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走,你拥有的不只是平原;我留,我放飞的何止是思念。

徐开路的哀号声有些恐怖,安逸咬牙摁住他,生怕他因为活着比刚才昏死过去还难受而滚下悬崖。

安逸说:“你喊,喊出来就舒服了。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这滋味。”但安逸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这口气上不来,长时间缺氧后,必然损伤脏器。

怔怔的孙炜神志猛然清醒,扳正徐开路的脸,对准他的嘴给他吹气。三五下之后,徐开路瞪圆了眼睛,再三五下之后,徐开路彻底平静下来。

安逸震惊了:“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肺活量?”

孙炜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不是缺氧,是缺水,补充水分后满血复活,这点儿氧气是可以足量供应的。”

安逸啧啧称奇。

孙炜说:“更重要的是我有动力。”

安逸说:“他救了你的命,你是感激。”

孙炜说:“不,是爱,他救的那一命我刚刚已经还了,剩下的一定是爱。”

安逸说:“我看班长可能救回一个疯子,你说爱就爱吗?我才不管你这会儿是不是弱势群体,负责任地告诉你,高原兵虽然太难找对象,但你这副模样的,我们也不咋稀罕。”

徐开路剧烈地咳嗽,来抗议他们目中无人的对话。

徐开路说:“都是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能不能先冷静一下,然后再有爱说爱,有怨报怨?”

三个人原地沉默了半晌,徐开路认真打量着孙炜,没有奇迹发生,孙炜此刻的样子对不起观众,半年没见过女人的徐开路也没有半点儿欲望。但孙炜就不一样了,她说过,她是追求精神富足的人,男人长成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灵的互动。她动了,徐开路却没互。安逸坐在两人中间,感受到他们之间有眼神的较量,独自尴尬。

徐开路说:“跟我回哨所,你伤得不轻,需要就医,我联系格尔木兵站的卫生队来接你。”

孙炜说:“不用,他们晚来几天,这伤就好了。”

安逸说:“你几个意思?”

孙炜说:“你们那儿有没有空床,我休整一段日子就走,不回格尔木,也不回西宁,我这次的目的地是山南。”

徐开路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打回刚才昏迷不醒的样子!”

于是,孙炜乖乖地跟着两人回了哨所。

洗漱完,穿上徐开路的便装从里屋走出来的孙炜把一众人等惊掉了下巴。盘山路上像黑老鸹一般的孙炜,此刻像是昆仑飞仙,五官分外养眼,身材凹凸有致,美得大家咋舌。孙炜自恃样貌“鸟枪换炮”了,自信油然而生,更加热烈地盯着徐开路。孙炜还添油加醋地自我介绍,口若悬河,生怕徐开路对优秀的自己不够了解。

徐开路先是一愣,心神**漾了片刻之后,再也不看孙炜一下,比之前更冷若冰霜。

孙炜跟在徐开路屁股后面说:“高冷是我的专利和特权,你拿捏个什么劲?”

徐开路连“嗯嗯哼哼”的语气助词也懒得发出一个。

陈爱山说:“班长,你这脑子是不是长腰上了,和正常人思路完全不一样,公事办完了顺道还捡个媳妇,高原兵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儿全让你赶上了,你还惺惺作态,你以为拍偶像剧呢,装模作样的。”

徐开路说:“我知道人家好,我求之不得,我也怕控制不住,一抻茬儿,就搭上了。可是你以为这是电线吗?搭上就能来电?搭上会起火的!”

陈爱山说:“起火?那也是爱的火焰,跟火山喷发一样才好呢!”

徐开路说:“你想过没有,咱们是高原兵,咱们是云端哨卡的兵,虽然哨卡上的兵现在是三个月一换,但换下来还是要回到距离这里几十千米的中队,中队的海拔也在四千米以上,我有什么资格跟人家好?你有吗?别看你比我帅,你也没有。”

陈爱山说:“你思维不会发散吗?先挖好水渠,下雨的时候才能淌到自家田里啊。”

徐开路说:“这里到处是风沙,你挖的渠用不了三天就全埋上了。”

陈爱山说:“我们有电话,你也可以托给养员给她捎信。”

徐开路说:“人家是玩网络的,网络的速度快不快?当代文明根本容不得昆仑山寄信的速度了,山上一个山下一个,且不说一生只爱一个人,一年之内能不能只爱一个人都两说着。”

陈爱山说:“你被前女友给阉割了所有信任吧,你还有两年可以退伍啊。”

徐开路说:“万一没退呢?有没有失恋险?保退险?没有吧,没有就剩下伤心了,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陈爱山说:“昆仑哨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了。”

徐开路说:“要爱你去爱,我可不拦着。”

陈爱山说:“我更不能去了,谈了恋爱,没有心思照顾西红柿不说,聊得来还行,聊不来到时候她那么多粉丝,组团讨伐我、黑我,我人没下山,名已经臭大街了,划不来划不来。”陈爱山表现得十分忧虑,根本打不起来的仗,他像分析透了战局似的,并率先考虑到了西红柿的生死存亡问题,好像他一松口,孙炜也能立马跟他好似的。

徐开路说:“不是咱们,别人谈恋爱最多隔房隔车隔她妈,我们是能想到的都在中间隔着呢,山川、氧气、信号,哪一个不比她妈吓人。”

陈爱山说:“骂谁呢?可以不面对,不要飙脏话啊!”

陈爱山不再劝徐开路,只是叹息。徐开路看不出情绪,却偷偷跑到兵舍后侧哭了一鼻子,以此祭奠他没来得及开始便被自己斩断的情根。他这一出戏码,以为谁也不知道,其实谁都知道。

陈爱山偷偷对林晋说:“我们是不在乎吗?我们比谁都渴望。我们是不敢吗?我们怕对方谈场恋爱能谈到厌世啊。”

不久,格尔木兵站卫生队的卫勤人员来接孙炜。

徐开路正在站岗,孙炜来到岗楼下面,对着高高的哨位说:“我还会回来的,回来看你,陪你站岗!”

徐开路说:“方圆几千米都是军事禁区,你可以来,这里,请止步。”

孙炜说:“我不是坏分子,你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徐开路说:“上赶着找不自在好受吗?”

孙炜说:“你越这样我越要来,我差哪儿了,配得上你。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都知道,那不是问题,我如果价值观和她们一样,你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我。相信我,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儿,没有人能当一辈子兵,尤其是高原兵。”

孙炜仰着头,阳光绕着岗楼顶部的避雷针转了半圈以后洒在孙炜的指缝里,她试图再看一眼徐开路,他帽檐下的脸却模糊在五彩的光辉中,她呼喊着徐开路的名字,说:“我走了,我真走了,你不打算给我祝福吗?你不打算赞扬我的勇气吗?你再像之前救我的时候热切地看我一眼也行,至少我躺在病**的时候不会太疼。”然而徐开路一言不发,胸膛挺得更高,脊梁立得更直,他宽阔的肩膀和灰色的岗楼融为一体,化作冰凉的阴影,覆盖住孙炜面前的空地,直到孙炜被陈爱山和安逸架走。

卫勤车载着孙炜飞驰而去,孙炜把头伸出车窗,盯着岗楼的方向,直到消失在地平线。而徐开路的目光也抵达了那里,他眼睛里的地平线广阔而辽远,就像两腮的泪珠迟迟无法消散,他脑海里还浮现着孙炜干裂但不失温润的嘴唇,还有那股甜甜的味道,他的嘴巴张了张,用左手捂住了,生怕这个别样的吻也和孙炜一样不声不响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初吻让他窒息,这个吻让他能够呼吸。他确信,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吻,孙炜也不会再来。

徐开路对接岗的陈爱山说:“总算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该干吗干吗,差点儿把命丢下的地方,她想想都会后怕。”

陈爱山说:“有个词儿叫爱死了,爱会要命的话,为什么还都张口闭口的爱啊爱的?”

徐开路白了陈爱山一眼,回兵舍的路上,刚才失落的心情有些好转,他细思量陈爱山的话还挺可爱,他何尝没有孙炜回归的期待,那种矛盾的心态让他忽视了缺氧的问题,往常难走的一段路,这次没觉得费劲,一抬头竟然已经站在了巅峰。

孙炜住进了驻扎在格尔木的兵站卫生队,女军医为她检查身体,并做必要的治疗。躺在病**,孙炜不停地打听徐开路的情况。

孙炜问:“那么艰苦的地方,为什么不轮换?”

军医说:“谁说不轮换,人性化执勤早就普及哨所了,三个月一换是常态,但也有例外,有的人刚下来就申请再上去,在中队待不住,比如,你的救命恩人,他就是这么个怪咖,我解释不清楚。”

孙炜说:“你一定解释得清楚,部队不兴明星,但他一定是你们这里出名挂号的人。”

军医说:“怎么说呢?”

孙炜说:“他身上虽然伤痕累累,目光却笃定从容,这样的人才一定能干出非同凡响的大事业。”

军医说:“对你的救命恩人用心了,想了解他,你只能自己去感受,要知道很多事只有放在那个环境中,才能体会真切,靠我讲,你会以为我在吹牛。”

孙炜说:“我的心已经留在那个环境里,您就讲讲吧。”

军医经不住纠缠,把她所知道的徐开路给孙炜讲述了一遍,孙炜认为和她亲眼所见的徐开路如出一辙。军医知道的有限,所以孙炜认为徐开路是个还未被完全开掘出来的宝藏,还有无穷无尽的内容。孙炜本想开直播,再和粉丝聊聊这几天她破天荒的遭遇,想了想还是决定关了新买的手机,她说:“和他们相比,我的直播有什么意义,真正激烈的、猎奇的、震撼的人和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视频怎么可能录得下,传得出,看得透?”

孙炜着了魔似的,躺在**朝思暮想着徐开路,徐开路的身影越发清晰,他背着她往哨所走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像依然伏在他的背上,幸福甜蜜地睡去又醒来。

孙炜想要马上践行她给徐开路的单方面承诺,立刻重上昆仑山巅,而且这愿望强烈极了。但军医告诉她:“你的身体看似还行,其实遭受重创,一年之内还是不要再上了,再上可能落下终生病根,到时候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还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爱。”当时孙炜听进去了,她说:“是啊,爱他,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去爱。”

“敬礼!”

昆仑山哨所主楼前两个人的队伍站成一道山脉,徐开路是旗手,抛旗、拉绳、系绳,干脆有力,虽然和天安门广场升旗手无法相提并论,而且场景单调土气,但土有土的味道,谈不上帅气逼人却也扎心扎人,大家齐刷刷地举起右手,注视国旗、高唱国歌。哨所每周一举行升旗仪式雷打不动,今天又是周一,天很蓝,没有风沙,他们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

排长林晋对徐开路说:“再过几天可不是这样了,内地刚闻到秋天的味道,昆仑山的冬天就要来了,你这个升旗手可要遭罪咯。”

徐开路说:“国旗照常升起。”

精神不够集中的陈爱山没听他们的对话,突然看到有一辆蓝白相间的面包车驶来,那辆面包车和之前孙炜烧成铁架子的车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有情怀的人都好这一口儿不得而知。车停在搓板路起始的位置无法动弹后,从车里钻出一个女人,甩了甩头发,从车里拽出一个大背囊,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徐开路吓了一激灵,跑回屋里拿出一架望远镜,调校清楚才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孙炜。

徐开路“啊”了一声,嘴巴可以塞进一个拳头。

徐开路说:“是她吗?这个疯子怎么来了,这才离开几天就养好伤了?卫生队没劝住她吗?”

陈爱山说:“你是激动,还是生气?我没分清楚。”

林晋说:“你看着办,别救了个奶奶没立功,到时候再挨个处分,咱们哨所从成立开始没出过这种状况,这个大主播是要来蹭哨所的热度吗?”

陈爱山说:“蹭我们热度?蹭一身冰碴子还差不多,哨所有热度吗?”

徐开路说:“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弄走,有没有热度都不能拿哨所当直播间。”

林晋说:“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毕竟人民群众来一趟不容易,要不是制度不允许,巴不得她多来。”

徐开路说:“什么方式方法,她不走我毙了她。”

陈爱山说:“平时最严谨的人,这会儿说话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我看谁要是毙她,你能替她挡子弹。”

徐开路说:“走着瞧!”

徐开路扔下望远镜,气呼呼地下了铁轨小路,加速迎了过去,那气势好像单手能把孙炜抡起来。

林晋说:“我可没让他动人家一指头,陈爱山你要替我做证。”

陈爱山说:“你知道徐开路的脾气,这女的命是他救的,他要亲自再收回去也不是没可能。”

林晋一脸愁容地说:“哨所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女的,却会是这么悲惨的结局吗?这是我们的宿命吗?”

说话间,徐开路和孙炜的距离越拉越近,孙炜露出迷人的笑,忽闪的大眼睛里全是情郎的伟岸身躯,此刻他清晰如昨,活生生地站在她对面,让她的梦想照进现实,顿觉心神**漾。徐开路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还没到最佳距离,徐开路便破口大骂:“神经病,作死吗?何居心?这里不是打卡胜地,说来就来。你身体不适合再上高原,你心里比我清楚,想死不要拉上我们!”

孙炜笑盈盈地看着徐开路,应该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她似乎在对徐开路说:“我连带病上高原都不怕,我还怕你骂?”

徐开路嘴上疾风骤雨,手上的动作却出卖了他,他抓过孙炜的背囊背在肩上,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埋怨着:“昆仑山的严冬来得特别早,过两天大雪封山,你和你那辆中看不中用的汽车想走都走不了了,到时候我们的给养供不上,没有富余的粮食养活你,今天天不早了,住一晚,明天一早抓紧走!”

孙炜说:“大雪封山了更好,你不会不管我的,那和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符。”

徐开路说:“深山有真龙,昆仑有灵气,你的话要是应验了,我跟你没完。”

孙炜说:“对对对,我跟你也没完。”

徐开路往哨所走,孙炜跟在后面心情舒畅,还唱起了歌。

林晋站在哨所前喊:“你不是发毒誓要把人家轰走吗?怎么还主动给接回来了?”

陈爱山说:“障眼法,绝对的障眼法!班长也变了,他这是护食,说一套做一套,唯恐别人抢他的。”

两人“长吁短叹”地进屋了,一边对徐开路的出尔反尔表示不满,一边怕徐开路思想稍微一松动,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场景而打破了他们把持已久的清修。

孙炜站在上楼梯的位置把背囊从徐开路身上拽下来说:“上次你们给我腾铺,是因为我身体实在不允许,这次我不进哨所,遵守你们的规矩,不让你们讨厌,我就住这儿,高原的星河很美。”她打开背囊,麻利地从里面抽出了帐篷、睡袋、防潮垫,甚至还有瓦斯炉、电饭煲,把徐开路看呆了:“你是准备在这儿过日子了?”

孙炜说:“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吧,能看见你,我就高兴。”

徐开路说:“我不高兴,我非常不高兴,你还是病人!”

孙炜说:“军医说了,我不适合上高原,没说一定会出事,概率这东西和玄学一样,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我不信。”

徐开路说:“你真是个艺术家。”

孙炜说:“以前我也觉得我像个艺术家,从认识你那天开始,我不是了,我不再特立独行,我只是找到了爱的栖息地。”

徐开路说:“相信爱?我会用实际行动纠正你的观念。”徐开路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孙炜喊:“我不是冲动,也不是文艺青年,我要确认你喜欢我,再远走他乡。”

徐开路说:“那多悲伤。”

孙炜说:“悲伤也是好的,至少有血有肉。”

徐开路停了一步,似是有所触动,可仅仅是一秒。

深夜,林晋从**爬起来,看山巅下面孙炜搭帐篷的位置黑乎乎的一片,戳了戳徐开路:“太狠心了吧,还是去看看吧,别被狼叼走了。”

徐开路纹丝未动,还打起了鼾,林晋摇摇头躺回去了。陈爱山和安逸交接哨,安逸从外面回来,徐开路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安逸,安逸被看得直发毛:“班长,我十分遵守哨位纪律,没打瞌睡,没唱歌,没自言自语,没想家,啥也没干!”

徐开路用下巴点了点兵舍下面帐篷的位置,渴望安逸主动跟他讲一讲他路过帐篷时的所见所闻,但安逸并未领会。

徐开路说:“睡觉,睡死你得了!”

听安逸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徐开路蹑手蹑脚地从**爬起来朝山脚下看,与此同时,帐篷里亮起了灯,孙炜从帐篷里钻出来也在朝上面看。徐开路连忙缩回脖子,心怦怦跳。他庆幸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做傻事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坚决不能再看她一眼。可当躺在**,好像孙炜的帐篷有磁力一直吸着他。

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徐开路败下阵来,他决定还是下去问问孙炜。徐开路拿了被子上的大衣,朝孙炜走去,站在帐篷外面咳嗽。孙炜听到了,差点儿笑出声来,但她不急于打开帐篷,欲擒故纵的伎俩玩得熟稔。

徐开路进一步动作:“我知道你听得见,必须跟你好好谈谈。”

孙炜说:“没什么好谈的,我的心思你知道。”

徐开路说:“我是职责所在,你到底是为什么?”

孙炜说:“我没有逼你喜欢我,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了解我,所以我来了。”

徐开路说:“我了解了,你很勇敢、敢爱敢恨,如果我不是穿了这身军装,碰巧又救了你,我们可能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我们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我了解自己的性格,太优秀的人我不敢追,我自卑。”

孙炜说:“可是这一切巧合都发生了,不用你追,我来了,只要你承认你也喜欢我,我马上就走,现在就走。”

徐开路说:“我承认不承认又能怎么样,这不是签合同。”

孙炜说:“这比签合同神圣得多,高原兵的话比那大红印章都权威!”

徐开路说:“你们山下的年轻人还信这个?”

孙炜说:“我反正知道我足够相信。”

徐开路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承认还不行嘛!”

孙炜听了先是会心一笑,继而无声饮泣,她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一边涂抹一边说:“你骗人,你是怕我病倒在这儿,你是怕我不走上级处分你,你还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等你下了山,都是昙花一现,毫不真实。”

徐开路说:“我说了你又不相信,不说你又不依不饶,我就不该承认,承认了我等于跌落马下,没有余地。你还想我怎么保证,你说!”

孙炜“刺啦”拉开帐篷拉链,从里面钻出来,站在徐开路面前说:“亲我!”

徐开路想要倒退一步,却被孙炜拽住,目光坚定。孙炜鲜艳的嘴唇闪烁在徐开路的眼球里,徐开路吞了一口唾沫说:“别这样,这……”徐开路想说“众目睽睽”,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着实和这个词沾不上一点儿边。

徐开路说:“女追男隔层纱,但也是大忌,有心机的女孩不会这么干,你不怕吗?”

孙炜说:“她们追的是什么货色,我追的品种不一样。”

徐开路说:“有什么不一样,渣男无处不在。”

孙炜说:“渣不渣我能不知道吗,你对待昆仑、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足以说明问题,即使你渣,你能渣到哪儿去?你跟谁去渣,将来你愿意渣,怕是也渣不起来。”

徐开路说:“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只会站岗,其他什么都不会,无趣沉闷是我的特征,脾气必须又臭又硬是我的操守,我给不了任何你想要的。”

孙炜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因为你把全部给了责任,没有责任感,才是最危险的。”

徐开路说:“你不会后悔?”

孙炜说:“不后悔,就像你在这么偏远落后的地方,饱受命运的虐待,你也没有后悔过一样!”

徐开路说:“你放心地走,我承认我喜欢你,傻子才不喜欢,等退伍,我一定去找你。”

徐开路吻了孙炜,热烈疯狂,惊动了林晋和安逸,让两人离得老远还手足无措,繁星也害羞了,纷纷把脸藏进云层里。徐开路想要中止这突如其来的让人眩晕的幸福,被孙炜拒绝了,她的力道很大,死死抓住徐开路的衣领,让他无法挣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入他们的脖颈,林晋和安逸也感觉到了,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这雪越下越大,盖住了他们的头发,盖住了帐篷,盖住了铁轨,盖住了孙炜来时的路。两人的呼吸冒着热气,升腾起来,笼罩住他们的脸庞,那脸动人而深远。

孙炜仰起头说:“我没有不舒服,这是幸福到毛细血管都爆炸了。”

徐开路抚摸着孙炜的脸说:“你的话应验了,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早。你得逞了,你高兴了!”

“所以,这心天地可鉴。”说着,抚摸着徐开路的脸,“我爬上了山巅,不畏积雪,看见了你,看见了爱,这都不是虚无,是无边无际的自由,我体会了别人所不能体会的真实,哪怕只有这一刻,生而为人,都是最宝贵的经验。”

高山之上,容易感动,徐开路眼泪再次滑落的时候,孙炜头一沉,身体也向后滑落,徐开路死死抱住,像抱住历尽千难万险才找到却马上又要分别的亲人。他呼喊她的名字,呼喊这刚刚熟悉才不过几天的名字,声嘶力竭。林晋和安逸跑下来,帮着徐开路把孙炜背到兵舍里,测量血压、吸氧、补液,穷尽所有匮乏的医疗知识,好一番折腾,孙炜睁开了眼睛,困境中她的眼睛还是月牙的形状,和外面冰冷的大雪格格不入。

徐开路用卫星电话向支队报告了情况,支队请示总队,一架直升机从西宁出发,专程为孙炜而来。

支队作战勤务值班室,支队长汤峪拍了桌子:“胡闹,这个徐开路魅力真大,在昆仑哨谈情说爱快谈出人命了,总队历史上也没见过,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政委苏清说:“别动怒,我觉得这是好事,这说明什么?这才是尊崇的体现,难道女孩听说高原兵都绕道走,才是正确的导向吗?高原兵不容易,高原兵的情感还要高看一眼。虽然徐开路这事儿办得离谱了些,但容许不寻常,接受不一样,也是新时期政治工作的新变化。”

汤峪没法这么快否定自己,硬着头皮说:“那位有一定影响力的女青年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我们谁都别想好。”

直升机两小时后降落在兵舍前的空地上,直升机到的时候,孙炜正昏睡在徐开路的背上,身上裹着好几件大衣,大衣上满是积雪。原来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直升机不能降落,必须在直升机到来之前到达指定位置等待。徐开路咬着牙、打着战,谁替他,他也不同意。他说要利用好这有限的时间,尽可能地多和孙炜待一会儿,她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他,没说过半个“不”字,他多背她十几二十分钟算什么。

安逸说:“冰天雪地,高山缺氧,一个人站十分钟都僵掉了,何况还背个人,换换人,或者我们先回去,鬼知道直升机什么时候来。”

徐开路说:“直升机来了看不到我们会立即返航的。”

雪还在下,不一会儿,没过了他们的脚踝,他们站在皑皑白雪中,像几粒芝麻般渺小。直升机由远及近,在狂雪中摇摆,飞行员往下观察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水的白色。

飞行员说:“无法判定方位,不能降落。”

指挥中心回复:“极寒大雪天气,找不到目标伺机返航。”

飞行员在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儿,发现了空地上的黑点儿,那是徐开路等人,他们站成一种符号,站成一个参照物、标志物。原来徐开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飞机是不等人的,只有他们等飞机,所以早早来到空地上。

飞行员兴奋地向指挥中心报告:“判明方位,可以降落。他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停机坪,他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停机坪!”

机翼的风把徐开路吹得摇摇晃晃,但他的眼睫毛、头发和大衣领子上的毛已经冻成了冰疙瘩,这些冰疙瘩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负责刺激他,他背上有刚刚得到又要马上离开的恋人。这故事极其短暂,但一生的悲欢离合似乎也不过如此,只是它太短了,短到飞机起飞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和孙炜再来一次吻别。安逸也说,一般剧情发展到这里必须有一段长情的告白,必须怆然泪下,死去活来。可飞机载着孙炜飞出去很久了,也没听到徐开路说一句话,他眯着眼,面向直升机,已经冻僵的脸上有晶莹的冰碴,但明显不是雪花。

林晋说:“太悲壮了,我上山前,未婚妻开着汽车从市区一路送我到机场,我已经觉得十分享受,你倒好,八字还没一撇,却惊动了直升机。”

徐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林晋和安逸跟在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徐开路走,他们就走,徐开路停,他们就停,生怕他想不开。走着走着,徐开路看到了孙炜的汽车,孤零零地趴在雪堆里,楚楚可怜,像极了落难时困顿中的孙炜。徐开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前,把车身的雪仔仔细细地清理掉,逐渐露出车的本来面貌,但车门冻住了,他透过玻璃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他要打开它,试图寻找孙炜留下的余味。可当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车门时,并没有看到关于孙炜的蛛丝马迹,车里没有像上次那样布置,塞的全是食品,米面油茶、鸡鸭鱼肉,琳琅满目,这时他们才幡然醒悟,怪不得当时这辆车刚到搓板路就开不动了,不是这辆车中看不中用,而是孙炜的心沉甸甸的,厚重到这车这路无法承载,无法负荷。

安逸说:“看来她来之前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林晋说:“也许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想把这些留给我们而已。”

安逸说:“怎么说这都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女孩,徐班长能有这样的女孩惦记着,真让人嫉妒。”

他们的对话,徐开路一字也没入耳,他坐在孙炜坐过的驾驶位上,副驾驶座则堆满了箱子。突然其中一个松动掉落下来,徐开路顺势抱在胸前,满脑子都是孙炜把这些东西装上车,风尘仆仆赶路的情景。她的汗水,她的虚弱,她奋不顾身加速飞驰的神情,她关掉直播间,换上漂亮的衣服,衬托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苍凉,她可能还大声唱着新潮的歌,试图驱散无边无际的恐惧,假装坚强地在白昼与黑夜间独自穿行,直到看见哨所猎猎飘扬的红旗。望山跑死马,那旗子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空虽看得见,但仍然需要越过十几道拐、十几座梁,但那是徐开路亲手升起的红旗,它倒映着徐开路的脸,她肆无忌惮地笑了,笑得梨花带雨,和此刻想要收回之前的所有冷漠尽情释放内心的狂热却没有观众看得见的徐开路一模一样。林晋和安逸静静伫立,不敢发出动静,两人知道,他们未曾长久凝望,也未曾一朝厮守,却像在对方的心中历尽春夏秋冬,然后定格在这茫茫雪海里,冰封在这逼仄的车内空间,再难溶解。

孙炜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徐开路休假特意去找过她,但却失望而归。不会玩短视频的徐开路注册了用户,关注了孙炜的短视频号,却发现孙炜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更新,一百多万的粉丝掉了一多半。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出名快,遗忘更快,一日不更新,很快就会被淹没在大浪中。有知情人说,孙炜得了肺水肿,被直升机接到西宁之后,进入医院治疗,但病情恶化转移,肺积水,且视网膜几乎脱落,情况很糟糕,转院到北京接受进一步治疗,但不知道具体在哪所医院。

徐开路想即刻启程去北京,却发现假期所剩无几,只能带着满肚子的牵挂再回昆仑。再次休假遥遥无期,但即便时间允许,北京那么大,医院那么多,怎么找?尤其是徐开路这种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人,打车软件都用不明白,找人何其麻烦。这时的徐开路才发现,他和孙炜之间,除了回忆,什么都没留下,包括联系方式,这都是现实世界里难以逾越的层层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