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要亲近你,却被放逐天际;要离开你,又数度梦回这里。

后来,严峻得知了徐开路的这些故事,他陷入深深的沉默,他以为徐开路清心寡欲,是顶级的佛系青年,其实他对于爱恋的理解和孙炜一样,比谁都直接,比谁都焦灼。孙炜一个招呼也没打,一封信也没来,走得义无反顾,昆仑山巅好像总迎接这样的人,突然造访,突然消失,严峻他们很快也要走。徐开路事后说,他们的走,虽不如孙炜的走让他刻骨铭心,但也像抽走了他的筋,扰乱了他内心世界好不容易压下的水花。

山顶兵舍,严峻说:“回北京我一定帮你找她。”

徐开路说:“千万别,我之前每天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她,后来我想明白了,她不联系我,一定有她的苦衷,也许是条件还不成熟,如果你贸然出现,她会很尴尬的。”

严峻说:“我私下里了解,不惊动她。”

徐开路说:“还是算了,我弄丢的,明年我满服役期了,回到地方,我有大把的时间,自己去找。”

严峻说:“高原兵都这么固执吗?”

徐开路不置可否,这时陈钰插话说:“别找了,女孩的心思,我太了解了。你们这里天然带有难以言说的感动基因,一切都显得那么崇高,等下了山,回头一想,也许会被很多东西牵绊束缚,也就没有当初的纯粹。她是个大主播,接受的沾染更多,也许她已经放弃了,你无须再痛苦。”

徐开路扯开嗓子说:“不可能!”

严峻瞪了陈钰一眼,想制止她这不近人情的行为,可陈钰的话脱口而出,没留余地。

陈钰被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尊重任何一段感情,我到时候可以和你一起找。”

严峻他们马上就要离开昆仑山哨所,前往下一站那曲,徐开路组织了一场简单的欢送会。欢送会简单,但众人情感丰富到声势浩大,眼里饱含泪水,相互拥抱话别。一般到这里,两组人马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实则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每个人相互祝福、相互留念的时候,一直扮演低眉顺眼、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列兵角色的刘轩坤这时才控制不住情绪,勇敢地正视康桦。没人知道刘轩坤这两天出奇的沉默是为什么,除了康桦。

康桦大大方方地向他走来:“不用再躲了,再躲下去,有可能又是几年,现在我还可以用情怀来解释相遇,再过几年没有机会了。”

刘轩坤说:“说起来也是笑话,你早我两年毕业,去追寻你的梦想,追来追去,我们在这里相遇了,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康桦说:“我听说你也当了兵,上了高原,但不知道你来了昆仑山哨所,这次慰问活动我主动报名参加,就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果然遇见了你。”

刘轩坤说:“主动离开的是你,为什么还挖空心思再找回来?”

康桦说:“梦想和爱并不遥远,有时会在同一条路上。”

刘轩坤说:“明显你上了高速,而我还深陷沼泽。”

康桦是刘轩坤的学姐,两人在校期间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康桦违背诺言毕业当了兵,没和刘轩坤透露过。康桦临行前找过刘轩坤,刘轩坤拒绝相见,因为他认为这么大的决定,她却没和他商量,是极大的不尊重。但康桦有难言之隐,她不得不走。康桦大舅是现役军官,他有足够的耐性说服康桦父亲听从他的安排。刘轩坤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兵吗?”

康桦说:“赌气?”

刘轩坤说:“是出气,当就当可以管得了你的兵。但是目前看来,是天方夜谭,以你的实力,我短时间内不可能超越你。”

康桦问:“你一身才艺,怎么会被分到这里?”

刘轩坤说:“站岗执勤不需要才艺,别忘了,像你这样的兵是少数。”

康桦说:“你现在有机会出气了,我父亲的算盘落空了,部队正规化管理越来越严格,提干没那么简单,大舅一点儿忙也不愿意帮。”

刘轩坤说:“别开玩笑,你曾是我奋斗的源泉,你不能掉链子,别人不帮忙,你也一样可以成功,靠自己吧,我已经过了预考。”刘轩坤把康桦带到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塞满了复习资料。

康桦说:“超越我不应该是你离开这里的理由。”

刘轩坤说:“别试图给我戴高帽,以前我以为那是我离开的唯一理由,后来发现脱离困境才是我新的动力。”

康桦说:“我不说大话,这里的兵很伟大,但你不适合,不是让你背离伟大,伟大也有很多种方式,感兴趣也很重要吧。”

刘轩坤说:“上山这几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我一定会离开这儿,但凡有一点儿机会我马上就走。”

康桦张开了怀抱:“如果可以,我在北京等你。”

刘轩坤接受了她的拥抱,并再次重申了他的立场:“很快我就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康桦说:“也许歪打正着,你所讨厌的地方却在成就你,这里可以激励你心无旁骛地去复习,期待你早日成功。”

康桦明显不了解这里的学习环境,这里无法像大单位一样从当地院校为考生聘请指导老师,也没有电脑可以查询资料,就连他抽屉里那些卷了边缺了页的资料,还是徐开路从中队替他搜罗来的,是不是最新的题库也不得而知。总之,通过学习这些过期资料,刘轩坤还是以超出标准线七十多分的成绩过了支队组织的预考。

再说考试,别的考生到支队考试很简单,但对于昆仑哨的兵来说,却要历经波折,早上出发,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到中队,中队派车送到纳赤台,在那里等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有时候班车没来,就只能等第二天。考试是他们唯一走出大山的路,但这条路昆仑哨的士兵还没有实现过。一开始,刘轩坤没办法挑灯夜读,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加班学习就没办法上哨,徐开路为了让刘轩坤安心学习,把他的哨平摊给了大家。

刘轩坤说:“我拼命学习,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这么支持我?”

徐开路说:“老子考不上,指望你呢!你考上了,多出去见见世面,以后当了领导,回过头来关心我们高原兵的生活,多好的投资。”

刘轩坤说:“我考上了再也不会回昆仑哨,我要离这儿越远越好!”

徐开路说:“那我还是希望你考上,昆仑哨不光欢迎爱它的人,也欢送不喜欢它的人。”

严峻带着满脑子的思考走了,康桦带着对刘轩坤满腔的祝福走了,陈钰带着对徐开路的对赌协议走了,王曦带着对昆仑山的敬畏走了。徐开路他们追着东风运兵车跟出去很远很远,敬礼挥手……终究还是都走了,又只剩下徐开路他们远望群山,他们看见的山都是围墙,看见的人都是背影。

徐开路转身回来喊了声“礼毕”,清点人员。

徐开路明知故问:“该到的都到了吧?”

陈爱山说:“排长林晋今天到假了,该回来了。”

听闻此言,徐开路打电话到中队问需不需要人去接林晋回哨所。

中队长的语气很生硬:“接个屁,你们神通广大的排长不会再回来了。”

徐开路问:“为什么?”

中队长说:“还为什么?人家有理想,有路子,炒了昆仑哨的鱿鱼!”

徐开路说:“他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的,前天还给我打电话关心哨所工作。”

中队长说:“你了解?你了解的话给我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潇洒,告个别能浪费多少时间?你了解的话,应该知道他从上昆仑哨开始就打转业报告,他每次休假都在找门路、托关系调离这里,这些他会跟你汇报吗?”

徐开路摘下帽子,摸着有谢顶趋向的脑袋:“你怎么知道他不回来的,说不定他遭遇恶劣天气,暂时失联而已。”

中队长说:“也就你吧,单纯到蠢,他连汤支队长的电话都没接,一看就是傍上了大树,这肯定是要和支队硬扛了,不让走,撒泼打滚犯纪律也要走,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徐开路轻轻地摁断免提,嘴上说“不会的不会的”,同时看看战友,安逸在唏嘘,因为林晋不回来,他托林晋把对象寄给他的包裹带过来的事儿也就黄了。刘轩坤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他甚至比徐开路更了解林晋,他和林晋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晋也多次给他做过思想工作,昆仑哨留不住高才生,昆仑哨的岗位没什么技术含量,“躺着都是奉献”,说穿了,躺着都能干的工作谁干不是干,为什么要浪费人才?“宁可让身体透支,不让使命欠账”,说白了,透支身体可以完成的工作,根本不用动脑子,脑力工作者和昆仑哨不配套。

徐开路回想两天前林晋给他打电话时确实情绪有些激动。

林晋说:“孙炜有信儿了吗?”

徐开路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晋说:“我是给你打个预防针,过几天我带你嫂子上昆仑哨,你可不能眼红。说起来也挺残忍的,你比我还大,在感情方面却落后了。”

徐开路说:“谁眼红谁孙子,你带你的。”

林晋说:“也就带这一回,好像我乐意带,她去了以后会更支持我离开部队,打消她对军人最后那点儿念想吧。”

徐开路说:“你怎么想的,安逸也想让他对象来,人家是想让对象看看驻守在世界上最高海拔冻土隧道上有多伟大,从而坚定当军嫂的信心,你倒好,反着来的。”

林晋说:“我跟你说过,我老丈人一直在给我操作转业的事儿,最近动作不是很果断,效果不是很明显,我变相催他一下。”

徐开路说:“都操作两年了,别想了,高原兵还想调动,司令员的儿子都不好使,何况你。”

林晋说:“说不定我就行,老丈人要是不给力,我绝食静坐,铁了心地要走,难道我还真没有人身自由了?”

徐开路说:“别嘴硬,走着瞧吧!”

两人悻悻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徐开路不相信林晋会不辞而别,哪怕他厌恶了高原,厌恶了职责,也不应该厌恶战友,至少会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怨恨,是伤感,他总得为名义上不算光彩的离开找补点儿什么。

徐开路用卫星电话拨打林晋那部只有休假才会开机的手机,竟然通了,响过一遍又一遍,没人接。徐开路灵机一动,打开林晋的抽屉,翻开他的个人笔记本,第一页赫然写着林晋女朋友孙宇宁的手机号,徐开路拨过去之后,也是许久无人接听,当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头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男声。徐开路自报家门,老头也表明了身份,是孙宇宁的父亲,林晋口中神通广大的孙老爷子。

孙老爷子说:“林晋没了!”

徐开路说:“没了快找啊,想离开昆仑哨没问题,不至于逃离部队吧,他受过部队多年教育,虽然不排除有时候具有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特点,但应对挫折的能力是有的,底线思维也是有的,不可能付出这么大代价去达到目的,他没那么傻。”

孙老爷子说:“他不是逃兵,他是走了。我也是刚刚赶到格尔木医院,我闺女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徐开路说:“别开玩笑,他有很多梦想,他要生活在氧气充足、鸟语花香的大城市,他要和同学一样能够朝九晚五,想吃什么就去什么餐厅,他要和孙宇宁结婚,他最多闹些情绪,不会拿命去抗议,他比我年纪还小,他来自军中清华,他……”

孙老爷子把电话挂了,留下徐开路瞠目结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随后,徐开路脑海中浮现出了“高反、缺氧、肺水肿、脑水肿”等字眼,但又一一否定,因为林晋虽不安心高原工作,但他的体质还是适应高原环境的。

刘轩坤在复习功课,徐开路没有打扰他,安逸在上哨,也不知道这厢风云变幻,只有陈爱山一直站在徐开路身边,他没有徐开路这么感性,孙老爷子一张嘴,他就知道林晋应该是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徐开路摇晃他的肩膀,希望他给个结论的时候,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陈爱山说:“我不管他怎么没的,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难受得要死。他没有错,来这儿谁没有怨天尤人过,我也曾捶胸顿足、悲观绝望,可是我没有关系、没有文凭,家里还一贫如洗,我还要靠这些工资养家,我走不出昆仑哨,我认命了,矮子堆里拔高个儿,没办法之后才在苦难中像一点点发现头发丝般的快乐。他不一样,他应该走出去,可正是因为他有无限可能,他才更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你快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会儿中队肯定得到消息了。”

徐开路拨通中队电话,刚说明了情况,卫星电话又出现了故障,彻底与外界中断了联系。徐开路拔腿往外跑,把烧炭的炉子差点儿蹭翻了,火星子冒出来,烧灼了徐开路**在外的皮肤,把他烧醒了,他说:“我们四个人,一个都不能少了,再走一个,这天气难保路上不出问题,即便明天能赶回来,大家上哨也会累死,有情况中队自然会派人来。”

陈爱山说:“又不是没站过三包一,这会儿你还顾虑那么多,林晋的事儿才是大事!”

徐开路说:“不行,我是哨长,我不能扔下哨位不管,战友重要,哨位也重要,我们要做的只有等。”

陈爱山说:“你不去我去!”

徐开路说:“我看谁敢动!”

陈爱山止住脚步,他看到徐开路的脸色铁青,他知道那不是生气,那是骑虎难下之后,忍痛下了决断之后的悲伤。

战友失联,而他们不能离开哨所去打探消息,他们最先知道林晋失联,却又最后一个得知真相。得知真相是在一天后,一个陌生的战友坐在了林晋的铺位上。

战友叫刘松,下士第四年,和陈爱山同年兵。他说:“林排长不是失联,也不是逃兵,他是牺牲的,他牺牲在距离昆仑山口不远处的可可西里。”

徐开路问:“那里有我们的中队,我在那里待过,一〇九国道上到处有我们的人,他怎么会孤立无援?”

刘松和盘托出了林晋的生死轨迹。眼看假期快到了,林晋准备带孙宇宁上昆仑哨,他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要上昆仑哨,就要有上的态度,徒步不现实,骑行太受罪,较为保险的方式还是自驾,在老家上海开车直抵昆仑哨显然没有足够的时间,于是两人坐飞机到达格尔木,挑了一个晴朗的天气,租了辆车,沿一〇九国道向哨所前进,路况很好,快要到哨所的时候,离到假竟还有两天。林晋认为哨所什么都没有,十分钟就能转好几圈,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去看看可可西里,孙宇宁欣然应允。她认为,林晋很快就能转业或者调离这里,这次算是告别旅行,两人一拍即合。

林晋到昆仑山隧道守护中队才一年多的时间,他以为他了解昆仑山的脾气秉性,昆仑山有温柔的时候,就像此刻,接连几天风和日丽。于是他们越过昆仑山口,直奔可可西里风景区。林晋很兴奋,以往他每次回来都愁丝百结,今天他找到了作为一个游客的自在。他信誓旦旦地给孙宇宁介绍他所掌握的其实相当有限的关于可可西里的书面知识。他说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中心地带,位于昆仑哨的西南面,哨所属于可可西里,可可西里属于昆仑山脉,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即便如此也从未近距离亲密接触过它。可可西里属于探险者,不属于守护者,这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面积四百五十万公顷,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里有许多内地群众闻所未闻的自然景观,山谷冰川、地表冻丘、冻胀、石林、石环、多彩的高原湖泊、盐湖边盛开的朵朵“盐花”,以及现代冰川下热气蒸腾、水温高达九十一摄氏度的沸泉群等。

林晋说,可可西里腹地比单调乏味的昆仑哨可好玩好看得多,如果当初他来了可可西里腹地,不能保证可以在这儿多干几年,但肯定不会那么快厌恶。和昆仑哨相比,他觉得可可西里听上去更美,他应该把可可西里风景区作为这段军旅生活的终点,新生活的起点,至少这里名头更响,将来提及的时候也能有个较为清楚的坐标,不像昆仑哨,如何解释,也没几个人知道。

三个半小时后,他们进入可可西里腹地,可可西里用又一次突如其来的降雪欢迎了他们,雪虽不算大,但足以让他们的私家车趴窝,即使有防滑链,也没有哪一个老司机敢随意开动。孙宇宁吓得够呛,因为在沿途,她就发现了道路两旁好几处车祸现场,野狼在未被收殓的遗体旁蠢蠢欲动,有的遗体压根无人问津,有的虽有家属跪在路边恸哭,但明明知道雪中埋葬的是他的亲人,若是在内地,还有挖掘救活的可能,车子也还有修的必要,在这里却毫无条件,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甚至是法力。一幕幕惨剧刺激着孙宇宁的眼球,她开始痛恨好奇心这个东西,哭哭啼啼起来。但林晋却泰然处之,透着自信,安慰说,他十分清楚这里所有哨所和兵站的地理位置,他骄傲地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有士兵,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也有士兵,有士兵就不用怕,武警与我们同在。他们现在抛锚的地方距离保护区十号哨步行只需要一小时左右,天黑前如果雪没停,气温还在降,他一定会带孙宇宁去哨所。言语中透着自豪,丝毫听不出前天他还在埋怨沿线的哨所和兵站都不是人待的地方,也听不出他作为一个高原小干部,与相同分数却选择上了其他高校的同学比福利待遇时的万分沮丧,更听不出他已经下定决心以背叛者的名义离开此地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回来。

孙宇宁说:“你炫耀的这些有意思吗?我听你这么说是不是应该笑?我要是不来,根本不用考虑你们这该死的哨所在哪儿,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林晋说:“你不能这么说它!”

孙宇宁说:“你自己说得还少吗?这时候维护上了?”

林晋说:“我说可以,你不能。”

孙宇宁说:“哟,还真高尚,挺怀旧,一个抛弃了哨所的人,也被哨所抛弃的人,我没有资格,你有吗?”

林晋如鲠在喉。

林晋说:“我也没有,我灵魂早已出轨,骨子里的昆仑基因,早已经被利己主义所占据,所以更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然会终日活在自责里。”

天更加阴沉,雪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从雪粒变成了雪花,林晋还是决定带孙宇宁步行前往十号哨所。走了三四十分钟后,他们发现前面有三辆越野车也停在路边,有人下车抽烟,车里有人盖着大衣闭目养神,他们的着装很有民族风情,看他们的神情,并没有很焦虑,好像他们和林晋一样,还可以掌控生死。

有一个脚踩高靿皮靴的汉子最先跟他俩打招呼:“看来不单单我们倒霉,还有朋友,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晋说:“这个季节,你们也来探险?胆子够大的!”

“皮靴男”说:“你们小年轻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林晋说:“这要是一直下,你们还没有别的办法,会冻死在这里的。”

“皮靴男”说:“不怕,已经调来了雪地摩托。”

林晋说:“时速不到三十千米,等它到了,也冻够呛了。”

“皮靴男”说:“不会全冻死的,一行十个人,只要还活着一个,这趟就够本了。”

林晋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这群人没有那么简单,越听越不像简单的探险者。

“皮靴男”说:“你们走着去哪儿?”

林晋说:“你们偷着乐吧,遇见我,情况就没你想的那么糟了。我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哨所,你们可以跟我去哨所过夜。”

一听这话,“皮靴男”包括另外两名吸烟者都有些警觉,神情中带着戒备。

“皮靴男”说:“你怎么知道这附近有哨所?这是无人区,而且哨所位置都是保密的。”

林晋虽然对这群人的来路不清楚,还话里有话,有些疑惑,但助人心切,顾不了那么多了,表明了身份。“皮靴男”的笑容有些凝固,但又看了一眼孙宇宁,稍稍镇定。

“皮靴男”说:“你们赶快走吧,别管我们。”

林晋的倔脾气上来了:“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皮靴男”说:“真不用,我们常年行走高原,有野外生存的能力。”

林晋说:“有更稳妥的办法为什么不用,不能冒这个险。”

“皮靴男”说:“不要再说了,我们不欠别人的情。”

林晋说:“为人民服务,欠情,不存在。”

旁边挺着大肚腩的家伙没有“皮靴男”的耐性,生硬地说:“说了不用,赶快走!”

只这一句话,林晋断定这个车队一定有猫腻,他拉着孙宇宁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走出一段路,确定距离足够安全,孙宇宁说:“好心当作驴肝肺。”

林晋说:“说话不要看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歹徒,车里一定有藏羚羊或者其他野生动物。”

孙宇宁浑身哆嗦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别瞎说,我害怕。”

林晋说:“如果他们一会儿追上来,千万别回头,你只管朝前跑,拼命给我跑,见丁字路口左拐,大约三百米就是十号哨,记住了,千万别回头!”

孙宇宁说:“别吓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我们没有妨碍他们。”

林晋说:“他们一旦被抓住,会被顶格审判,你不懂这些人的残暴,他们和贩毒分子一样,玩命的。”

孙宇宁说:“我跑,你呢?”

林晋说:“我不能跟你一起跑,不然谁都跑不了。”

孙宇宁说:“不行,要杀要剐我陪着你。”

林晋说:“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你回去叫人,我有办法多拖一会儿,还有大把的希望。”

孙宇宁满眼含泪:“都怪我,我不该答应来可可西里,不该对你转业或者调动的想法火上浇油,你安心待在昆仑哨,我们也终究可以结婚,终究可以过幸福生活。”

林晋说:“什么都不要想,如果你爱我,我说跑的时候,务必拼尽全力!”

孙宇宁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雪中,她泪眼上的冰凌晶莹透亮,她用力抓着林晋的手,献上一口热吻,但那滚烫的舌头很快被冰封。

身后的一群人,一直紧盯着两个人。

“大肚腩”说:“真让他们走?”

“皮靴男”这时候显现了他笑面虎的本质说:“我是让他们多恩爱一会儿,怎么可能让他们走?他们回去一描述,哨所里那几个兵常年和我们周旋,一听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还跑得了?”

“大肚腩”说:“千藏万躲,千挑万选,准备趁这个季节,哨所较少巡逻,也没有设检查站,好行动,没想到碰到这个家伙,晦气。快追吧,一会儿看不见人影了。”“大肚腩”望着只剩下两个轮廓的林晋和孙宇宁,有些焦躁。

“皮靴男”从车里抽出一杆猎枪,准备拉枪栓的时候,却发现拉不动,被冻住了,愤愤地把枪扔回车里说:“正好,好久没动手了,冷兵器不能生疏了,干我们这行的,一定要保持最原始的血性。”说完从后备厢取出一把闪亮的藏刀,独自向林晋走去。

“大肚腩”也抽出刀说:“他可是当兵的,你一个人能行?”

“皮靴男”按下他的刀说:“兵和兵一样吗?你看他那小鲜肉的德行,连他也收拾不了,我还配带你混?”

“皮靴男”把刀竖在背后,脚下的雪在他皮靴的碾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认为一会儿林晋的脖子也会发出相同的声音。“皮靴男”脚下的频率逐渐加快,他相信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悄悄追上林晋,一刀毙命。

但林晋早通过墨镜的反光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对孙宇宁说:“跑!跑!跑!”

孙宇宁刚才就想瘫软在地,像脚踩棉花般,这会儿更虚汗直冒,她说:“他们……他们真的来了吗?”

林晋用力甩开孙宇宁的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孙宇宁的背,从没有过的粗暴,眼角含泪说:“来了,真的来了,如果还想让我活着,只有跑!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

林晋拖着孙宇宁踉踉跄跄地跑了十几米,倏地甩开她,站在原地,高喊着她的乳名,并潇洒地舞动双手,看到她逐渐适应了奔跑的频率,露出痛快的笑容。他在她的身后,像看见了昆仑山最绚烂的那道霞光,这道光也曾在他最难挨的时刻,给他带来内心片刻的欢愉,他像看见了通往平原的大河,它顺势而下,去替他拥抱春天。他不算强壮的身躯和略显白净的脸,立在已不明显的国道中央,伴随飘飞的雪,浑身汗毛倒竖,耳边响起刚上昆仑哨时,士兵迎接他的动听的哨所小唱。他用一瞥,给她最后的祝福,然后郑重地转过身,挺起胸膛,像一面厚重的城墙,直面追赶,他两脚**在积雪里,像铁橛一般坚挺,他望着并没有急躁的歹徒,两对眼睛穿越还没有达到可以清晰通视的距离,燃起了熊熊烈焰,往左是猎杀,往右是渴望,他追赶着去毁灭,他等待的是黎明,即使他可以确信这黎明,属于下一刻的可可西里,而不属于一个昨天还灵魂出窍的逃兵。

几秒钟之后,林晋不再坐以待毙,主动迎上去,早一秒钟,就可以多为孙宇宁赢得一秒机会,之所以停顿一会儿才折返,是怕孙宇宁过早地听到他喉咙里的风暴,而迷失了方向。“皮靴男”看见渐行渐远的孙宇宁,稍稍慌乱了一下,也向林晋冲刺而来,两人像对撞的星球,冲击波似乎凌乱了大雪。

“皮靴男”的体格比林晋要大两圈,半途抖掉了皮大衣,把背后的刀抽出来,紧跑两步向林晋劈来,林晋已是求死心态,没有躲,利用惯性飞起一脚,正中“皮靴男”脖颈,刀挥空了,“皮靴男”的喉咙部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但“皮靴男”只是后仰了一下,随即恢复,林晋却重重地摔在地上,没等爬起来,又有一刀朝他剁来,林晋向左滚翻,掉进路边的沟里。“皮靴男”跳进沟里,刀尖频戳,林晋像土拨鼠一样在沟里打着转,不一会儿,两人皆是气喘吁吁,“皮靴男”的帽子被林晋揪掉了,头上汗气升腾,而林晋身上同样冒着热气,不只汗水,还有血水,他的迷彩大衣,已经千疮百孔,露出棉絮,腿上穿得薄,被削出好几个口子,鲜血把一片雪地沁染上斑斑红色。

越野车队旁,“大肚腩”把烟蒂踩进雪里说:“滚进沟里,半天没动静了?”

车内一个胸前挂着大块犀牛角的年轻人说:“那还用说,刚好埋了呗,他自己都挑好地方了。”

“大肚腩”说:“对对对,这小子聪明。在高原死个人,一般都是就地掩埋,现在连这个程序也省了,他正好冻在里面,这里雪还不容易化,明年气温回升的时候,会有野狗替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挂犀牛角的人说:“我们这样杀人不眨眼好吗?”

“大肚腩”说:“亏你还是第一猎手,杀只羊和杀个人有本质上的区别吗?我要是家财万贯还用跟你们来受这个洋罪?”“大肚腩”说完,九个人安心地各自休息,懒得看一眼那边已成定局的杀戮,好像格斗迷在等待一场乏味的拳击比赛散场一样习以为常。

此时,不远处的沟里已是另一番景象,不再像刚才一样热火朝天,也没有了针尖对麦芒的对峙,而是异常安静,在他们滚打的外围,静静地躺着一只皮靴,散落着林晋迷彩大衣外罩的碎片,可见他们滚打的范围。再往前走,“皮靴男”光着一只脚俯卧着压在仰躺在地的林晋身上,两人都没有动静,雪安静地飘落在他们身上,试图掩盖喧嚣,但是有不知道是谁的血继续从衣服里汩汩地渗出来,钻进雪里,冲渲出几个红色的窝窝。几分钟后,只听“咯”的一声,林晋把“皮靴男”从身上推下去,挣扎着跪起来,摸了一下肚子,满手血污,在身上蹭了蹭,又摸了摸后脑勺,后脑勺上光溜溜的,被削掉了一大撮头发,还好没有黏糊糊的,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到底哪里还疼,又摸了一下脚踝,发现脚筋应该还断了一根,但他非但没有忧虑,还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那把卷刃的刀,正横亘在“皮靴男”的脖子里,割伤了大动脉,最大股的血是从他动脉里淌出来的。可不,和咽气的“皮靴男”相比,只是受了伤的林晋没有理由不适当地兴奋一下。林晋明显不是“皮靴男”的对手,怎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林晋看着“皮靴男”的尸体,气息虚弱但眼睛有神,说:“感谢雪,感谢你那中看不中用的皮靴,感谢你那长眼的刀,昆仑山没那么快抛弃我。”

原来刚刚“皮靴男”还需一刀就可以结果了林晋,他抡圆了胳膊,用尽浑身力气对准了林晋的脑袋,林晋本已回天乏术,关键时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腿脚乱蹬,其中一腿蹬到了“皮靴男”的左脚,“皮靴男”脚下一滑,一只皮靴甩了出去,一个大马趴砸在林晋身上,颈动脉送给了刀刃。

林晋把刀从“皮靴男”脖子里抽出来,割破他的内衣,把内衣撕成绷带系在肚子上,防止肠子淌出来,艰难地爬上公路,拖着一条残腿往越野车队的方向走。

“大肚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给挂犀牛角的人说:“你去看看情况,这个时间宰羊也宰了好几只了。”

年轻人正要下车,“大肚腩”望着前方说:“慢着!老大好像回来了。”

这帮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前路,路上有一个人,走得蹒跚,一点儿没有“皮靴男”的走势凶猛,身形较为狼狈,但他们依然认定他就是“皮靴男”,毕竟在这里小试牛刀也会元气大伤,折腾这一把确实够累的,老大喜欢就好。

“大肚腩”说:“看来当兵的确实有两下子。”

挂犀牛角的人说:“我怎么越看越不像老大?”

“大肚腩”说:“你是说那不是老大,是那个当兵的?开什么玩笑,他把老大埋了,他往回走了?他跑都来不及!”

这帮人齐声附和,还有人摁了一下年轻人的脑袋,表示嫌弃他的逻辑。

林晋一瘸一拐地走着,眼珠子是鲜红的,他微笑着,露着喉头里涌出的鲜血沾染成的红牙,他的眼前飘的是红雾,手心里攥的是红刀。他在想那三辆越野车的后备厢里,应该装满了野生动物的皮毛、器官或者犄角,它们应该和他一样,曾带着溜圆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林晋保持着独腿大侠单刀赴会的威武形象,并嘟囔着:“宇宁,你要好好活着,如果可以,要替我深深地体会那想过却从来没有过的生活,我去和可可西里的生灵相聚,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我要和它们在一起,等待战友们来带我们回家。看见我的时候,不要哭,毕竟,千夫所指的逃兵我没有当成;毕竟,这巍巍昆仑,我怨也好烦也好,终究与之待成了永恒,和对你的爱一样,永远没有限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