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总有如炬的明眸,击穿我神游的灵魂,让我转身惊鸿一瞥,放肆地呼吸。这不是慈悲,这是儿时就漫延成河的梦;这不是安慰,这是我本该徜徉的土地;这不是情怀,这是又一次奋不顾身的觉醒,又一次觉醒得奋不顾身。

上一秒还万籁俱寂,只剩两人呼吸,下一秒风肆虐起来,百转千回。严峻想起小时候故乡的狂风,令大树、秸秆、瓦片相互缠绕的画面,但和这里还是无法相比的,这里只有冰冷的铁轨和沉默的哨兵,这境况和他的名字不一样,开不了路,寸步难行。严峻想要打破尴尬,离开这里是最好的办法,但徐开路并没给严峻什么回应,在严峻看来,也许这也是一种挽留。

严峻以为终于把这个还算能言善辩的家伙给问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在机关多年,严峻认为所有事务都能程序化、套路化,绝大部分问题都有相似的模式,机关人员学会了回头看、过一遍、找漏洞、查隐患等手段,深谙举一反三、左右权衡、反复斟酌、对比假设等技巧,他一直认为一件事如果不复杂,那一定没技术含量,一篇报告材料如果不是改出来的,那一定不是精品。严峻想,老机关的思维定式不允许徐开路这么心无杂念。

见徐开路没有动静,严峻试探着说:“现在惠兵政策越来越好了,这里属于偏远艰苦地区,待遇也比西宁高两倍,多待几年也是很好的嘛。”

徐开路说:“嗯。”

严峻不甘地问:“你不反驳吗?这是你的目的吗?”

徐开路说:“也是也不是。”

严峻欣慰,因为他认为终于拉近了和徐开路的距离。但徐开路接下来的话,让严峻再一次跌回原处,起因是严峻让徐开路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

徐开路说:“我爸不在之后,我妈没有颓废太久,因为她有理想,她的理想就是经营好祖传的饭店,把日子过下去。”

严峻说:“开饭店的?在哪儿?”

徐开路说:“是啊,在老家高滩县,开着她引以为豪的八个灯笼的饭店。”

严峻猛然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盯着徐开路的脸,好像他的脸上挂着八个大灯笼,他听说过八个灯笼的讲究,但他要再确认一遍,确信徐开路说的是自己,而不是战友或者同学。

严峻问:“八个灯笼?”

徐开路说:“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门口有两个灯笼以上的才称得上正儿八经的饭店,这灯笼的数量和饭店的规模以及菜品的定位有直接的关系,两个灯笼可以做一个菜系,四个灯笼可以做满汉全席,而八个灯笼可想而知,你吃啥做啥,要啥有啥,光厨师就有一个加强排。这灯笼其实和酒店评星级一样,但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懂行的真懂,不懂的,只是灯笼而已,烤腰子的也能挂。”

徐开路的一番解释让严峻张大了嘴巴,他重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徐开路,隔着大衣都能看出他的精瘦。黢黑的脸上挂着两块紫红的颧骨,颧骨上的皮肤结痂,缩成鱼鳞似的小片儿,他坚持不戴面罩,说戴面罩的话如果哪一天忘了戴,情况会更糟。这里年平均气温在零下,最冷的时候,出门摸一下鼻子,就会掉一层皮。他的眼神不像特战队员那般犀利,脊梁也不笔直,军姿也不挺拔,和总队机关标兵哨上的士兵比起来,满身乡土气息,他眼神虽然清澈,却不能正视严峻的眼睛,不知是自卑还是羞涩,总之他的形体和神态不太符合一名传统意义上的英模定位。严峻之前盘算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大讲特讲这里的故事,甚至之前宣传典型惯用的伎俩也很自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班长徐开路家庭怎么怎么困难,为了责任和荣誉,坦然面对忠孝不能两全,展现出很强的奉献精神和使命意识……但是,徐开路的实际情况颠覆了他的心理预期,他的计划落空了。徐开路家里的条件比他都要好,却还是做出这样的选择。事迹材料如果这么写,不是常规操作。

严峻说:“你在逃避什么?是逃避富二代的身份还是逃避母亲对你的预设?还是因为要寻找你父亲的精神坐标?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徐开路深吸了一口气,他还不想这么快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严峻面前。在昆仑多年,他也学会了昆仑的品格,不是神秘,而是凡事不能太快给出回应,那样对谁都不负责任。

徐开路说:“你听,你听见风的声音了吗?风会唱歌,唱得可好听了。”

严峻侧耳倾听,他只听见风在骂街,风无比狂躁,如果一个人站在这里,一定会害怕。严峻摇摇头,对于徐开路这样的答非所问,他很不习惯。

徐开路说:“我和我的战友一样,无数次想象着有人来看我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样,这梦想竟然实现了。这里每个小小愿望的达成都会被无限放大,都会让我们欣喜若狂。您问我为什么离不开它,每天火车在这里进进出出、来来回回,从最初的每天三趟,到今天的三十多趟,每趟火车都会向我鸣笛,我知道那是他们在向我示意,这个时候再难受,我也会为之一振,因为我感觉青藏高原在注视我,青藏铁路在为我加油喝彩,青藏线上的六百七十五座桥梁、两千零五十座涵洞、七座隧道都在向我敬礼。谁还有我的待遇高?对于军人来说,我多够本啊!”

严峻咬疼了嘴唇,一次次不经意间就能热泪盈眶,而且热泪盈眶的时候自己很难察觉。徐开路的这一席话,又是一个爆点。严峻不想再过多去揭徐开路的面纱,宝藏之所以珍贵,也正是因为不过分示人,他快步下楼,走出去很远,回头望,看见徐开路还没有放下他的右手。严峻以为不能理解只是不曾经历,但其实徐开路也有点儿小私心。徐开路说:“谁没有私心呢?私心是软肋,私心是欲望,私心是情爱。”

徐开路的桃花运曾不期而至。他和孙炜因为高原结识,也因为高原走了一条不同的情感之路,坚守高原不被很多人理解,而交往孙炜不被所有人理解。孙炜是自驾旅游达人,见多识广不说,高颜值,和大家印象中的胭脂俗粉不一样,清新扑面,白里透红,知性练达,关键性格还幽默,张口是段子,闭口是艺术,举手投足都有新意,脱油解腻。在视频平台上有一百多万粉丝,随便发一段视频点击量能轻松过十万,带货高手、直播狂魔、流量女神、一呼百应。而徐开路和她正好是两个极端,从未曝光,没有网友和拥趸,他甚至不知道最火的短视频网站是什么,最流行的网络语言、网络歌曲是哪些,所以安逸刚来的时候,常常被徐开路等人的单纯和保守所震惊,感觉这群人的思想至少比他落后一个年代。这样的人却和网络主播产生了交集,还互生情愫,令人跌破眼镜。由此,安逸说:“昆仑山之所以神奇,是因为来这里的人首先神奇,才能和它有共鸣,昆仑山有多变的气质,来这里的人也有随性的特点,否则谁会把说走就走挂在嘴边,并落实到行动上。”孙炜就是这样的人,她说,一个粉丝也没有的时候她也来过这儿,有了粉丝她更要来这儿,因为她想让受众用正确的方式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并为之振奋或者产生哪怕一点儿探索的欲望。她知道这么做的积极意义,和受众多寡、认可与否没有直接关系。孙炜把这一套理论告诉徐开路的时候,徐开路虽然不太懂,但觉得没毛病。

孙炜的小房车很有特点,是天蓝色与白色相间的经典面包车,这车空间够用,但被孙炜改装得不伦不类,边框、侧条、涂鸦、氙灯目不暇接,吊床、酒柜、卡拉OK,浪漫有余、花哨过度,舒适感却可忽略不计,因为白天收获的赞,可以抵消五脏六腑颠得七荤八素、睡觉翻身也困难的苦。对于文艺青年来说,情怀无价,吸睛的老车才是好车,看不懂的行为才是艺术。昆仑山的天气阴晴不定,热的时候,小车里除了太阳能板和热水器不热,别的地方都可以煎鸡蛋了,冷的时候除了发动机不能自然吸气,别的部位全进风,除了绚烂车身上沾的泥巴不掉,什么都有可能脱落,所以孙炜练就一身修车本领,有内行网友表示她的修车水平可评高级技师,主播界有吃播、喝播,她是青藏线上最好的车播。看女神鼓捣机器,让看腻了女孩露大腿、摇头摆尾炫“才艺”的宅男们有了崭新体验,直播间一度爆满,还上了热搜。更有修车厂老板不知是制造噱头还是想和主播擦出什么火花,竟然抛出月薪六位数的橄榄枝雇孙炜共商修车大业,却被孙炜无视。孙炜的说辞是,看世界是梦想,旅行是主业,直播是副业,这些况且只是支撑梦想的条件,因为辅助条件放弃了最初追求,那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孙炜是这么说的,但她也有控制不了自我的时候,有时候芝麻比西瓜更让她回味,比如徐开路。

八月,昆仑隧道一号哨上正好轮到徐开路一组执勤。

孙炜开着她的小车从北京出发,途经西宁,沿青藏线一路向西,这是进藏的好时节,沿途有生机,气候也适宜,她一边尽情驰骋,一边向粉丝展示她的所见所闻。牦牛、羊群、帐篷、牧民,梦幻迷离;岩画、遗址、玛尼堆、经幡,五彩斑斓,在广袤无垠的高原上星罗棋布。

孙炜对粉丝说:“上次来高原,这道路两侧还是光秃秃的一片,而现在路边已经长满了数不尽的胡杨和骆驼草,编织起绵延几百千米的防风防沙带,这得是多大的工程。以前有一种说法,一些官员,地上的工程看得见政绩,拉饥荒也要搞,地下的活计不引人注意,从不过问,你看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别说政绩,扔进去几十亿效果也不明显吧,但为了人类福祉,他们始终做着努力。肯做事的人,咱们愿意给他时间;扯犊子的人,大家拆台等不到明天……”

有粉丝要求孙炜唱情歌,孙炜说:“唱可以,目前这个氛围适合唱《我和我的祖国》。”

粉丝有些不高兴了,拿话点孙炜,孙炜说:“喜欢瓜子脸大长腿、扭腰送胯、唱嗨曲儿的老铁们出门右转,不送,我的直播间从来不迎合某些人的趣味。”

屏幕界面上显示,有人发来了“穿云箭”,孙炜说:“这些钱我一分不留,全捐给西部大开发基金会,支援西部扶贫,助力国家战略,谢谢老铁。”

有粉丝说:“美女不研究美白瘦脸磨皮,开始关心国家政策、投身民族事业了,这些话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本身就是新闻,活该人家能火。明星都在玩跨界,网络主播为正能量代言引领潮流的本事也不逊色。”

孙炜说:“少给我戴高帽子,不要道德绑架,我肯这么做,是因为我生活还过得去,那些连温饱也解决不了的人,你让他们玩慈善等同于谋杀。”

粉丝说:“万一人家一片丹心,非要有多少捐多少,自己就咸菜啃馒头却觉得幸福,你不能干涉人家吧?”

孙炜说:“阻止,必须阻止,不让好心人受罪也是慈善的一种。”

粉丝说:“偏激、片面,真不知道你怎么拥有这么多粉丝的,反正我取关了。”

孙炜说:“不差你一个。”

天色渐暗,昆仑山的风景渐趋模糊,海拔逐渐攀升,氧气稀薄起来,粉丝劝孙炜抓紧找个地方驻车休整,不要再开了。但孙炜信心满满,她还想再走一段,过了这个达坂找个地势相对较低的地方扎营。

看着直播间里的人数嗖嗖往下掉,孙炜并不慌张,但手机突然显示信号中断,孙炜这才忙乱,抱怨着:“5G信号号称已覆盖珠峰,怎么海拔四千就断线了?”

孙炜伸手去够手机,试图切换信号源,此时她的手并未离开方向盘,脚还轻贴在油门踏板上。突然路中间出现一块小石头,车子稍微右倾了一下,但孙炜的右脚顺势猛轰了一下油门,左手还刮了一下方向盘,车子轰鸣着冲进路边的深沟,连翻了十几个跟头,幸运的是车子最终被一块巨石挡住,倒扣在路边,没有继续朝下翻滚,不然莫说孙炜,就是房车都会攒成球儿。目前来看,房车的状态还算好,车体框架竟仍然坚挺,但房车内部惨不忍睹,和孙炜的情况一样,令人不忍直视。孙炜身子缩成一团,陷入昏迷。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候手机竟然有了信号,直播间又连上了,屏幕上是一长串一长串的弹幕,粉丝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呼唤孙炜,为她祈祷。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群众的内心力量凝结在一起也是伟大的,这时候的孙炜好像感受到了他们传递的能量,缓缓地睁开眼睛,但还是动弹不得,屏幕发出刺眼的光,好一会儿她才看清楚上面的字迹,眼泪滑落。她试图动动身子,发现脖子以下都是麻木的,而且她听到了狼吠的声音,继而看到了它们的轮廓,看到它们发着绿光的眼睛,她意识到今天可能会命丧于此,因为即便她能爬出这辆车,也不能爬出这座山,这里空无一人,即便救援人员现在从格尔木或者拉萨出发,发现她的时候,估计就剩下一堆骨架了。

她绝望地对粉丝说:“家人们,爱你们每一个人,我最开心的时候有你们见证,我走,也有你们见证。人家都说公众人物和粉丝的关系不能长久,更多的是尊卑的关系,或者是附着于某种利益,但人世间又有什么能够完全脱开利益呢?即使是利益把我们捆绑在一起,也是让人温暖的利益,是可以跨越生命的利益。这一刻,我只有感动,我感受到如果我不在了,你们真的会难过。我要关机了,希望最后一面,也不让你们看到我的丑态,我留给你们的只能是美好记忆。”

这时有人和孙炜连线,孙炜拒绝,但这人锲而不舍,最后通过和短视频平台对接,利用技术手段强行和孙炜连线,连接成功后,破口大骂:“什么最后一面,你说话逻辑清晰,思维敏捷,吐字清晰,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你卖什么惨,涨粉有术,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孙炜看了一下直播间里的人数已经噌噌地涨到了五十万,是她直播以来从没有过的纪录,哭笑不得。

孙炜说:“这个时候反而达到了人生巅峰。”

孙炜觉得连线者说得对,死马当活马医,情绪稳定下来,理清了头绪,慢慢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但一条腿受伤严重,走不了太远。这时,三匹狼已经呈三面夹击的状态向她围拢,靠近铁壳子,占据了有利地形。孙炜上次来昆仑山,也看见过狼,但那是在车辆完好的情况下,机械的轰鸣是最好的防御,可今天要啥没啥,只剩下一部手机,要是一会儿这手机也没电了,真就歇菜了。但孙炜心里清楚,这时候必须离开这里,继续往大道上走,往开阔地走,不仅不能吝惜所剩无几的电量,还要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孙炜把手机摇晃起来,微弱的光闪烁着,野狼果然被震慑,不敢贸然向前,但仍然和孙炜保持着足够近的距离,孙炜退,它们则进;孙炜进,它们则退。从它们的神态上看,应该是已经饿了很久,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皮白肉嫩的美味。电量在报警,孙炜怕了,仅剩的一条好腿也忍不住颤抖。这时她突然想到车上的手机充电宝,这是一块金属外壳的铁疙瘩。她慢慢退回车边,飞速地拿起放在副驾驶座的充电宝想给手机充电。这时,一匹狼在没有灯光覆盖的范围,警惕性小了很多,因为它看了一会儿发现孙炜也是黔驴技穷,一个跃跳朝孙炜扑来,孙炜“哇”的一声号叫,比狼叫还瘆人,虽侧身躲过,却吓得半死,身体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手上的充电宝来不及给手机充电,照着那狼就扔了过去。片刻后,感觉裤裆里温热得很,用手一摸,才发现是尿裤子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观察狼的位置,竟是关了直播间,命可以不要,不能让粉丝知道她尿裤子的事儿,这符合一般女性的逻辑。

片刻对峙后,刚才那匹冲动的野狼,依然耐不住性子,又对着孙炜猛扑了一次,孙炜虽又幸运地躲过,但精力消耗殆尽,几近脱水,无法直立行走。千钧一发之际,她猛然想起来什么,再次爬回房车,在黑暗中摸索到做饭用的打火机,毫不犹豫地把房车点燃了。

既然车已经没有了行走的价值,那么就要发挥它最后的作用。房车燃起火苗,继而熊熊烈火越发耀眼,在这漆黑的夜里释放出强大的能量,照亮了土地,也照亮了孙炜佯装狰狞实则空虚的脸,这张脸让狼害怕了,狼毫不留恋地掉头跑走。但孙炜撤出来的时机有些晚,头发、眉毛遭了殃,衣服也起火了,孙炜就地翻滚,土掩沙埋,终于扑灭了火。但反观自己的狼狈相,刚才和狼对峙也没有的绝望涌上心头,上半身几乎无遮无拦,内衣烧得只剩钢圈,下半身的裤子变成了乞丐版热裤,一头秀发烧成了齐耳波浪烫,这个造型不入俗套,且开放激进。但见人的话还是需要勇气,想到体能耗尽,嘴巴发苦,腿部受伤,氧气用光,高反加重,空中又乌云压顶,气候骤降,刚被烈火炙烤,这会儿又如坠冰窖,孙炜不再陷入两难,不用再有见人和不见人的担忧,因为她知道在这个感冒都可以致死的死亡之谷,以她的情况再过几小时必死无疑了。

她长出一口气,找了一块巨石,尽量舒服地躺下,抬起手看到还紧紧攥着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她试图开机,留下最后一段语音给这个世界,她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了解这个手机,电量耗光后的自动关机如果不充电根本开不起来,她苦笑着咒骂设计师这个可以丢命的设计,开始怀念老手机的宝贵,她不知道这是科技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如果是进步了为什么能救命的环节却省略了。正抱怨着,屏幕竟然亮了起来,手机神奇地破了自己之前的纪录。孙炜看到电池只剩余百分之二的电,这点儿电量没有影响她的欣喜若狂,用颤抖的手打开通话界面,笑容却戛然而止,因为她不知道应该打给谁,父母早厌恶了她的作,可能在他们印象里,她早就死过好几次了。老人一直认为,女孩子玩极限、玩探险、玩穷游,不是用身体换,就是用“身体”换。前男友当初和她一个工种,却也早对她敬而远之,没人能理解她的自由,前男友说过,女孩子不安分待在家里,而是漂流四野,这不是不羁,是**不羁,两字之差,天壤之别。孙炜质问过他:“你当初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我吗?不是说感情也需要初心吗?”前男友说:“初心是咱们越玩越嗨,生活不是,生活是越混越觉得没得混。”孙炜说:“玩才是生活的本质。”前男友说:“玩的最高境界是娱乐至死,而生活的本质是承受。”现在孙炜懂了前男友的意思,她即将用死的方式践行玩的最高境界。都最高境界了,就不需要打电话给他了,打了属于凡尔赛式的炫耀。

孙炜翻了一会儿通讯录,再次印证一个道理,一旦沦落到现从通信录找人了,往往是找不到人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一,和她的生命值一样,她想我是纵览过大好河山的人,我的格局不一样,临死的时候应该和普通人也不一样,不能摆出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要从容地回望来路,通过丰盈的精神世界找到不一样的对待生命的方式。于是,她把手机决然地扔进了土堆里,坐直了身体,仰望了星空,然后回看了烧成遗骸的房车,它还剩下最后一丝火苗,却照亮了路边一块硕大的标志牌,牌子上写着方正的六个大字“武警与你同在”,底部是一串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刹那,孙炜的毛孔张开了,她瞪圆了眼睛,又挣扎着靠近了几步,确信这个牌子是真的,不是幻觉。

这几个字最多算工整,还淌着乱七八糟的墨汁,没有任何美观性可言,但它就是荒漠之舟,如同皓月繁星,激**着孙炜快要干涸枯萎的灵魂,她觉得这几个字可比任何一个拍卖会上的名家大作值钱多了,它可以没有艺术价值,但一笔一画都散发着生命气息,有什么还比这几个字更富含生机,更蕴含大地山川、江河湖海?所有一切都要为此让路吧。

孙炜连滚带爬地去摸索被她扔掉的手机,她不再从容,不再寻找什么狗屁启迪,只要有命,有没有启迪不重要,这是她看到这块牌子之后,推翻原来的自己,重新发现的最重要的意义。孙炜在沙土里手忙脚乱地终于翻找到手机,可惜手机屏幕已经不亮了。孙炜使劲按着开机键,手哆哆嗦嗦,但终究没有任何反应,孙炜边按边哭:“你是逗我吗?老天在逗我吗?武警在逗我吗?”

无人回应她,她跪在沙土里盯着手机出神,眼泪继续簌簌滑落。不远处的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变换着不同的形状,像是给孙炜最后跳一支悲壮的舞蹈,火影在孙炜扭曲的脸上跃动,直到最后一丝火苗挣扎了一下熄灭了,和孙炜此刻的人生轨迹雷同。孙炜扭头看到标志牌也消失了,反而冷静下来,孙炜说:“我是一个优雅的女子,我要优雅地死去,和这大山大漠一样挺立着沉默,俯卧着也高冷。”孙炜侧卧在地上,枕着手机,那惬意的表情像睡在弹簧**一样。手机的电池部位滚烫,突然烫出了她的灵感,她爬起来向刚才逃离的房车跑去,在刚才扔充电宝的位置极力寻找起来,苍天有眼,竟然找到了救命的充电宝。有了充电宝,没有数据线,怎么办?人在生命要到达尽头的时候是不是都像开了挂一般,会有个无所不能的时刻,孙炜找到了这个时刻,她四处寻找着能够导电的物体,高原良好的环境保护措施,让她很难实现这一夙愿,找了许久,一无所获,她漫无目的地来到“武警与你同在”的标志牌前,凑近了发现了牌子歪歪斜斜仍没掉落的原因,上面赫然缠着几圈废旧电线,这一定是装这个牌子的武警的杰作,也有可能是过路行人的行为。但这个动作对于孙炜说,是极其宝贵的善举。她解下一条最细的线,剥开线头,把戒指做成小改锥,拆开手机后盖,卸下充电宝铁壳,用电线把它们连接起来。孙炜不知道这种神操作能不能行,但是理论上不行的事情那么多,全信的话她也不至于一个人进入这危机四伏的高原。手机一开始没有什么动静,孙炜毫不气馁,反复尝试着,汗珠从她被烧短烧卷的头发上滴下来,沁湿了她所剩无几的破衣烂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功了,手机屏幕竟然显示了开机画面。孙炜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保持最后的动作一下也不敢动,直到看见桌面,但仅此而已,桌面是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充电宝冒起几个零星的火花后伴随着一股青烟彻底寿终正寝。孙炜连忙抓起仅仅充了百分之一电量的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但响了几声后没人接。

很正常,这是午夜时分,电话那端的人睡着了听不见也在情理之中。

孙炜说:“武警叔叔,接电话吧,接啊,接吧,乖,别闹好不好……”

电话那头,正是昆仑山哨所,排长林晋、班长徐开路、战士安逸三人听到电话响,像触电一般地从**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电话,他们认为这是梦,因为这个电话自从接上线,从来没有响过。

安逸说:“是不是打错了?”

林晋说:“是不是电信诈骗?”

徐开路说:“是诈骗我也想接,我想和这人聊聊,再说了,我们这儿要银行没银行,连快递员都不来,能被骗走什么?”

林晋说:“那倒是,要是把你骗走了,你反倒是赚了,去哪儿都算高升,去哪儿都算提拔。”

徐开路来不及再听他们掰扯,猛地抓起电话,电话那头孙炜的声音都在发抖:“这里有你们的标志牌,我要死了……嘟嘟嘟……”

孙炜的好运气用完了,电话彻底没电了,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她后悔刚才语速还不够快,甚至不敢确定对方听没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会不会把她的电话当成骚扰电话?她神情高度紧张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他们来救人,她不能动;如果他们不来,她也不能动,因为去哪儿都是绝境。

电话挂断了,徐开路愣住了,看了看话筒说:“我们一共装了多少标志牌?”

安逸说:“少说也有一百多个。你忘了吗,上次给养车过来,光写字用的牌子就卸下来三大箱。”

林晋说:“不知道对方具体位置,虽然标志牌都在沿路的地方,但我们这儿的路你是知道的,七拐八绕,黑灯瞎火的,还有野狼,危险太大。”

徐开路说:“我要救人!”

林晋说:“中队传达过参谋部指示,这种救援出于人道主义,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这个,要在确保自我安全的情况下进行,否则鸡飞蛋打。”

徐开路说:“我要救她!”

林晋翻个身对着墙说:“去去去,一会儿陈爱山的哨谁接?”

徐开路说:“我要救她!”

林晋说:“去可以,两小时内找得到找不到都要回来。”

徐开路没有听林晋的话,因为这一去他直到天亮也没有回来。

徐开路带着安逸,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设置有“武警与你同在”标志牌的地域进发搜索。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每到一个标志牌附近,徐开路都扯开嗓子喊:“有人吗?有人吗?中国武警!”

风沙中,徐开路和安逸摔倒了爬起来,相互搀扶着朝下一个目的地前进,并扩大着搜索范围,嗓子喊哑了,氧气跟不上,带来的氧气袋他也舍不得用。

安逸说:“歇会儿,吸口氧?”

徐开路说:“这是给被困群众用的。”

安逸偷偷骂他,徐开路说:“如果是你被困一夜,陷入绝望,被救起的时候会不会记一辈子?能够留在别人脑子里一辈子的镜头,我们可不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让人家想起来能快乐一些?”

安逸说:“你拿命让人家快乐,可是真够快乐呢。”

徐开路说:“别无病呻吟,你还没到非吸不可的地步。”

安逸说:“其实你说得对,小时候被村东头二狗欺负了,我现在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这无关眼界,我就是恨他。让人想起来舒服,难能可贵呢。”

两人艰难中还会心一笑,相互加油鼓劲,继续前行,高原的清晨来得特别晚,但终究还是来了。徐开路远远地看见在离他们所处位置还有三道拐的盘山公路一侧,有一辆焚烧过的汽车架子,再往附近搜寻,还看到似乎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徐开路的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他不顾声音嘶哑,嗷嗷叫着从山上直直地滑下去,一不小心很有可能滚下悬崖粉身碎骨,但徐开路如有神助,滑的姿势十分飘逸。安逸还是挑选了比较保守的方案,乖乖地走出好些个“之”字形。

徐开路手脚并用接近孙炜,他看到孙炜的轮廓,瘦弱不堪还衣不蔽体,比他之前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过路客都要狼狈。脸一半埋在沙土里,另一半黑黢黢地看不清楚,鞋子甩掉了一只,除了嘴唇发白,哪儿都不白。徐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她面前,一搭脉连微弱的跳动也感觉不到。

徐开路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喊:“醒醒,我整整跑了一夜,你不能死,你死了对得起谁!你现在不是活给你的,你就当活给我们的。”

徐开路边抹眼泪,边把孙炜放平,开始做心肺复苏,孙炜的头,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在沙土上摩挲。

安逸喊:“别费劲了,身体都凉了。”

徐开路说:“晚上这里冷,体温低很正常。”

安逸喊:“你说对了,又冷又饿,还有烧伤、砸伤、割伤,还缺氧,能活吗?”

徐开路说:“我有你废话的工夫,人工呼吸都做了好几个回合了。”

徐开路为孙炜做人工呼吸,却发现自己呼吸都困难,突然想起还有氧气袋,急忙把插头插进孙炜鼻孔里,打开阀门,氧气缓缓输出。徐开路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卖力按压。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每做一个动作所要消耗的能量呈几何级数增加,就像正常上五楼腰不酸腿不疼,而在这里上二楼的高度都头晕一样。五分钟过去了,徐开路的按压速度越来越慢,强紫外线毫不收敛地照射着他,他不停地翻着白眼,那是极度缺氧的表现。

安逸要替换他,他说:“赶快喂水,水!”

安逸火急火燎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盖子里,倒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孙炜突然舒出一口长气,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像收兵的号令,刚出口,徐开路脑袋迅速耷拉了下去,随即重重地仰躺在地。

安逸喊:“完了,休克了!”

安逸不假思索地把氧气插头从孙炜鼻子里拽出来塞给徐开路,无缝对接。

安逸掐人中无用后,把上衣脱下来疯狂扇风,而后重复徐开路刚才给孙炜所做的心肺复苏动作。

一旁的孙炜默默坐起来,抓起安逸扔下的水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瞬间精神了,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武警。她不在乎褴褛的衣服有没有让她露点,紧爬两下,靠近徐开路头部的位置,看着这张黑紫的脸,嘴上还有白沫子咕嘟嘟往外涌,顿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泪如雨下。

安逸发现了她,赌着气,边按边对徐开路说:“你逞什么洋能,救起一个,挂一个,有意义吗?!”

干涸的旷野,云在飞速游走,在寻找更好的去处,旷野里无草无木,三人**暴露,没有观众,没有监控,没有任何约束。后来安逸曾对孙炜说:“我们可以拒绝任何不想做的事儿而不至于担心会被曝光,徐开路可以不来,我可以不跟,来了可以不做,做了可以适可而止,但都没有,我满腹牢骚也没有。不被约束的地方可以自私,可以思考,但这些念头同时也在撞击我们心底最原始的本能。我们爱这里,爱到这里来的人,最后一个爱的才是自己,因为我们是高原兵!”

安逸的心肺复苏起了作用,徐开路醒了过来,但表情痛苦,“啊啊”地叫着,氧气袋的输氧量太小,他憋在胸膛里的那口气发不出来,像只快要炸裂的轮胎,太阳穴鼓胀,脖颈上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