯定,而且你的担心,也是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

刘轩坤说:“看来我还是很有前瞻眼光的。”

杨主任好像已经对刘轩坤有了成见,说:“但我不认为现阶段你拥有这样的眼光是优点。你是璞玉,才能雕琢;你是干净的画布,才能更自由地描摹,我更愿意看见被高原清空心头尘埃的你。”

刘轩坤认为她在抬杠:“难道像徐班长这样什么都不想的人,才符合您的要求吗?”

杨主任还未回答,刘轩坤插话说:“可他考不上啊。”

杨主任说:“考不上我们这所学校,不能说明什么,反而是我们欠这样的兵一次受教育的权利。但我相信,他内心世界构建的大学远比具象的东西更丰富,也更高端。”

刘轩坤说:“您怎么这么了解他?”

杨主任说:“我了解像他一样的所有优秀的高原兵。”

刘轩坤说:“我也是高原兵。”

杨主任说:“是,可你还没完全明白高原之于士兵的意义,以及士兵之于高原的情愫。”

刘轩坤说:“您的意思是我留不下?”

杨主任说:“我保留意见,看综合评分吧。”

刘轩坤强压着怒火:“您凭什么保留意见,总得有个理由吧,这也太草率了,您连昆仑山都没去过吧。”

杨主任说:“去过昆仑山,虽然只有一次,但它走进我生命里千遍万遍,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寸土地,听得懂每一声叹息。”

刘轩坤说:“有什么说服力?怎么证明?”

校长感觉这个问答节奏很容易出问题,连忙站起来说:“好了,面试先到这里,你先出去吧。”

刘轩坤说:“我不出去,别的学员都是当场揭晓成绩,轮到我怎么就改程序了,先出去是等你们统一口径,好暗箱操作?”

校长说:“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不会因此而否定你,但也请你尊重面试官的观点。”

刘轩坤说:“我尊重,可人往高处走有错吗?怎么能因为一个你们没见过的人、没经历过的事儿、没踏足过的地方,而否定我?”

校长说:“首先还没否定你,其次杨主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对高原一无所知,相反,她有绝对的发言权。”

刘轩坤说:“为什么?我总该知道为什么吧?”

校长摆手让刘轩坤出去,刘轩坤还在较劲儿,杨主任站起来说:“我爱人常年战斗在昆仑山,和徐开路的父亲徐建中是战友。我爱人他虽然……”

杨主任要说下去,被校长制止了。刘轩坤似乎触碰了杨主任的什么软肋,本来对他抱有好感的面试官也觉得这孩子爱钻牛角尖,礼节礼貌太欠缺,于是刘轩坤被他们的“内力”顶出门外。关门的一刹那,刘轩坤断定留在这里的愿望要落空了。他懊恼不已,但混沌中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记得很清楚,刚才杨主任说过,徐开路的父亲和她的丈夫是战友,有徐开路这层关系,不必过分担忧。

于是,刘轩坤勉为其难地想起了再也不愿意有任何瓜葛的昆仑哨。电话接通,接电话的已是陌生人,是刚分配来的两个新兵之一,张琛。刘轩坤心急如焚,语气很冲,张琛直接挂断了,接连几次都是如此。刘轩坤心说,人走茶凉,果然现实,这才离开几天,曾经的栖息之所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次,他努力纠正了苦大仇深的表情,用加了甜蜜素的声音告诉张琛,他要找徐开路,希望兄弟但行好事。

张琛说:“班长已经下山了,一个月以后再打,兴许会在。”

刘轩坤说:“为什么下山?”

张琛也很冲:“这是内部安排,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的不要太多。”

刘轩坤只好继续降低姿态,张琛这才道明原委。徐开路送别林晋和孙宇宁,回来情绪压抑,憋出了病,卧床不起,被送到格尔木治病,听说病得蹊跷,格尔木医疗条件跟不上,转送北京了。刘轩坤一听,竟然悲喜交加,悲可以理解,喜,可太损了。但刘轩坤没有意识到,他满心思都是既然徐开路在北京,只要还能张嘴说话,当面求他帮忙跟杨主任打打招呼,自然十分方便。

刘轩坤买了个果篮,找到了徐开路的病房,里面静悄悄的,医生和护士蹑手蹑脚地在为他做检查,看到刘轩坤进来,示意他先出去。

医生走出来,看见刘轩坤穿着军装:“他今天情绪已经到了冰点,一会儿等他醒了,你再进去,你劝劝他,他这病是难治,但只要好好休养,还是有痊愈的可能的。”

刘轩坤说:“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医生说:“心脏肥大、红细胞增多、血压异常,伴随性功能损伤等男科疾病,总之,全身都是病。我没见过这样的兵,他是第一个。”

刘轩坤说:“他有没有病我知道,平时没看出来有问题。”

医生说:“没发作,不代表没有。要说也怪,他这身体机能异于常人,别的士兵回内地顶多醉氧,十天半个月也能适应,他倒好,一下来反而要犯病。”

刘轩坤透过门上的玻璃望去,徐开路朝内侧蜷缩着,脑袋上仅剩的一撮头发也褪去了,不够壮硕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的遮盖下,更显得孱弱不堪。

刘轩坤说:“何苦呢?何苦呢?”

刘轩坤来到护士站旁的等候区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看着人来人往,突感疲乏,留在昆仑哨累,确定考上了竟然更累。前途依然未卜,如果去了分校,如果四年以后再回高原,折腾一圈还是原点,身份上的变化抵消不了生活环境上的落差,看见了美好的事物,知道了高度在哪儿,扭头却要面对厌恶了的一切,思想上极度不平衡。徐开路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躺在那里,这让他的心脏暂且没那么难受,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坐着睡着了。

刘轩坤一觉醒来发现灯火通明,护士站只剩下一名护士在值班,他看了一下表,睡了将近两小时了,他连忙去找徐开路。刚要推开门,里面传出杨主任的声音,他再次透过玻璃观察,不出所料,如假包换的杨主任正面朝外,坐在徐开路床前。徐开路咧嘴傻笑着,露出没了一颗门牙的牙床,至于以前戴的是假牙,还是刚掉不久,不得而知,反正高原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记,不差这一处。刘轩坤没有在意这些,副班长陈爱山也掉过一颗,早掉晚掉都是掉,提前适应老年人的咀嚼感也算未雨绸缪了。他只顾着高兴,认为很幸运,想要做的事儿,自动有人找上门来,都不用他开口,于是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把耳朵贴在门把手上方,偷听他们的对话,却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越听脸上越有烧灼感。

杨主任说:“我是在刘轩坤关上面试间的门开始想你的,我给你们苏清政委打了电话才知道你住院了。”

徐开路问:“您还认识苏政委?”

杨主任率直地说:“当时他来我们学校参加中级军官培训,我看他履历过硬、学习刻苦,专门耐心指点过他,并在结业鉴定的时候好好夸了他一把,他一直记着这个情,所以每次到北京都会专程看望我。我这次打电话,他以为刘轩坤优异的表现打动了我,打电话是报喜的。”

徐开路说:“是,应该报喜,这是我们支队的荣誉。”

杨主任说:“肯定是喜事,但他的表现不足以打动我,他对昆仑哨的冷漠让我很不舒服。”

徐开路说:“高原兵考上学真的不容易,昆仑哨有史以来头一遭,他冷漠可能只是他内敛,他反驳可能只是他叛逆,请您帮帮他,好吗,杨阿姨?”确实不用刘轩坤张嘴,徐开路听说他不能留在大城市的消息后比他本人还激动。

杨主任说:“高原兵的加分政策已经帮了他,我再帮他,对别人不公平。”

徐开路说:“他是有文人的清高,待人接物还有些生硬,但我了解他,他本质很好,是可塑之才。可能言行举止表达了对昆仑哨的不满,这是人之常情啊,自然条件恶劣的昆仑哨足以打消一个热血青年的深爱,但他的本质是好的,等他经历了四年军校的历练,走上新的岗位,他一定会以昆仑哨为荣。他年纪还小,吃了很多的苦,难道山区分校比昆仑哨还苦?靠一脚踢开不能成就更好的他!我没求过您,这次看在我爸和陈叔战友一场的分上,求您帮帮他。”

徐开路摇摇晃晃地准备从**爬下来向杨主任敬礼,这些刘轩坤都看见了,他喉头发紧,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酸涩。

杨主任说:“别动,开路。我来看你,一是担心你的身体;二是其实我从见他第一眼,就把他看成了你,之所以要求苛刻,是期望值太高。我可以把他留在身边,但又担心缺乏情感的人会亵渎我对昆仑山的留恋和敬畏。”

徐开路心里清楚,杨主任的留恋和敬畏是什么,那是她从远去的丈夫身上积聚的悲伤和力量。昆仑山上走下来的人是她丈夫的化身和缩影,她有深深的执念。

杨主任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当年徐建中是重大宣传典型,而陈泽飞并没有什么事迹,和许许多多没有什么感人肺腑故事的军人一样,有渐渐被人遗忘的可能,如果没有好的传承,每一任管理者都是利己主义者,那么昆仑的精神也只会悬挂在云彩上,云彩再美丽,终究还是会随风而去。

徐开路懂她,他说:“陈叔和所有昆仑山上牺牲的烈士一样,没有人能够亵渎。”

杨主任看到了徐开路诚挚的眼神,模糊了的陈泽飞的身影重现眼前。她敞开心扉向徐开路讲了陈泽飞的故事,她希望等他痊愈以后回到昆仑山的大柴旦烈士陵园,把她的思念带回去。告诉他,她一直记得,并一直把他当作最鲜艳的旗帜,任他在心头飘扬,从未遗忘。

杨主任说:“今天刘轩坤问我,一个只去过昆仑山一次的人,有什么资格质疑他对昆仑山的感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仅那一次,我去接我的爱人回家,从此便没有勇气再去,但无数次梦回昆仑,并时刻关注着它的发展,能说出每一个垭口的海拔、每一位哨兵的名字,我的血液和陈泽飞一起融入那片土地。”

杨主任升华了相忘于江湖的内涵,在她心里,江湖没有昆仑大,昆仑越来越清晰地发酵于她的军旅人生,也绽放在她的执教理念中。徐建中和陈泽飞同在原铁道兵十师四十七团,徐建中牺牲以后,青藏铁路部分通车,四十七团的大多数指战员,包括陈泽飞留在了昆仑山,就地转为守护铁路的守护兵。几年后的一次事故,陈泽飞也牺牲了。隧道塌方,永远埋在大山深处,事迹被广泛报道,那时候军队的重心是一场大规模的自卫反击战,媒体资源向南部边陲倾斜,而他如同浩瀚烟云中的一阵微风拂过。杨主任当时大学毕业,刚被分配到热电厂当工程师,幸福的人生刚刚开始,正筹划着啥时候要个孩子,一夜之间却成了烈士遗孀。悲痛之余,她才发现对爱人的过往一无所知,为了找到他的心路历程,她用成为他来祭奠他,响应了政策,被特招入伍,进入武警指挥学院任教。

门外的刘轩坤纹丝不动已经很久了,他想走,又迈不开腿,不是羞愧,也不是逃避,是久违的心酸。房间内一位烈士之子、一位烈士遗孀,阵痛中还在探讨如何让他更好的问题,他之前只是厌倦了,而他们却连厌倦的机会都不再有,他只是面临大城市与小地方的困局,而他们哪里有选择的可能。

病房里,杨主任讲起了陈泽飞牺牲的场景。她说,他虽不是牺牲在尸山血海、枪林弹雨中,但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冲锋的状态。那一年也是万物收获的季节,一头疯牦牛突然撞破护栏闯入铁道,发疯似的在铁轨上四处奔跑,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货车从山下驶来。情况紧急,正在铁道带队巡逻的连长陈泽飞没有犹豫,拔枪射击,枪枪击中牦牛要害,但是牦牛皮糙肉厚,没有那么容易瞬间毙命,倒在铁道上抽搐,千钧一发之际,他带领战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牦牛,将野牦牛拖出铁道。但随后他就因剧烈运动呼吸困难,晕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后来,战士告诉杨主任,陈连长武装巡逻无人区铁道两千三百多次、累计行程两万余千米,排除铁路落石、野生动物上道等险情六十余起,他像一颗道钉,铆在天路上。他身体素质最强,军事技能最好,他是最铁的硬汉,却最先倒下了。后来大家才想起来,出事前夜,他查铺查哨完,已是凌晨,身体超负荷运转,但他没睡,而是打着手电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听说那是一封离婚协议书。

杨主任没有解释陈连长到底写的是什么,但她的抉择似乎说明着什么。徐开路无暇揣测那个离婚很冷门的年代,陈泽飞怎样和深爱的女人决断,他只是仿佛看到年轻的杨主任哭红的双眼,看到她抱着他的骨灰行走在昆仑脊梁上的落寞及坚强,看到她身后的战士高举着吉祥的哈达,呐喊着祝福的语言,将他们送向幸福安康的港湾。

徐开路说:“这是高原的故事,是守护兵的故事。你不说,这故事就是标本或者脸谱;你说了,这故事又活起来了。我要重新带回高原,把它讲给一茬茬儿的军人听,更要讲给刘轩坤听,以后不管他分配到哪里,当他面对士兵稚嫩的脸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散发出豪情和正气吧,他会成为一个有底蕴的人。”

杨主任说:“你啊,不论我岔开话题多远,你三句离不开你们战士的走向,又归纳总结到刘轩坤身上了。”

门外,一种姿势坚持了半天的刘轩坤终于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发出一声哽咽。杨主任和徐开路都听到了,杨主任抹了抹眼角,推开门观察,只看到地上饱满的果篮,却空无一人。

刘轩坤冲出医院,回学校拿行李,他当初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就是怎么出来的。快到大门的时候,他看见哨兵正在交接哨,他试图低头快步通过岗哨,生怕接哨的人是昨天和他抬杠的哨兵,免不了幸灾乐祸。刘轩坤是过客,本可以不怕这些,但人有时候是煞风景的动物,少和有可能令己难堪的人产生交集是一种最直接有效的自我保护,也是保持良好心情的法宝。可冤家路窄,这接班哨兵“不偏不倚”正是那一位,刘轩坤远远便看见这家伙鼻孔冲天、上眼白居多地盯着他。刘轩坤昂首挺胸做好了被奚落嘲讽的思想准备,倒是没准备更多的语言,他觉得语言艺术是给有艺术感的人展示的,对牛弹琴,劳神费力,还不起作用。刘轩坤大步流星、奋不顾身,迎接疾风骤雨的明天,也迎接“尖嘴獠牙”的哨兵,经过三尺哨台下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是哨兵在向他敬礼,只是说:“老兵,好走!”

刘轩坤和哨兵有一个简短的对视,哨兵眼神真诚,那不是同情弱者,是在祝福强者,祝福他找到了更匹配他的走向,刘轩坤读懂了,如沐春风。他向哨兵告别,回头向教学主楼正前方镌刻着校训的影背墙告别,告别唱着校歌走过的新学员队伍,他们纷纷扭头看他,看他拖着行李,看他告别了别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一人组成的队伍。

刘轩坤前脚刚走,杨主任回到了学校,找到了面试组组长说:“刘轩坤这个学员我要了。”

组长说:“你不待见他,我们都看得出来,转变得有些快啊。”

杨主任说:“他的优点也很明显,试着接纳不待见的人,给自己多一种可能。”

组长说:“你来晚了,他刚走。”说完,他递过一张纸,杨主任认真地看完了这张类似于申请书的东西。

杨主任说:“我要他了,他把我炒了?”

组长说:“他看明白了,分校不一定不好,这里更重科研学术,那里主攻摸爬滚打、带兵打仗,两种选择,两种人生,但殊途同归。他让自己多了一种可能,不是前途上,是人格上,很酷的小孩。”

杨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看向窗外,白杨树落叶纷纷,树干上黑色的斑块,像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归去来兮的秋天,也注视着四海为家的人们。

杨主任把刘轩坤主动放弃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了徐开路,徐开路不顾虚弱疼痛,从**坐了起来,给刘轩坤打电话。但此时刘轩坤正在滚滚人流中穿梭,没有察觉,徐开路急得破口大骂。

来到火车站,刘轩坤四下张望,不停地看车站钟楼上的大表,希望进站之前能看到康桦。刘轩坤把自己的决定告知了康桦,说自己素质远远不够,面试没过,有关系也没脸用,要去张家口继续潜心修行,如果她愿意等,就见上一面,如果不愿意再有瓜葛,也在情理之中。康桦沉吟良久,最后答应见一面,但跟等不等他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却没有康桦的影子,刘轩坤朝着人流涌来的方向抛出一个飞吻,头也不回地进了候车厅。他坐上了开往张家口的K395绿皮火车,车厢里的人大多悠闲,撕着烧鸡、啃着煎饼馃子、用吃剩的方便面汤泡着韭菜鸡蛋饺子、滑着手机,只有刘轩坤眼神迷离,未来旅途和他的目光一样,捉摸不定。车厢里温度适合孵化小鸡,刘轩坤却裹了裹外套。站台上的人神态各异,有哭有笑,但至少他们各自知道要送谁,知道在乎什么,刘轩坤像被遗忘了。坐在刘轩坤旁边的漂亮女孩下意识地往过道的位置挪了挪屁股,应该不是刘轩坤的高冷威慑了她,估计是她觉得孤单得像条狗的男子本身就属于安全隐患,还是拉开点距离为好。刘轩坤不是木头,知道一脸高原红且颧骨位置脱皮后新皮肤还没有覆盖好的自己,和吹弹可破的她以及肥头大耳的他们都格格不入,于是闭上了眼睛。这时,有人敲窗户,刘轩坤想,一定不是找他的,还是不要睁眼了,如果睁眼发现是某对情侣在比画爱心、隔窗瘙痒,会很尴尬,但敲窗的声音如雨点般密集,旁边的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发现康桦身着常服、头戴卷檐帽,飒爽地站在窗外。刘轩坤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小桌板上的矿泉水瓶子被他碰倒了,也无暇扶正。

刘轩坤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到康桦说:“离开车还有几分钟,你还有机会。”

刘轩坤说:“没机会了,车门已经关了。”

康桦说:“你的心门关了,所以车门可以挡住你,如果没有,哪怕车到站了也能回来。”

刘轩坤说:“我从高原来,很高很高的地方,让我高尚一次!”

康桦说:“高尚不能当饭吃,高尚要付出代价,世界很大,你探索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们无法容错了,不能等待了。”康桦指着肩章上崭新的中士的粗拐接着说,“大学生士兵可以从义务兵享受直接套改中士的政策,可我感觉挂上它的那一刻起,我一下子老了三岁。”

刘轩坤说:“对不起,就在昨天我还一直以为我真的是有才华,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我走下高原的路,是他们用肩膀、用血、用泪为我铺成的,这样的路他们没有机会走,只有暗中使劲,希望我替他们去闯**,然后回头来告诉他们别样的风景和人生,他们就足够了。我不能端起碗享受,放下碗骂娘。我自私了很久,让我敞亮一回,对于你,这依然是一种自私,可幸好,还都没有开始,你还有选择。”

康桦用力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两人相视无语凝望,世界都安静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徐开路不顾医务人员的劝告,打车来到火车站,高举着证件,一路绿色通道冲到站台,汗珠子像断了线般地往下淌,他便装都没来得及换,穿着病号服,引起路人注目,指指点点。徐开路管不了那么多,他跑到康桦身边,抢下手机说:“你给我下来!”

刘轩坤没有动,徐开路说:“傻吗?这所大学本部有留校任教、借调交流、调剂分配各种可能,你去了分校只能回昆仑山,和内地考生相比,这本来就不是公不公平的事儿。革命工作没有三六九等,身份地位始终有个高低上下,谁不愿意过得更轻松、更舒心,到适合生存的地方去啊,兄弟。”

刘轩坤说:“班长,很庆幸认识你,让我在最重要的关头明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越苦难越觉醒。像林晋一样,他最初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守护兵,但他在最后守护住了内心的宁静,对得起未婚妻,对得起那片净土,没有人会说他不是个爷们儿。像你一样,当一个好班长,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几次深夜复习,你为了不打断我,替我多站了一岗又一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会有入学深造的机会,只是特殊的体质让你万分痛苦,可最终一言不发。认命但不认输,默然站成了一道山脉,这是最低调的炫耀。让我也继承你们的勇气,继续去大山深处寻找自我,四年后,会有一个更好的我。”

徐开路哭着说:“少放屁!”

刘轩坤放下了听筒,向徐开路敬礼,徐开路放弃了劝说,他不知道此刻是无奈还是欣慰,刘轩坤向康桦笑着流泪,康桦比了一个爱的手势,火车开动了。

站台上徐开路回礼,不管刘轩坤看得到看不到,整辆列车都看到了,徐开路面对越来越快、一闪而过的列车,感觉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来,至少应该有一句是祝福的,可是没有时间再说,列车玻璃上他的映像无比清晰,病号服随风飘舞,列车开出去很远,站台工作人员来劝离的时候,徐开路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车厢里的乘客已经从刘轩坤渲染的离别情绪中走了出来,刘轩坤在密不透风的崇山峻岭、接二连三的隧道中正襟危坐,看见了藏有飞泉丽瀑的京西十八潭,也看见了一簇簇北方民居中的炊烟袅袅,但他满脑子都是站台上的两个人。他早就发现徐开路面色苍白,快坚持不住了,但仍然硬撑着,延续着他一贯的倔强。他早就发现康桦眼神里即将熄灭的色彩和渴望,但仍然装作在燃烧,那是对逝去的爱最后的尊重。他也早就发现周围的人面对陌生的剧情,其实并没有足够的耐心,但出于对道德高度的定义,仍然给予足够的配合,所以他也应该维护好心中刚刚固垒的城池,目光如炬,一路向北。

徐开路在病房醒来,发现医生给他用上了心脏、血压监测仪,各种信号声、波浪线,医务人员面色紧张,都证实着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再看第二层“人马”,严峻、陈钰和康桦也来了。

徐开路说:“这么大阵仗?让大家担心了,我的病我知道,回昆仑山立刻活蹦乱跳,精神百倍。”

陈钰说:“能不吹牛吗?都这样了还逞能。”

严峻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兴许对你的康复有利,我们打听到孙炜的消息了。最大的功臣是陈钰,她托医院的战友打听到了孙炜住院时留下的信息,虽然这有些违规了,但成人之美的事儿,应该不会被责怪吧。”

徐开路脱口而出,连珠炮似的问:“找到了?她在哪儿?还好吗?为什么躲着我?”

严峻说:“好着呢,只是她还不能见你,她有顾虑。”

徐开路把心放在肚子里之后意识到自己的草率,说:“也好,不见也好,她有她的生活。”

陈钰说:“对,也好,你们本不是一路人,八竿子打不着。”

康桦说:“怎么说话呢,他们不是一路人,你们是吗?”

陈钰说:“怎么?我不配?他是标兵,我也不差,就我这形体、相貌、嗓音条件,哪场晚会少得了我。”

康桦说:“我印象中你的审美不是这样的。”

陈钰说:“就他那痴情的样子,也值得我修正一下审美。”

康桦说:“你哪儿看出他痴情来了?他全程压抑,不敢爱不敢恨,说懦弱也不为过。”

陈钰说:“痴情不是朝朝暮暮、无病呻吟,那些风风火火、虚张声势的感情,哪一段有好下场了?”

康桦说:“听这意思你要横插一杠子,演一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好戏?”

陈钰说:“小姐姐,我在单位大小也是个角儿,三角恋是不归路,咱们不碰那个。”

康桦说:“劝你理智,我刚斩断乱麻,你可别上赶着,别说他身体抱恙,就算痊愈,他和他的战友一样,不属于这里,他们都是一根筋。”

陈钰说:“你不懂,在打探消息这一块,我号称穿破电磁迷雾的听风者,不久,他会下山,不下也得下。”

陈钰说得信誓旦旦,康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