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像拥抱这大山一样,那样我会锁住你们的味道和微笑,就当你们不会离开。不管我伫立多久,那些兄弟爱人,那些家乡父老,那些玫瑰、牡丹和月季,我想看到,便都能看得到。

许久之后,徐开路向严峻报告:“执勤二支队一大队五中队驻昆仑山隧道哨所正在执行守护勤务,应到五人,实到三人,一名探亲,一名岗哨,请指示。班长徐开路!”大声说这些报告词十分耗氧,徐开路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胸脯剧烈起伏。

严峻说:“没有指示,我们来看你们来了,不准备把朋友让进屋吗?”

徐开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大家沿着废旧铁轨搭建的山路往兵舍爬。这条路的坡度让严峻等人叹为观止,几乎直上直下,如果不借助路边的栏杆,很容易被狂风吹下去。徐开路要去搀扶严峻,严峻倔强地推开他说:“你们长年累月走这条路,让我认认真真地走一次。”

徐开路想去帮陈钰,快要接近陈钰的时候,陈钰并没有躲闪,他却忽然发现没有勇气把手递过去。陈钰竟然也不记得她是一个刚刚从物欲横流、**的闹市中走来的人,那里陌生人之间有理由的牵手是多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在这里却也被无限放大,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所处的时代,忘记了他们已和父辈的青葱岁月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徐开路正尴尬地站着,严峻扭头朝身后喊:“都给我自己走,挺起腰杆抬起头,好好看看,刻进脑子里,记住这要命的地方。我敢保证,要不是这次任务,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去关心这儿,也来不了这儿,来了也是经过。”

严峻此言一出,大家谁也不好意思再客套,一口气走到最后一级台阶。

终于站上了目的地,高远、开阔,无遮无拦,风毫无保留地朝他们身上招呼,空气似乎更稀薄了,但所有人稍做缓解,身体逐渐适应之后,才来得及抬起头俯瞰茫茫昆仑,此刻,不仅有壮观美景,还有对于苦的又一分解读。

严峻和徐开路进了屋,他迫切想看一看这几个人的生存法则。严峻一只脚刚迈进屋,就再次被击中一般愣住。内务整整齐齐,被子有棱有角,床单洁白如洗,比外面的白雪还要刺眼,水泥地板被擦得能照出人影,口杯、书籍、衣物统统摆成一条线。和他印象中,山高皇帝远、作风稀拉的“小、散、远”单位的内务完全不同。

徐开路觉察到了严峻一脸的不可思议,说:“一直是这样的标准,没有放松过,我每天都督促,不是因为你们来了才临时抱佛脚……”

严峻一摆手打断他:“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会来,不用解释!”

严峻也惊讶于自己头一次不再挑剔,接着问:“怎么可以这么干净?”

徐开路说:“条件有限,操课时间不能太长,没有别的事可做,闲下来就磨内务。”

严峻说:“别说了,你们四个人一班哨,一人每天六小时站在哨位上,没有炊事员、水电工、军械员、司务长,生活保障完全靠自己,闲,能闲到哪儿去?这不是闲出来的内务,这是因为你们的心就是这么整洁干净,无可挑剔。”

兵舍外,王曦没有兴趣看什么内务,他被面前的盛景吸引,他对男队员说:“我们登顶了,我们征服了它,这要是发到朋友圈,谁敢不点赞?太伟大了,太强悍了,无可比拟。”

一名队员掏出了手机,王曦很自然地摆出了各种威武雄壮的造型,大家也相互拍起了照片。

严峻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撩开门帘一看,嘴气歪了,冲向人群,抢过这名队员的手机,胳膊抡圆了朝山下扔去,手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飞走了,看不到一丝踪影,众人错愕。还不算完,严峻对准王曦等人的屁股,挨个猛踢一脚,踢得男队员龇牙咧嘴。

他边踢边骂:“把脑子留在家了吗?你们是观光客吗?要到此一游的啊!要不要在那块刻着海拔四千八百六十八米的石碑上刻上你们的尊姓大名?哈达献给尊贵的客人,你们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你们看看他们,看见了吗?你们有什么资格记录别人的功绩,并当成自己的光彩来炫耀,属于你们吗?瞧你们得意的样子,以为上来过就不可一世了吗?我告诉你们,差远了!你们只看到山的表,没看到山的魂,这魂不在云端,不在你们的镜头里,在他们的脚下,他们走到哪里,哪里才是高峰,他们脚下死死踩住的土地才会长出这座大山的生机,我看到你们只觉得有碍观瞻!”

严峻嗓子嘶哑,面色紫青,他突然的举动让男队员从瞠目结舌到恼羞成怒,再到纷纷低下昂扬的头。一开始他们想不明白,严峻是文化部门的领导,应该名副其实,起码应该先以理服人,断然不会像大老粗,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没想到他会因为山顶拍照这么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儿大动肝火。然而,听了严峻的话,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人心里驯养着一头猛兽,当有人侵犯他呵护的领地时,必然会冲出来撕咬一番。

作为主人,关键时刻徐开路站出来缓解尴尬:“首长,长途跋涉,肯定饿坏了,我刚刚下厨做了几道菜,咱们开饭吧。”

严峻面对徐开路表情瞬间缓和:“这么一会儿饭都做好了?”

徐开路说:“不是手速快,是简单,将就将就吧。”

大家纷纷涌进哨所小餐厅,餐厅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早已摆得满满当当。仔细一看,有红烧牛肉、红烧猪肉、红烧带鱼、酸豆角、黄豆腌萝卜、酱茄子,还有一盘臭豆腐,把严峻看呆了,虽然桌上的菜色几乎是一个颜色,但这伙食水平完全可以和格尔木一拼。

严峻问:“这肉怎么都是红烧的?”

徐开路指着垃圾桶里的战备食品包装袋说:“首长,我们不懂什么红烧清蒸,包装袋里装的什么,热一热就是了,不是懒,这种天气,给养车两个多月没来了,新鲜的肉菜早吃完了,只剩这些耐保存的。不瞒您说,这战备食品保质期有三年,但也快过期了。不知道你们来,早知道,早先那些食材我们一口都不吃,都给你们留着。”

严峻不再看徐开路的脸,红着眼圈一言不发地扭过头,捏着筷子,先夹哪道菜都不对。严峻用余光看到徐开路、陈爱山、刘轩坤毕恭毕敬地站在餐厅一角,眼神里充满期待,他甚至感觉徐开路他们像老父亲希望儿子吃一口再吃一口般地疼爱关怀着他们,他们这群人根本不是来送温暖的,是来接受爱的。

旁边的张弛偷偷对老周说:“我知道严处长怎么想的,不吃吧,人家好不容易做出来了,不吃也浪费了;吃吧,感觉吃的不是饭,是在喝这些士兵的血。”

老周说:“吃完赶快去研究研究你的通信台,别回去的时候还来那一出儿,这帮孩子经不起这么折腾!”

严峻来回寻摸了一圈后,端起不锈钢的碗:“开饭!”然后使劲扒拉了一口饭。队员们有样学样,纷纷动起了筷子。严峻把饭送进嘴里,只嚼了一下,便不再嚼了,因为硌牙了,考虑到高原做饭也是体力活,忍住没说,硬着头皮咽了下去。但他带的这几位细皮嫩肉的小同志可没有照顾别人情绪的义务和自觉。尤其是两位女队员,一口把饭吐在了桌子上,嘴里还嚷嚷着:“夹生饭,吃夹生饭会闹肚子的。”

听她俩这么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在乎夹不夹生的几名男队员似乎也接受不了了,纷纷放下了筷子看向徐开路,仿佛徐开路给他们吃夹生饭虽然可以原谅但还是应该引以为戒。

老周小声解围说:“凑合吃两口得了。”

康桦嘀咕:“凑合不了,从小到大,我一粒夹生饭也没吃过,在我老家,以前谁家婆姨能做出夹生饭来,那是要游街的。”

张弛说:“吃菜也充饥嘛!现在流行不吃主食。”

陈钰说:“她是吃不了夹生饭,我是不能忍受饭桌上没有绿叶蔬菜。”

老周说:“一个个的,在老单位像棵草,到这儿来都成了大小姐做派了,以前没发现你们这么娇贵啊。”

陈钰说:“以前谁在乎谁的吃喝拉撒啊,来这儿被放大了呗。”

严峻注意到大家的举动,也听到了他们嘁嘁喳喳,因为刚爆发了一次,不方便马上再爆发一次,只能寄希望于徐开路等人不要注意他们这边发生的情况。但是怎么可能,此刻徐开路心里跟明镜似的,连忙站出来解释:“这确实是夹生饭,这个问题完全不是人为的,这里海拔高,水永远达不到沸点,所以用高压锅也压不熟。”

陈钰忍不住问:“那你们每天都吃夹生饭?”

徐开路说:“是,吃了七年了。有的战士吃不来夹生饭,硬着头皮也得吃,因为做馒头的话,面经常发不开,做出来还不如这夹生饭好吃。上次我探亲回山东老家,回来的时候背了一口袋馒头,陈爱山一口气吃了七个,差点儿把我吓死,这要是撑出毛病来,算不算工伤?我要负责任的!”

陈爱山嘿嘿干笑着说:“那馒头真是好,咱们这上面不可能有,看见那馒头,白胖得实在招人喜欢,吃不够。”

两人说完,屋子里安静了,陈钰和康桦把刚刚吐在桌子上的饭粒偷偷往盘子底下塞,掩人耳目。

严峻问:“别人探亲回来带特产,你带馒头?”

徐开路说:“在我心里,馒头就是最好的特产,我愿意天天吃馒头、顿顿吃馒头,给我一筐馒头,比给我一筐肉都稀罕。”

陈爱山说:“这倒没错,他外号叫徐馒头。”

陈爱山说完笑了,在座的却更沉默了,他们低下头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陈钰嚼着嚼着突然“哎哟”一声,一只手摁住了嘴。

徐开路问:“怎么了?”

陈钰说:“嘴角裂了。”

徐开路指指自己满嘴的燎泡和伤口说:“你们不光是水土不服,而且营养不均衡,缺乏维生素,要吃蔬菜的,可是……可是翻遍这整座山,也翻不出一棵绿叶菜来。”

徐开路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稍等,我有办法!”

陈爱山说:“你能有啥办法,你床铺底下最后一根潍坊萝卜昨晚死得其所,被我发现了,连叶子都没剩下。”

徐开路跑了出去,陈钰才说:“不用,真不用!”

刘轩坤说:“用也没用,温室里的西红柿也摘完了,他去了最多能找出一根马齿苋,还是刚长出来的幼苗。”

康桦说:“那也不算绿叶菜吧。”

陈爱山听了刘轩坤的话,嘴里念念有词:“马齿苋?西红柿?绿叶菜?幼苗?坏了!妈的!”陈爱山忍不住脏话骂出口,震惊四座后,撒腿往外跑。

刘轩坤追出去喊:“被狼撵了?”

所有人都放下碗筷跟着陈爱山跑出去,只见陈爱山跑进温室,大家也鱼贯而入,没看见陈爱山的影子,先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严峻紧张地四下搜寻,温室并不大,只有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只是被几行枯黄的西红柿老秧子划分成一个个小格子,有些像迷宫,放大了空间。穿过几行西红柿老秧架,严峻在几平方米空地前看到跪在地上捧着土哀号的陈爱山。

严峻问:“发生什么了?”

陈爱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空地说:“我的西红柿幼苗,我的西红柿幼苗,徐开路暴殄天物,徐开路鬼迷心窍,他是杀人犯,他是刽子手!”

刘轩坤随后而来,看到这番情景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呆住了。

康桦问:“到底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啊,人多力量大,大家来解决嘛。”

刘轩坤张大了嘴巴说:“解决不了,天塌了,副班长心里的天塌了。”

康桦问:“求你快说吧。”

刘轩坤说:“这批西红柿幼苗比副班长的命都重要,是他求爷爷告奶奶托给养员从省农科院林博士手里求来的,每周用卫星电话和林博士报告幼苗长势,林博士遥控指挥他育苗,这批幼苗是几年来最有希望成活并结出正经西红柿的,现在被人给拔了。”

康桦问:“徐班长为什么要拔了它们?”

刘轩坤说:“拔了给你们做菜!”

所有人“啊”的一声,整齐得像标兵就位。

严峻说:“谁让他这么做的,是谁?!”

陈钰激动不已:“我没让他做绿叶菜,我没有。”

刘轩坤说:“跟你们没关系,是他自己的决定,你们不远万里来看我们,他把你们看得比命重。”

严峻说:“关键是西红柿幼苗可以吃吗?拔了全浪费了啊。”

这时一直跪在地上抽噎的陈爱山站了起来,嘴唇还在发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说:“我的西红柿幼苗啊,是苦的,但能食用,林博士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徐开路就站在我边上,我肠子都悔青了,不该啥事都让他知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陈爱山说完朝厨房跑去,大家没有拽住,看那劲头是要找徐开路拼命。不辞辛苦,风尘仆仆来送温暖,再送出人命,可是天大的笑话。

严峻喊:“快拦住他!”

严峻带着队员们在后面玩命儿地追。地方虽小,但架不住不熟悉,陈爱山三两下窜没了影,严峻等人绕着兵舍跑了三圈才找到厨房的位置。只听房间里传出“哐哐哐”刀剁的声音,大家想,完了,动家伙事儿了,徐开路肯定凶多吉少了。

当严峻推开门,才长舒一口气,没有想象中血腥的场面,徐开路在一口小锅里用漏勺把刚焯过的西红柿幼苗从水中捞出来,而陈爱山哭丧着脸,手里确实抓着一把亮闪闪的菜刀,却是拍着案板上白胖的大蒜。

看着快把厨房门挤塌的众人,陈爱山抹着眼泪说:“拔都拔了。栽培这些苗儿虽然需要耗费大量的心血,但我认了。这幼苗活着的时候是我的宝贝疙瘩,现在要吃它,它也应该是菜中极品,给你们吃,我不能心疼。”

众人围着这一盘“绿叶菜”,手扶膝盖直挺挺地坐着,像在进行一场祷告,给足了这些幼苗仪式感。陈钰夹了一筷子,那味道着实不敢恭维,但她感觉这是有史以来她吃过的最昂贵、最走心的绿叶菜,一人一筷子,盘子见了底,陈爱山也悄悄离开了,他要回到他的温室,去祭奠那些幼苗,去重新构建刚刚坍塌的精神支柱。

严峻问:“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别因此你们关系闹掰了。”

徐开路说:“天大的隔阂,在这个地方也很容易愈合,两口子过不下去可以离,朋友处不了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父子都可能断绝关系,我们就不一样了,睁眼闭眼都是这几个人,只要烦不死就得接着处。他过分的时候也有很多,当时我发誓再也不原谅他,可一小时之后,隧道口有了落石,我们去清理,又有石头落下来,如果我不蹬他一脚,不死也会成植物人。在生死面前,会发现之前较劲、委屈、憋闷、想不通的事儿,一下子全能想通。”

徐开路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踏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张嘴道歉,他甚至想到,如果陈爱山不能原谅自己,等严峻一走,他会找块空地,让陈爱山好好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气。

正想着,刘轩坤来报告:“班长,安逸已经独自站了四个多小时了。”

徐开路一拍脑门:“把这茬儿给忘了,咱们这哨位站超过一个半小时都受不了,何况……”徐开路夺门而出。

安逸笔直地站在哨位上,远看像铁塔,近看才发现浑身在抖,顶枪背带的大拇指已经有瘀血了,而脸上是抽搐的笑,两颊还挂着新鲜的晶莹泪珠,他看到了兵舍方向发生的一切,激动不已又紧张万分,多么渴望那些人不要再腻腻歪歪,抓紧来和他说说话,哪怕一句都行。但又怕他们马上到来,因为一圈人围着一个人的感觉他体验过,以前在家被长辈包围呵护,那样的情景他当兵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如今,再次被好多人关注的机会近在眼前,可是他怯场了。他用力深呼吸,胸口疼了起来,触动他几近麻木的神经,就在他眼神想要涣散的时候,人群朝他涌来,尽管只是不到十个人的阵容,尤其在这莽莽大山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严峻带着队伍跟着徐开路的脚步往哨位走,严峻说:“拍了昆仑山的照片,吃了昆仑山的饭菜,让昆仑山的人看够了我们的笑话,该给人家干点儿实事了。”

陈钰和康桦捧着塑料花,王曦拎着快板,有的队员背着手风琴、拎着长笛,他们准备在哨位上给哨兵来一场因地制宜的文艺小演出。

路上,徐开路好奇地问王曦:“你们演什么节目?”

王曦指指陈钰和康桦说:“这是咱们部队最有名的两位歌手,民、美、通无所不能,今天这环境大气磅礴,必须美声,我们节目单上写着呢,《忠诚卫士之歌》。”

王曦扬了扬手里的快板说:“看见我这个了吗?我三岁开始学快板,你听过的快板我都会,没听过的我也会,一口气背三十分钟顺口溜儿不带重样的。今天我的节目是自编自导的音乐故事快板《雄鹰飞过哨所》。”

徐开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而不语。王曦还介绍了另外三名队员的专业,徐开路不置可否,似听非听。

王曦好像发现了问题:“你好像对这些节目没什么兴趣啊,艺术是要接地气,但也要上接天光,喜闻乐见的艺术价值不一定高,你们也要学会欣赏不同的艺术种类,多涉猎不了解的领域,才会提升文化素养和品位。”

徐开路说:“是是是,好好好。”

兵舍到哨位还有一定的距离,当队员们跌跌撞撞登上岗楼才发现,徐开路为什么刚才对他们引以为豪的专业根本不表态。尤其是背手风琴的哥们儿,恨不能把手风琴就地埋了,因为即便空着手,也喘得厉害,别说发挥水平了。

徐开路说:“这是昆仑山制高点,你们难受很正常。”

说完,徐开路要把安逸换下来,安逸不给徐开路这个机会。徐开路耳语道:“我来晚了。”

安逸说:“不晚,还是我来,凭什么抛头露面的事儿都你干,我要享受一回高原哨兵的待遇,再过几个月我服役期满了,这有可能是我人生唯一一次这样的体验,而且是在昆仑山制高点上,谁都不要跟我抢。”

徐开路说:“我是怕你撑不住。”

安逸说:“我躺也要躺在执勤台上看完。”

徐开路不再坚持,安逸面对着队伍敬礼,陈钰和康桦向他献塑料花,他一只手抓着枪背带,一只手戴着厚厚的手套,捧不住花,两人才明白带花给哨兵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两人在距离安逸两米的地方开唱,空气本就稀薄,岗楼又小,人群又密集,两人刚一张嘴便破音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她们可是都有上百场演出经验的人,在这儿还没唱两句,却已觉呼吸困难,更别提飙高音了。一首歌唱得稀碎,声音难以入耳,表演张力、演唱技巧、情感表现之类的好像都没带到高原来。但安逸听得走心,他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回馈两人的付出,她们出现得太突然,班长也从来没教过他该如何应对,他只能一直敬礼,严峻几次示意他可以礼毕了。但安逸的注意力全在两名女队员身上,他不在乎她们唱得像猪哼哼还是羊咩咩,那都不重要。

王曦的脸色很难看,一点儿也找不到他当时给徐开路介绍节目时的气宇轩昂。徐开路不敢看他,避免在他裂口的自尊心上撒盐。徐开路不懂表演,但他对海拔和氧气的概念比谁都清晰。演员最在乎的是观众的评价,王曦知道丢人丢大了,他无法体会到徐开路、安逸感动到将要死去的样子。这首歌并不出众,如果在灯光璀璨的舞台上,发挥得再好,大家最多呱唧两下,在此处则不然。

严峻说:“你就当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糟糕的表演好不好?”

徐开路说:“糟糕吗?有人说我们躺着也是奉献,其实同样适用你们,你们不用唱什么,来了就够了。她们紧皱眉头还在努力微笑的样子很美。不信,你看安逸。”

严峻看得真切,要不是众目睽睽,安逸快要淌哈喇子了。

两位姑娘唱完臊得满脸通红,王曦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救场,却还不如她们的表现,快板说得一塌糊涂,气息严重不足,节奏凌乱,包袱一个没响,快板没说完,王曦便如丧家犬钻到人群后。但安逸照样报以热烈的掌声,徐开路的巴掌也拍得起劲儿,却发现越鼓励他们,严峻越尴尬。严峻虽然知道这是士兵发自肺腑的,但不可原谅的是对于常识的无知和对自身的高估,竟然把传统节目演成了喜剧节目。

夜晚的昆仑山上空拥有最美的繁星,却无法照亮哨所的周围,远处一盏靠发电机供电的探照灯,微弱的灯光在孤独地舞蹈。

严峻问安逸:“你肯定有一肚子话要对我们说,说说吧,就当你也贡献了一个节目。”

安逸腼腆局促,说不出来。

徐开路说:“平时嘴皮子挺溜,关键时刻掉链子。”

严峻说:“别催他,越催越乱。”

安逸像是受到了鼓励,终于开口:“感谢总部首长记挂着我们,感谢你们大老远来为我们几个人演出,我何德何能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

严峻说:“打住,客套话免了,说点儿实际的。”

安逸说:“这是我的心里话……还……还说点儿啥呢……”

徐开路说:“处长,别难为他了,他太久没走出这座大山了,总结不出什么有用的道理。我们几个人在这儿待得越久脑子越局限。”

严峻看到安逸的倦态窘态,不愿再过多折腾,指示王曦收操,带队员们回兵舍。

严峻刚要下楼,安逸突然叫住他说:“首长……”

严峻问:“还有什么事?尽管提。”

安逸瞬间脸更红了,眼睛盯着脚面。

严峻鼓励说:“什么要求都不过分,我现在能满足的马上满足,现在满足不了的,回去想方设法也给你解决,给士兵解决一些实际困难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文化部门不光负责精神文明建设,也可以协调其他部门共同完成物质条件的改善。”

徐开路说:“真不用,物质上我们很满足了,若不是大雪封山,我们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精神食粮才是最重要的。”

严峻说:“想看什么节目你点,你点就是了。”

安逸说:“我不想看什么节目,你们挺累的。”

严峻说:“那你到底还要什么?”

此时,有火车声音传来,安逸来不及回答严峻的问题,转身立正,面向隧道口。很快,一列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呼啸而出。大家看得仔细,火车驾驶室里有人站起来向安逸敬礼。安逸向火车行注目礼,火车车厢里灯火通明,这是一列客车,很多乘客也注意到了这里有一个孤零零的岗楼,他们极力搜寻着岗楼里的人,看到安逸,就像看到了昆仑又一景,有人拿手机对准安逸,安逸眼里有华光掠过,布满高原红的脸上虽没有壮怀激烈,但也神采飞扬,和他当时刚看见严峻他们一样。

岗楼里的人都被安逸的情绪感染了,他们认为自己此刻也是这哨位上的一员,也在和群众进行情感互动,虽然只是短暂一瞬。

火车渐行渐远,安逸回转身,才顾上解释刚才为什么要严峻留步。

严峻问:“说吧。”

安逸先用眼睛偷瞄了一下陈钰和康桦,声音像蚊子一般地道:“想和她们合个影。”

这回答让严峻先是措手不及,接着感慨万千:“你可想好了,我们明天就走,这是你为数不多给我提要求的机会,我好歹是个处长。”

安逸说:“只想和她们合个影。”

严峻听清楚了,他确信安逸的要求仅此而已,他以为安逸想留队或者想入党,甚至想调离这里,没有机会说,好不容易看到了这么大的官,终于可以争取一番,岂料安逸使出了这一招儿,只想和女兵合一张影。严峻看了一下王曦,似乎在说,看,这才是包袱。他又打量了一下陈钰和康桦,用手指指她们,再指指安逸,半晌号出一句话,声音都变了调:“不仅要合影,还要拥抱,抱他,抱紧他!”

两人被严峻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好在反应及时,张开双臂,向安逸走来,和安逸紧紧拥抱。安逸的脑袋从陈钰的肩膀上露出来,笑着,却有泪珠滚落。

这一刻的亲密接触,在众人看来如天空高悬的月亮一样皎洁,又像远处的白雪将世间万物的杂尘坑洼彻底掩覆。

徐开路也哭了,换岗的时候偷偷对安逸说:“你小子,难怪死活不交接哨,原来是有目的的。最后一个看见女兵,却第一个抱上了,嫉妒死我们了。”

安逸带着严峻等人走了,徐开路上哨,精神百倍,看着岗楼里的一切,仿佛刚才的一幕幕已经烙印在了这里,以后也会陪伴他每一个深夜。

徐开路还在思考严峻等人为什么长途跋涉历经险阻只为演场节目,录好光盘托人寄过来多省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时,他听到岗楼下面又传来了脚步声,探出头来一看,发现严峻裹着大衣,正仰望着他。

严峻本已回到兵舍,却毫无睡意,他推开男队员的宿舍门,看到陈爱山、刘轩坤和安逸为了把床让给王曦他们,自己则睡在地上,心里更不是滋味。

陈爱山听到脚步声,挣扎着爬起来。

严峻说:“我们一来,委屈你们了。”

陈爱山说:“说啥呢处长,高兴也好委屈也好,至少有人能看见,你们不来,再高兴再委屈还不是自己受着。”

严峻看到暗夜里的陈爱山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拍拍他的肩膀,逐个为他们掖了掖被角,走出房门,看到了岗楼的灯。此时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盏灯,它微弱单薄,但又好像释放着强大的能量,它孤零零但又自带无法淹没的光辉,它似乎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和时空娓娓道来它的故事。

严峻噔噔噔地走上岗楼。

徐开路说:“您还不休息?是不是有高原反应?”

严峻说:“睡不着,来陪你站岗。”

徐开路说:“有史以来头一遭,我们这儿从来都是单人单岗,没有过双人的时候,别的地方新兵下连站岗都要老兵陪着,我们这儿根本不用。”

严峻问:“为什么?”

徐开路说:“不一样的地方还多着呢,别的部队都是暗哨,我们的灯虽然在岗楼外面,但也能照亮哨兵,按说这是很忌讳的,没有对角哨,也不能和别的哨位通视,如果遭遇偷袭,哨兵很危险。”

严峻问:“那为什么不整改,监管部门没有提出意见,万一真的有那样的情况怎么办?”

徐开路说:“几乎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因为这里是制高点,我们照亮自己,也有别的考虑。我们想,在这茫茫青藏线上,来自家乡的列车一路前行,虽然他们知道总会到达终点,但终点还有多远他们不知道,黑夜越来越黑,铁路越来越长,如果是你,会不会感到凄凉?当突然看到我们,看到这光,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温暖?我们不能陪伴他们走下去,但可以让他们更踏实。”

严峻说:“这规矩是你定的?”

徐开路说:“自打有这个隧道就是如此,没有人去改变。”

严峻把目光从徐开路脸上移开,看向黑漆漆的洞口,像是看到之前他们在路上的窘境,想到当时的绝望。

严峻说:“火车很快能翻过昆仑山,到达那曲,到达拉萨,可你们哪儿也去不了,却还有这个境界,这就像穿着草鞋的人却担心穿棉鞋的人会冷。”

徐开路说:“这个比喻不对,我们守卫的隧道是动脉,火车是血液,经过的人是大脑,他们要思考幸福的方向,而哨兵是骨架,我们是一个整体,相互浸润着,支撑着,才能好好活着,穿什么鞋很重要吗?”

严峻说:“这是你总结的吗?”

徐开路说:“我是不是很话痨,战士们总说我喜欢讲一些大道理,不怎么中听。”

严峻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因为如果你不感动自己,你没办法在这里多待一天。你认为稀松平常的事,在我眼里已然无比伟大;你认为感人的事儿,更让人汗颜。为什么说走上高原可以洗涤灵魂,净化心灵,不是美景,也不是罕见的事物,我想最根本的其实是你们的生活态度。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这样的态度,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徐开路说:“没您说的那么好,可能是命运让我们妥协。”

严峻说:“不久,服役期满了吧,有没有想过离开?”

徐开路说:“怎么可能不想,每隔一段时间,这样的愿望都会特别强烈。”

严峻说:“想待只需要一个理由,不想待有一千个理由,我只想知道你的理由是什么。”

徐开路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