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归去你离开,但都请带上昆仑赋予的武装,并带上我对你的深爱。你只需要在月圆之夜抛洒一道耀眼的星光,让怀念你的人看见你不灭的意志,然后,任雪花落满窗台。

莽莽雪原,人如蝼蚁,非雅观点缀,也许此刻,除了林晋。

风雪俱停,林晋也停了,他到达了越野车近前,“大肚腩”等人也呆若木鸡,姿态各异地站在车头,表情皆错愕。此地死一般的寂静,没人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连林晋自己也不敢想,一贯走背字,临了撞了一回大运。

“大肚腩”看着林晋手上的藏刀,刀已被血覆盖,血冻在上面像涂抹不均的油漆,他脸上的横肉在抖动。

林晋视线模糊,试图强打起精神站立得更霸气一些,谁知“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打破了凝固气氛。与此同时,越野车后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雪地摩托的轰鸣,那是来接应“大肚腩”等人逃离此地的,他们大惊失色。“大肚腩”连忙分配任务,指派三个人去追孙宇宁,剩下的人将林晋团团包围。

林晋虚弱地举起藏刀,不用动手已觉天旋地转,身体软如烂泥,他用刀尖拄着地面,屹立不倒。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昆仑哨兵舍前的五星红旗,是徐开路刚劲有力的抛旗动作,是安逸站在岗楼之上时而哭泣、时而豪迈的脸,是陈爱山看见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西红柿秧苗依然充满希望的眼,是刘轩坤伏案苦读,和他一样有着远方梦想并为此而夙兴夜寐的画面。他相信只要他心里始终有他们,就能维持内心的色彩斑斓,就还有足够的力量在这白茫茫的肃杀里大喝:“来啊,都他妈的来啊!”

“大肚腩”他们没有像“皮靴男”那么冲动,缓缓向林晋靠拢,他们有耐心将林晋一点点撕裂蚕食。另一头,三个强壮的男人在追孙宇宁,虽然林晋给孙宇宁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她先跑出去了一段路,隐隐约约已经快看到十号哨所的兵舍,但不可低估三个大男人的求生欲,他们深知孙宇宁跑掉的后果,那样的话,别说雪地摩托来接应他们,就是直升机来,也不一定有机会上得去,所以他们玩命地追,缩短着和孙宇宁的距离,孙宇宁像一头被围猎的耗尽体力的藏羚羊,随时可能殒命。孙宇宁眼冒金星,连滚带爬,她从未如此奔逃,她曾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现在她是块即将被抢食的鲜肉,她感觉身体已经麻木,四肢像灌了铅,她喘不上气来,感觉脑袋里有一颗已经拉开了引信的雷,火花四溅,灼烧了她的神经中枢,她要爆炸了。她再一次摔倒在地,她想,这么跑比死还难受,放弃算了,她只需要继续趴在这里,就可以一劳永逸,死没有那么可怕,每年死在可可西里的人何其多,悄然而逝,不为人知,不差她一个,这片可以洗涤灵魂的净土,可以成为最美好的墓葬。但她耳边回**着林晋的呼声,英雄般的呐喊,他从未如此雄壮,她爱他,爱他的个性、机敏和青春,却没想到他还能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做出那样的抉择,虽然现在的境地也是拜他所赐,但他还是给她留下了逃生的机会,他展露出了男人最初的属性、最酷的胸怀,那么在这荒芜野蛮之地,她也应该释放母性的光辉。她挣扎着爬起来,发出和林晋一样的嘶吼,她还回头看了看三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强迫自己露出轻蔑的笑。她的脚步凌乱,但目光笃定,她跑跑停停,哨所的轮廓已十分清楚,这时,她“啊”的一声惨叫,像被点了穴一样,愣住了,随即表情痛苦,伸出手摸了一下后脊梁,一把坚硬的匕首把儿露在外面,而刀尖插穿了她的大衣,刺破她的皮肤,她认为末日已然来临,他们的刀法奇准,下一刀保不齐就会直插后脑勺。她想着,果然又有一刀飞来,腿上没有厚袄遮蔽,一刀插进了她的腿肚子,一条腿无法支撑,她再次摔倒,三个男人奸笑着朝她走来,势在必得。孙宇宁望着哨所的方向,手指深深抠进雪中,蠕动着去寻找那渺茫的希望。她想呼救,但此起彼伏的风埋没了所有,大自然无暇顾及几粒沙尘之间的纠缠。一个男人说:“好一对刚烈的鸳鸯,如果不是当事人,我都快佩服死你们了,身份让我不得不对你们恨之入骨,走吧,跟你的兵哥哥到下面耳鬓厮磨,你们会化作玛尼堆,在这里当彼此永远的英雄吧。”另一个男人早不耐烦了,扒拉开同伴,单膝跪地,一只手掐住孙宇宁的脖子,一只手举起匕首,在雪的映照中,匕首闪着寒光,光打在孙宇宁的眼睛里,她在可可西里的黄昏里看到了炙热的骄阳,也看到了血淋淋的林晋,她笑对尖刀,想到,紧随林晋而去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只是林晋的夙愿可能没那么快达成了。

“砰”的一声枪响,几个人全怔住了,孙宇宁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男人脑门迸裂,血水横流,以一个柔韧度极高的姿势当场呜呼,另外两个人看到同伙的惨状,掉头就跑,可再快,哪有子弹快。十号哨哨兵早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无奈距离太远,超出了03式自动步枪的射击范围,他拉响了警报,喊来了狙击手,狙击手扛着AMR-2式12。7毫米狙击步枪登上岗楼,副手测算距离一千米,狙击手沉着击发,一击毙敌,第二枪和第三枪,他不想打歹徒的要害部位,毕竟他们没有威胁人质的性命,于是,逃跑的两个男人腿部中弹,每人抱着一条腿在地上翻滚,士兵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气若游丝。

士兵们将两个歹徒五花大绑,无须太久就弄清原委,全哨所除哨兵外,倾巢出动,雪地摩托掀起一片雪雾,朝着出事地点疾驰而去。

那一头,“大肚腩”没有让林晋痛快地死,因为他和“皮靴男”情谊一言难尽,他曾称他们的关系是“战友”,亦如兄如父,他接受不了“皮靴男”被这么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兵给活剐了,这属于阴沟里翻船,“皮靴男”丢了命,他颜面无存。

“大肚腩”问:“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为什么还回来?”

林晋说:“这伤,我知道,神仙来了,我也撑不出可可西里了,不如回来跟你们留个话,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处境。我一定会死在这里,你们一定逃不出这里。”

“大肚腩”说:“要不是时间有限,我认为很有必要让你多活一会儿,让你抱着你的美人,共同见证我们是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出去的。”

林晋说:“是啊,没有一股子闯劲儿,怎么敢这么猖狂。但很不幸,我也是个猖狂的人啊,我也曾像你们一样任性,可是在某一个时刻,心底流露出来的本色,总会限定我们的步伐,就像昆仑山脉有昆仑山脉的属性,可可西里有可可西里的格调,我们也都有独特的印记,这印记决定了我们各自的终点。有人在付出,有人在索取,有人要守住,有人要逃离,但不管怎样,巍峨昆仑都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它给你来路,也可以给你归途。”

“大肚腩”说:“我没时间听你梦呓,再见年轻人,和你的女人一块去天堂通风报信、讲故事吧。”

“大肚腩”率先冲上来给了林晋一刀,干净利落,林晋没有倒,挂犀牛角的人给了他第二刀,他还是没有倒,像一个生来就为吸引火力的稻草人,正面又接住了随之而来的四刀,他身上露着密密麻麻的刀把儿。

“扑通”一声,林晋终究还是倒下了,他亲眼看着歹徒们把越野车上的盗猎品搬上赶来支援的三辆雪地摩托,看着他们也不顾另外三个去追孙宇宁的同伙,疯狂逃窜。林晋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往外涌着血泡,这时他还想往路边移动一点儿,好让增援人员追捕他们的时候不至于有障碍,可他再也动不了半下了,他只能用像锥尖般犀利的眼神凝视歹徒的方向,那眼神化作两簇愤怒的火苗,亦是两面鲜活的路标,当增援人员驾驶的雪地摩托从他面前驶过的时候,才刹那间陨灭。

可可西里的腹地上演了一场摄人心魄的雪地追逐大战,而孙宇宁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获得见林晋最后一面的机会。也许,她不见他,是最好的安排。毕竟,那插满凶刃的躯体,的确应被白雪埋葬,不该让活着的人看见如此的血腥。

十号哨所增援人员乘坐的雪地摩托在林晋身边一一驶过的时候,他们多想拥抱一下他,让他不再寒冷,可是抓到歹徒才是最好的告慰,他们只能握紧手里的钢枪,继续前行。最后一辆摩托停下来,一名上尉摸了摸林晋的颈动脉,用雪给他做了一个枕头,哽咽着说:“兄弟,你好好歇着,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回家。”

上尉跨上摩托,消失在地平线,林晋孤零零地躺在天地间,眼睛依旧圆睁,不过眼球里没有了杀机,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遍野的花朵。雪又下了起来,一片一片,堆积在他的周围,掩盖他的眼眶,直到整个世界不再明亮。

四五天过去了,孙宇宁在格尔木医院不吃不喝也不睡,她不信林晋已经不在了,因为她在心中已经和他约好同生共死,她的耳边也一直响起林晋经常挂在嘴边的“武警与你同在”。她跟爸爸说:“我能活着,林晋就应该还活着,他们不敢对军人下手,林晋一定在某一个角落笔挺地站着,穿着板正的军礼服,手捧着鲜花,在等待一枚耀眼的军功章。”孙爸爸说:“林晋已经牺牲了,他确实穿着板正的军礼服,身边摆满了鲜花,也有军功章挂在胸前,可是他没有笔挺地站着,他人生最夺目的时刻,也是他尘埃落定的时刻。”

孙爸爸说:“长痛不如短痛,早早告诉你,免得以后更难受。”

孙宇宁说:“不管死活,我看见他就不难受,我都要带他走。”

孙爸爸说:“别傻了,你现在更带不走他,他才是真正能当一辈子军人的人,他永远留在了昆仑山。”

孙宇宁说:“不,我只要见他一眼,给他理个发,替他抹上防晒霜,再给他喂一片儿红景天,除了这些,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我只想再做一遍,只一遍。”

徐开路风尘仆仆而来,尽管天气寒冷,但他只穿着礼服,手捧鲜花,胸前挂着军功章,标准地敬礼。孙宇宁原本正靠着床头伤心欲绝,突然看到徐开路,就像看见了林晋,噌地坐起来,笑靥如花。

徐开路把军功章摆在被子上,把鲜花递到孙宇宁手里,说:“林晋牺牲了,紧要关头,他用胸膛挡住凶刀,给你争取时间,你也不负期待,你们都是英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他不仅拿生命维护正义,还在保护你,所以你要好起来,要坚强。我和他相处了一年,心也像针扎般地疼,可疼向来只是自己感知,振作的模样既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包括牺牲的人。”

孙宇宁从**下来,绕着徐开路缓缓地走了好几圈,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哭喊起来,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她边哭边说着什么,徐开路大概听明白了,她还要上昆仑哨,去看林晋生前所处的环境,她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徐开路一样也没办法答应她,他纹丝不动,他知道孙宇宁的崩溃,也知道她在试图重塑。

孙宇宁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冲出房间,找护士拿出了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了理发器、防晒霜和红景天。徐开路明白,这是真把他当成林晋了。于是,他乖乖坐在凳子上,主动披上了床单。

孙宇宁语气平和,语调温润:“你们当兵的,千篇一律的平头,可就是这千篇一律里才藏着功夫。有人认为短就简单,可是短不代表没有,因为短,所以头上万一有缺点,很容易暴露出来,如果对这个脑袋不了解、不认真,很难把握。也许和感情一样,相处虽短,但我懂他,他用心了,他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我,我看他才能一览无余、入木三分,所以我给他理的短发,每次都能让他赞不绝口。”

一撮撮细碎的头发在徐开路的肩头滑落,和孙宇宁滑落的泪水保持着相似的频率。孙宇宁说得对,她对林晋的脑袋了如指掌,可徐开路不是林晋,而孙宇宁还是按照老路子来理,理出来的头型像只花斑狗,可这画面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搞笑。孙爸爸最先看不下去了,他在政界、商海沉浮大半辈子,见过不计其数的大场面,心境早已波澜不惊,此刻却难抑心酸,悄然退出房间,把脸贴在走廊的墙面上,悸动不止。而谁都可以哭,徐开路不能哭,他抿嘴用力配合孙宇宁,孙宇宁越是投入,他越是百味杂陈。当孙宇宁把一粒红景天放在他嘴边,嘱咐他,一定要按时吃,不然上高原后身体很难适应的时候,徐开路不得不张开嘴巴,一直控制的情绪全线崩溃,他完全忘记是来舒缓孙宇宁情绪的,是让她振作起来的。他想起了刚刚得知林晋牺牲消息时的情景,一开始他不敢相信,他甚至开始怀念林晋的聪明和自私,赞赏林晋追求自我的精神,但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他再也不是原来的林晋,他竟然从一个极端到达另一个高度,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也是他永不回头的起点,徐开路带头号啕大哭。临来格尔木前,所有人都提醒他,见到孙宇宁一定要拿捏好分寸,万不可被她的情绪带着走。可现在她突然坚强,他却迷失了。他想起了和林晋最后独处时的情景,此时站在冰棺旁,对林晋说:“不管怎么说,你的心愿达成了,你不用再站在四千八百六十八米的高度惆怅,不用再为找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而郁郁寡欢,也不用再吃永远蒸不熟的大米饭和炖不完的白菜萝卜,那边花团锦簇,你可以与群英畅谈,还可以觥筹交错,那里没有哨音,不用领班查勤。往后,你只需要在月圆之夜抛洒一道耀眼的星光,让怀念你的人看见你不灭的意志,然后,任雪花淹没窗台,心里还能一直亮堂着面对生活。”

徐开路仿佛看到林晋冰冷的眼角竟然有泪,他认为林晋一定听得到。他说:“走吧,老兄,剩下的事儿交给我,如果可以,我替你去见她。”

孙宇宁不知道徐开路在想这些,她忽闪着大眼睛,均匀地抹在徐开路脸上的防晒霜被冲散了,她再抹,还是一样。

孙宇宁扳正他拼命想要遮掩的脸说:“哭吧,你若一直让我看到你的假面孔,我怎么才能对最真实的林晋释怀?这才是你们的样子。我不用再去昆仑哨,也不用再揪着什么不放,如果能看到人和事物的品格,就不用在意那些外形了。”

不久,孙宇宁出院跟着孙爸爸回了上海,跟他们一同回去的还有林晋的骨灰。后来,徐开路听说,当地政府为林晋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当天,殡仪馆内人山人海,甚至有许多人都看见殡仪馆外围的山林里,有数不清叫不上名来的野生动物在穿梭,并传来阵阵悲鸣。

追悼会结束后,徐开路才走下冰雪未化的山路,千难万险地回到昆仑哨所。他以为终于回到家,可以好好平复一下像过山车般的心情,没想到送他回来的汽车在搓板路上停着没走,驾驶员说:“去把你们哨所的刘轩坤喊来,顺道把他送出去。”徐开路似乎知道了什么,到哨所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等待着他的刘轩坤。

原来就在徐开路下山这几天,统考结果出炉了,刘轩坤考了全总队第一名,武警指挥学院下了录取通知。他要在九月一日之前到北京报到,那是一等一的好军校,是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很多人为了上这个学校,调单位、换岗位、请名师,单位停止他们站岗、执勤、训练,只管好好备考,什么都不用干,像极了把考生当菩萨供着的家长,然而这些条件一项都不具备的刘轩坤却高中榜首。

陈爱山听说哨所又要走一个人,说:“离别是痛苦的,但又希望兄弟能更快乐地成长,我很矛盾。看来谁好都不如我的西红柿好,虽然长得不好,但从来不让我矛盾。”陈爱山悄悄躲进了蔬菜大棚,他不准备送刘轩坤了,因为不知道该恭喜他,还是该怜悯自己。

安逸就不一样,他追着刘轩坤问东问西,尤其对刘轩坤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还能考第一有疑问:“凭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让那些拥有优越学习环境的人怎么正视自己?你让那些天天强调阶级固化了、教育资源更集中了的人脸往哪儿搁?”

刘轩坤说:“他们可以这么想啊,一定是他住的地方比较高,所以分儿高。”

安逸说:“他们可千万别这么想,到时候我们山上挤满了高考生,其中不乏水灵灵的小学妹,让我心猿意马,执勤不再专心,想想就可怕,好烦啊。”

刘轩坤说:“打住,可能吗?宁可不上军校,也不上昆仑山,军校基本可以保证前途还算光明,而上昆仑山搞不好丢命,和留条命相比,学习什么的算个屁,你多虑了。”

徐开路说:“这么说有些过分了。”

刘轩坤说:“过分吗?更过分的我还没说。我为什么要离开这儿?是没办法,再不走真会把命留在这儿,林晋已经是例子。所以我每天都在拼苟延残喘的命,发所剩无几的恨。你不知道,夜晚我躲进厨房读书直到凌晨三点,因为缺氧,脑袋大半边儿都没知觉了,现在不定期发作,我很怀疑到了北京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即使倒下,也要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不知道,我和康桦是有约定的,她口口声声说敬佩高原兵,喜欢昆仑哨,可话里话外还不是希望我离开这儿?离开跟她才有下文,这是现实给我的打击。你不知道,每当我想偷懒的时候,都会翻看入伍前和同学朋友的视频,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包厢里喝酒吃肉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记得,隔着屏幕都能嗅到味道,现在我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做梦的时候让我幸福落泪的竟然是一顿汉堡薯条,你懂这种感觉吗?你可以骂我没有觉悟,但到大城市以后,我肯定会在某个聚会上高谈阔论这里的故事,感念这里的人和事,那时的我一定感慨万千、动情不已,发誓将来毕业后竭尽所能惠及高原的兄弟,听众也一定会投来敬佩的目光,敬佩完,继续该干吗干吗,明天一觉醒来,可能会嘲笑自己的情感太过丰富。所以觉悟是分时段的,谁也不能要求谁始终如一。”刘轩坤用激动到颤抖的手掏出手机,把视频开到最大声,视频里的人,包括刘轩坤,他们个个意气风发,不时推杯换盏。而这样的画面,竟然是一个新时代准军校生走出高原大山的最初动力。

徐开路陷入无边的沉默,刘轩坤想离开这儿都要想疯了,他无暇顾及留下来的人的感受,所以自始至终也没有去安慰受伤的战友,他可能也是第一个从林晋牺牲的悲痛中走出来的人,因为他的思绪早飞到了崭新的象牙塔,一切都和昆仑哨无关了。

刘轩坤有些怜悯徐开路,不是因为刚才话有些说重了,而是他努力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表情,着实有些不像班长,倒像个乞讨者,以前他可没有这么卑微地讨好过谁。当远处的汽车鸣笛,他才哑然失笑,他说:“一个坏消息之后紧接着一个好消息,好消息不一定好,坏消息不一定坏。”

刘轩坤问:“班长,你在说什么?”

徐开路说:“你们的节奏都太快了,没等昆仑山适应你们,你们先炒了昆仑山的鱿鱼,我这个班长当得不称职,虽然平时絮絮叨叨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了,但昆仑山的品质不是靠说出来的。行了,临走前,给你一个忠告,不管去哪儿不管谁问,一定记得要回答,昆仑山很好,这里的兄弟很棒。”

刘轩坤还是一头雾水,徐开路已经拎起了刘轩坤的行李,扭头沿小路下搓板路。

久久无言的安逸叫住刘轩坤,递给他一块形状精巧、看起来价值昂贵的矿石,刘轩坤知道这是他有一次清扫铁轨落石时发现的,是珍藏了好几年的宝贝,别人碰一下都不行,今天忍痛割爱了。刘轩坤推托不要,但架不住安逸的生塞硬送。

安逸说:“坤儿,军旅生涯很短,等不到你毕业,我就退伍了。你是主动寻找另一种可能,我是被动等待,显然,你有创造力,但我不羡慕你,也不嫉妒你,我没有例子来佐证我优秀,也没有理由诉说我的不堪,我们各有各的彼岸。我祝福你,希望你想起这一年多的磨炼,能够意识到遭遇才是财富。”

控制着不出来送别战友的陈爱山没控制住,从蔬菜大棚里钻出来,迷彩帽捧在怀里,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刚刚摘下来的半红半青的西红柿,笑着递给刘轩坤。

刘轩坤说:“副班长,你疯了,这都没熟呢,这是你的**,摘它们比阉割还痛苦吧。”

平常话最多的陈爱山只是嘿嘿地笑,也不说话,见刘轩坤不接他的“**”,拿出一个西红柿在胳膊上蹭了蹭,咬了一口,满嘴喷汁,又拿了一个递给刘轩坤,刘轩坤却没有任何想吃的欲望。陈爱山踢了他两脚,佯装生气地说:“以后当干部了,没机会踢你了,以后你可以吃遍山珍海味,就是再难吃上我这口西红柿了。滚吧,大傻子,不要再回来了,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消失在昆仑哨!”

刘轩坤蜻蜓点水似的拥抱了他们,急不可待地上了越野车,当车门“哐当”一声关紧,也将世界一分为二。徐开路想要刘轩坤降下车玻璃,再好好嘱咐两句,但刘轩坤不看窗外一眼,他用余光看到徐开路脸贴在车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但他无动于衷。汽车徐徐开动,徐开路跟着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刘轩坤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认为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会把他拽下车,身体自由了,处境安全了,才回头看,看到几名战友并没有离开,他们再次用长久的敬礼,给离开的人心里刻画好昆仑哨最后完美的形象。而这次刘轩坤是被敬礼的对象,他表情有一丝傲娇,他认为他破了哨所的纪录,长了哨所的脸,是全哨的希望,这一年多在这里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释放了。

当汽车不见了,徐开路说:“我只是想告诉他,到了大城市,没人再让着他了,我们这里的优点到了内地可能是缺点,缺点也可能是优点,转换融合不好,很容易输。”

安逸说:“磨难都纠正不了的观念,你动动嘴皮子要是管用,算我没说。”

徐开路说:“我没要求他听进去,难过的时候能想到,能好受一些就够了。”

徐开路的话终究是应验了,汽车、火车一路折腾,刘轩坤终于到达目的地,却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没有人山人海、学妹簇拥。首先门口的哨兵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在检查了他的义务兵证、通知书、介绍信等一系列材料之后,看到他大包小裹,背上还背着胶鞋、脸盆、白毛巾,头上的大檐帽还歪戴着,以为是哪里来的溃兵,像个逃兵,让他在保卫科靠墙根儿站好,等招生办主任电话。

刘轩坤说:“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好不容易考上的,不能这么对待我。”

哨兵说:“将军从这儿进出都要整好军容风纪,何况是你,再说了,你有学籍吗?怎么证明你是这个学校的?”

刘轩坤亮出了入学通知书。

哨兵说:“你这个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学校有两个校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张家口,你会被分到哪个校区还不一定呢。”

刘轩坤说:“我是总队第一名,还有什么悬念?而且通知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让我到北京报到。”

哨兵说:“基础课成绩占百分之三十,专业课成绩占百分之三十,面试成绩占百分之四十,这不用我来告诉你吧?自求多福吧。”

刘轩坤说:“面就面,我差哪儿了?还敢怀疑我的沟通能力!”

哨兵不再跟他对话,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和他离开昆仑哨时不想再看昆仑哨的战友一样。

很快,招生办的杨主任出现在大门口,主任亲自来接,看得出对刘轩坤的重视,哨兵也有些吃惊,没有先例,以前都是勤务员来接。刘轩坤认真地打量着杨主任,他到高原以后没见过女领导,今天不仅见了,而且还这么有气质,除了紧张,剩下的都是昂扬,他跟在杨主任身后往里走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哨兵一眼,很有狐假虎威的意味。哨兵辛辣老到地回敬了一眼,他不愿意相信这个脸上带着高原红,本应纯朴,却一点儿不谦虚的家伙能如愿以偿。刘轩坤暗下决心,一定好好表现留在这里,回头再收拾这个一叶障目的哨兵。

一路上刘轩坤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像机关枪般地推销自己。他能根据环境的变化调整表达方式,在昆仑哨他早就练成了一天不说一句话的技巧,来到这里一秒破功。他生怕时间太短,杨主任不能对他加深印象,他甚至在半路,像变戏法般地从背囊里摸索出安逸送给他的贵重矿石,满脸堆笑地送给杨主任做见面礼。

杨主任始终面无表情,见他如此,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你不用焦虑,留在北京与否,和大多士兵相比,你都是幸运儿。听说你从高原来,这块石头一定是你拿得出的最好礼物,但我不能要,你能留下我不能要,不能留下更不能要。放心,我是你们这一组的面试官之一,我记住你了,会一碗水端平。”

刘轩坤说:“主任,我运气好,在哨所干活的时候偶然捡到的,且不管它价值几何,超级有纪念意义,没地儿可买。”

杨主任说:“纪念意义?这是你的纪念,在你手中才有价值,我纪念什么,纪念我从没去过的昆仑哨?”

刘轩坤一时语塞。

杨主任说:“别想了,好好面试,要对我的人品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对咱们学校的风气有信心。”

杨主任的三个“有信心”,让刘轩坤认为这事有谱儿。话说完了,面试间也到了,门外排着队,大家各有各的担忧,气氛比较压抑,刘轩坤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不考验聪明才智,却与地利人和有关。果不其然,从和身前身后的人套话得知,一个是某总队政委的外甥,一个来前任职某军级机关,或多或少都有“打招呼、递条子”的便利条件和潜在可能。目之所及,只有自己的背景单一。但刚刚杨主任信誓旦旦地说一碗水端平,让他不安的心情稍稍得到缓解。同时他脑袋在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罗列精彩故事、堆砌华丽辞藻,自己是播音主持专业出身,又加上一年多高原生活历练,基本具备了把面试官搞深搞透搞开心的能力。

有人欢喜有人愁,出来的学员有的大汗淋漓、神情沮丧,有的喜笑颜开、手舞足蹈,更证明里面的水深火热,把人折磨出多种造型。漫长的等待之后,轮到刘轩坤了,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着装,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给自己打气,也是给身后的准同学施加压力,他甚至想到吓退一个竞争对手,也是他得胜的筹码之一。孰料,其实,他所有的小聪明,都是给他曾经高原兵的定位和形象在挖坑。

面试间里摆着一排长条桌,桌子后面板板正正坐着一排人,刘轩坤数了数,正好十位,这些人中有校党委的领导,有人力资源部的专干,还有各系专家,杨主任也在其中。他们集体盯着学员,有的从镜框上方盯,有的托着腮帮子盯,有的一边吹着保温杯里的枸杞一边盯,这都加重了学员的心理负担,但刘轩坤没有怕,他以前学播音主持的时候练的就是享受被盯,越多人盯着越来戏,昆仑哨没人盯着他,他反倒不适应了很久,今天这种奇妙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敬礼,并和每一位老师有眼神接触,这不怯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满分。

面试官轮番提出了问题,刘轩坤对答如流,尤其是对于时局和新时代新军事变革的方针政策了如指掌,并有独到的见解,令面试官颔首,在成绩单上唰唰唰地写着赞美之词。特别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被刘轩坤顺畅的语言表达能力和磁性的男中音所吸引,对身边的老教授强调:“做思想政治工作缜密的逻辑思维和优秀的口语表达是关键,这个学员可塑。”老教授被女老师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也给了刘轩坤一个高分。

此时,一直没有发言的杨主任拿起来了话筒,她饶有兴致地说:“我对你的履历很感兴趣,你可不可以聊聊你服役的地方?”

刘轩坤说:“我服役的地方是昆仑哨,那里除了山就是隧道,条件恶劣,没有人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杨主任说:“你喜欢昆仑哨吗?”

刘轩坤说:“喜欢吧!”

杨主任说:“喜欢的话,为什么在你刚才的言谈之中、列举的例子中只字未提昆仑哨?”

刘轩坤说:“其实,其实我,其实我是为了离开那儿才用功读书,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像山里的孩子发誓要走出大山一样。”

杨主任说:“这是实话,为你的真诚点赞,但是你要知道生长学员很大一部分毕业以后是要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四年后,你还有可能回到昆仑哨,你不喜欢它,我们怎么相信你能带领好那里的士兵?”

刘轩坤噎住了,他发现“造化弄人”就是在说自己,原本最让他放心的杨主任,才是此次面试的最大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