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光隧道里,我停在你停过的地方顿感彷徨,火车飞驰而过,就像你大手一挥决然而去,我听不到回声,也未收到只言片语的家信,当万物寂寥,我蓦然举目,星星点点的战位如同你的眼睛凝视着群山,也凝视着我归营的路。

昆仑一隅,风云掠过,雪落无声。

严峻要求王曦向老周道歉的声音掷地有声。

王曦说:“我尊重逝者,也敬佩他们有这样的经历,可这是理由吗?别给我贴标签,这是道德绑架……不处分他可以理解,还要……”

严峻打断他说:“要是我,我不敢保证比他下手轻。”

王曦示弱:“我道歉可以,您面子往哪儿搁?”

严峻吼:“道歉!”

王曦吓得一激灵,表情上屈服,步子却迈不出去。

严峻说:“当意识到面子是个问题的时候面子早就不在了。”

于是,王曦硬着头皮和老周说对不起。

老周替王曦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截卫生纸,蘸了水后替他擦掉血痂,王曦并没有表现得很感激。

大家往回走,张弛埋怨老周说:“犯得上跟人家解释这么多吗?好像在拿班长卖弄什么似的,人家说得对,这是你心中的图腾,此时在人家眼里不如一个肉包子有价值。”张弛吧唧了一下嘴。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吱吱”声,紧接着是时断时续的呼叫:“拐洞两,拐洞两,这里是七岔河守护中队,这里是七岔河守护中队,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所有人立正站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竭力压制着喘息。

严峻不可思议地问:“通了?”

张弛也是一头雾水,似是而非地说:“嗯。”

严峻再问:“通了?”

张弛说:“我们不用在这儿喂狼了。”

陈钰说:“真神!”

王曦有些傻眼说:“我觉得是我们刚才人太多,挡住了信号,一散开信号才进来的。”

没人理睬王曦的故作愚昧,严峻说:“老周干得漂亮,我好好想想这事儿回去应该怎么写个报告才不至于太玄乎。”

张弛说:“没人想到有我的功劳吗?一个个的,再神,没有我硬件和技术支持,能接收到信号?”

张弛扑倒在通信台拿起话筒说:“拐洞两收到,坐标二七九,坐标二七九,纳赤台昆仑泉眼,九人被困,二十千米处一辆东风运兵车抛锚,请求救援。”

张弛耳朵贴在听筒上,当听到“抄收”的答复后,幸福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尽情地狂笑,氧气似乎不再稀薄,皴裂的皮肤都像是在龇牙。漫长的等待后,七岔河守护中队的两辆东风运兵车拖着老周的待修车开来了。

康桦激动地说:“三辆车开出了一个装甲方队的阵势,我感觉这荒山野岭一旦热闹起来,那才是真的震撼。此刻,谁才是最帅的人?那一定是开东风运兵车的人!”

人员、物资换乘车辆,损坏的车子将被拖回格尔木保障大队,严峻向雪中送炭的战友敬了一个长久的军礼,想了想,又向老周祭拜过的方向敬礼,然后,重新出发。

路途重新恢复车子抛锚前的样子,天地间只剩下一条路,伸向犹如虎口一般的远方,老周也说不上来到底还有多远。他说:“这里虽然四季不明,但一天可以经历多种天气,迷惑感官,再有经验的老驾驶员也无法靠肉眼分辨出具体位置,看哪里都一样,看哪里又都没见过,车子像是开出了很远,又像是在‘鬼打墙’,根本没挪过窝,张弛的设备可以了解坐标,但坐标似乎只是在发生危险的时候才能被别人找到。”

临近黄昏,能见度又低了,车子又发出一声异响,对于之前的事情心有余悸的他们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寒战,神情紧张不已。老周跳下车检查,幸好问题不大,很快就解决了故障。

严峻说:“老周,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驾驶员,没有之一。”

老周重重地关上车门,探出脑袋说:“高原人从不评价驾驶员的好赖,无所谓好赖,只要做到两条就是好样的,第一人活着,第二车基本完好。”

严峻悻悻地钻回车厢,他已经没有能力发言,水壶的水早已结冰,他喉咙干得冒烟。而心宽体胖的张弛,高原的老油条,则睡得很踏实。

王曦还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坐着躺着都难受,翻来覆去烙饼,另外三名男队员早就觉察到身体机能已到冰点,氛围也凝固得可怕,处在了崩溃边缘。

行驶中,大家又看到了之前磕着长头的男子和双胞胎孩子,队员们向他们挥手,孩子们欢呼雀跃,想要追着车跑,却被男子腰间的弹力绳拉住,但他们没有失落,雪白的牙齿刺激着大家的眼球。后视镜中,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驾驶室里,陈钰怒气冲冲地质问老周为什么不停车。老周并不回答,直到陈钰想抢他的方向盘,老周才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觉得孩子可怜,又要展现你母性的光辉?歇了吧,人家从来没有觉得你坐在车上是幸福的,巍巍昆仑,车轮和脚步哪个都不足以和它亲近,但胸膛和心脏可以,孩子见到雄鹰、经幡、羊群、盐湖和奇形怪状的云朵都会欢呼的,我们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景而已,你做好这个景,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意。”

后视镜中彻底没有了爷仨儿的影子,陈钰哭着说:“我是想布好这个景,我什么也做不了,给他们跳支舞总可以吧?”

老周说:“跳什么?民族的?他们天生跳得比你好。还是现代的?没有氧气支持你跳,你确定你可以跳得起来?可不可以把眼药水递给我,我又快看不见了。”

哨所前,徐开路在点名,声音不大,但已很艰难。

“陈爱山。”

“到!”

“刘轩坤。”

“到!”

“安逸。”

“岗哨!”

徐开路嘴里的哈气一团团地往外涌:“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三十二摄氏度了,隧道口结冰严重,晚饭后,大家把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跟我去铲冰。”

陈爱山说:“报告班长,大棚不能没有人,我要扫雪,塑料薄膜又快撑不住了。”

刘轩坤说:“报告班长,炭快烧完了,还要砸一些碎炭出来。”

徐开路说:“又剩我自己了。很好,我自己的队伍,我一个人的昆仑山,我太伟大了。”

刘轩坤嘀咕:“我不明白,一共就咱们这几条枪,闭着眼都知道在干吗,每天还搞这些没用的,还点名?”

陈爱山说:“不明白吧,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如果连这个环节都省了,你就不认为是在当兵了,和我那些宝贝西红柿一个地位了,想长就长,不想长就撂挑子,那怎么能行。”

刘轩坤说:“咋什么事都能扯到西红柿身上,翻来覆去都是西红柿,咱还能有别的追求吗?”

陈爱山说:“在咱们哨所,有追求,对自己来说会很残忍,还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吧。”

刘轩坤说:“你这是在开导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的思想问题比我还严重?”

陈爱山说:“我可没思想问题,我都三年的老兵了,如果还需要开导,那这兵当得也太失败了。”

刘轩坤说:“不对,总感觉哪儿不对。”

陈爱山说:“我有那么不堪的话,早走了,能待得住?”

刘轩坤说:“这倒是个谜。”

晚饭后,刘轩坤还是被徐开路带着去铲冰,新兵不能单独活动,这是规矩,没有例外。徐开路和刘轩坤扛着镐头,沿着铁轨搭建的特色小路“出溜”下来。徐开路驾轻就熟,滑得姿势优雅,刘轩坤就不一样了,一会儿四仰八叉,一会儿连滚带爬。

徐开路每次“出溜”,都表现得很开心,他说:“你要喜欢上它,不喜欢也要佯装喜欢,这是我们日常的出行方式。”

刘轩坤说:“不喜欢装喜欢,虚伪不?”

徐开路说:“这个问题和你对副班长的疑问是一样的,你以为人人都像我,对于拥抱这样的大山有原动力吗?很多人不像大家平常所能接收到的讯息中描述的样子,他们是普通人并不高大上,可能还没有普通人见的世面多,面对这光秃秃的大山,也会牢骚、埋怨、厌倦,甚至憎恨,这是人性。忠诚和奉献这样的词汇像化石一般摆在那里,可以时刻校正方向、规范言行吗?远远不能,有血有肉的典型示范作用尚且有限,何况空洞的说教,可当愿望与现实有了严重的冲突怎么办?”

刘轩坤问:“怎么办?”

两人沿着铁道向隧道口走,昆仑山的夜晚来临得特别晚,这时候周边的雪还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徐开路停下脚步说:“自我暗示。”

刘轩坤问:“怎么个自我暗示法?”

徐开路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趁刘轩坤不注意,突然跳进一块较厚的积雪中,积雪上面马上出现一个不规则的人形,几乎看不到徐开路的影子,把刘轩坤吓了一跳,喊:“班长,班长!”

这时徐开路的声音从雪堆里传出来:“爽!他大爷的爽!”

刘轩坤说:“班长,有那么爽吗?”

徐开路昂起脑袋高喊道:“男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高原上的幸福就这么纯粹。”

刘轩坤说:“确实看起来不错,我也试试。我也跳了啊,我真跳了!”

徐开路说:“你跳你也爽,一直跳一直爽。”

刘轩坤找好一块看起来更爽的雪面,学着跳水运动员的姿势,做了一个发力的动作,奋勇地将自己弹了出去,只听“啪叽”一声,刘轩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来积雪早已被冻成了冰,刘轩坤和冰雪来了个硬碰硬,疼得眼泪横流,面目狰狞。

徐开路从他柔软的雪堆里爬出来,幸灾乐祸地指着刘轩坤笑得前仰后合。

刘轩坤恼怒地问:“为什么?”

徐开路说:“你告诉我你很幸福,我揭秘。”

刘轩坤说:“幸福个腿。”

徐开路说:“你就纳闷去吧。”

刘轩坤想了想,赔着笑脸说:“我老幸福了。”

徐开路说:“刚才我提前来过这里,一根烟的工夫,简单布置了一下,我这边堆的是新雪,你那儿可不一样了,陈年老雪,挖掘机也挖不动。”

刘轩坤说:“无聊,为了找乐子您真是煞费苦心了。”

徐开路说:“你刚才是不是告诉我幸福来着?虽然是违心的,但你当时是充实的。你不仅自己开心,最主要的是我也开心了,目的达到了。”

刘轩坤收住笑容:“这不是二傻子吗?荒唐至极,我怎么跟这么一群神经病在一起,我没有未来。”

徐开路说:“你承认这些事实,距离学会不喜欢也佯装喜欢的境界就不远了,也会更加理解副班长。”

刘轩坤拖着铁镐气急败坏地朝前走,把徐开路撇在一边,走到隧道口有冰块的地方,挥动镐头一通发泄。

徐开路把下巴拄在镐把儿上,静静地看着刘轩坤头上被冰雹砸中后裹得严严实实的纱布,还有刚刚因为和冰块亲密接触而无法直立的腰身说:“我刚来的时候还不如你淡定。你会有更丰富的经验,希望今天以后你会明白,以后的每一天都不会比今天更糟。”

隧道口有可能影响火车通行的积冰被清理干净的时候,两人睫毛、帽檐处的汗水却成了积冰,体力耗尽,再也挥不动镐头,要不是手套和镐把儿冻在了一起,他们根本握不住。徐开路咬咬牙准备往回挪动两步,却发现镐头也冻在了铁轨上,纹丝不动。这时刘轩坤发挥他的聪明智慧,一泡尿解决了问题,徐开路赞不绝口,但也不忘提醒刘轩坤:“困难是解决了,幸好你**收得快,不然和这镐头一样的下场。”

刘轩坤打了一个寒战说:“理想、愿望,都经不住大自然的一哆嗦,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

徐开路说:“或者等你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法则,也是你离开的时候,你和我们不一样。”

刘轩坤说:“你以为你是一个与世隔绝、无人知晓的隐士?不是,我在新兵连就听说你了,如雷贯耳。”

徐开路说:“又能怎么样呢?我有时候也能被他们嘴里的那个自己的事迹所感动,什么扎根雪域高原,什么宁让生命透支,不让使命欠账,什么八年不回家,回家不认识妈……你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有时候不代表我的立场。”

刘轩坤问:“以前我也不全信,看到你后我信了。”

徐开路说:“我脸上写着耐得住寂寞几个大字?”

刘轩坤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你眼睛里有故事。”

徐开路说:“我的故事应该对得起你好不容易表现出来的专业素养。”

刘轩坤求知若渴,期待徐开路能有一些创意,这里的环境亘古不变,太过乏味。

徐开路摸着刻有“昆仑山隧道”的石碑,告诉刘轩坤:“我父亲也和隧道打了一辈子交道,而且现在也没有离开。从他和高原近距离接触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会一生都留在这里,我不是觉悟有多高,故事要有出处,人是不是也要找到本源。这是冥冥之中就定好的事情,很少能出其左右,毕竟没有那么多天才。”

刘轩坤说:“你爸也是昆仑山隧道的守护者?”

徐开路说:“他还想上来的,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他抛洒热血的地方,停留在了三千七百米的关角山隧道,青藏高原的东北边,那里成了他难以挣脱和逾越的高度。”

刘轩坤问:“关角山?那不是你待过的地方吗?同样让哨兵谈之色变的云端哨卡。”

时间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铁道兵十师四十七团和四十八团的旗帜飘扬在关角山,十八岁的徐建中,刚进部队便赶上部队开拔,在残酷的环境里,开凿世界上当时最高的山腹长廊。那时候的天更冷,雪更厚,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似乎也更崎岖。徐建中瘦小黝黑,挤在人堆儿里一点儿也不显眼,他随着人流走向大山,跟在大型机械后面,用肩扛手抬的方式,和面前的大山做着搏斗。

午饭,徐建中吃的是夹生的米饭和土豆、地瓜、苤蓝咸菜,一边还要听总工程师在耳边絮叨:“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青藏高原地质板块挤压的结合部,具有高地应力、变形控制难度大等特点,预估要通过好几个大、小断裂带,至少一个灰岩富水地段,单口斜井日涌水量可能达几万方,这在世界铁路隧道工程项目中是少有的。我们面临的困境举世瞩目,好多人等着看我们笑话,他们认为我们不可能完成,这几天我也十分焦虑,吃不下睡不着,目前的条件一年内开凿成功几乎是天方夜谭,我们根本做不到。可是,做不到就不做了吗?我们有选择吗?一年挖不通,就挖两年,两年也不行,就一直挖下去,我挖不动了我儿子也要来挖,总会挖通的,总可以的……”

徐建中停止了咀嚼,他眼含泪水。战友问:“是不是总工的话太感人了?”徐建中说:“我不是感动的,是吓哭的,我还年轻,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夜晚,所有指战员躺在帐篷里睡得香甜,天快亮的时候,突然一场不知道几级的狂风夹杂着雪花席卷了这个已经很寒酸的临时住处。风大雪急,来得急走得也快,等徐建中从十几米外的土堆石块里露出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昨晚还整整齐齐的一大片帐篷,现在一个都不见了,衣服、被子、提包、给养,一无所有,徐建中要不是在混乱中抓住了总工的裤腰带,怕是连他自己也要被吹到山崖下去了。

等一切平稳,徐建中看到总工,又哭了。

总工把徐建中从土里扒出来问:“你还活着,没有死,哭什么哭!”

徐建中说:“死了还咋哭,还哭给谁看?”

总工说:“这小伙计说话还挺有哲理,哪个连的?”

徐建中挣扎着从土堆里站好军姿,吐掉嘴里的一根草,这时候意识上的正规,有独特的美感。

徐建中说:“报告首长,一营三连列兵徐建中。”

总工说:“希望下次看见你不再是这个样子,我记住你了。”

三连长连滚带爬跑步过来训徐建中:“你完了,你翻不了身了,敢拽总工裤子的,除了他媳妇,我估计没谁了。”

徐建中哭丧着脸,感到后怕,但看不到曙光才更要上路,是他当兵以来最先领悟到的真谛。

隧道内,大家在紧张地忙碌,突然发生涌水,喷射出来的水柱一下子把风枪手冲倒在地,风枪手旁边是当时最先进的电子钻探仪,总工大老远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惊呼:“水压超过两兆帕,仪器,保住仪器!”

水柱力道太猛,被击倒的风枪手险些休克,水流大,他辨别不清方向,在泥水中翻来滚去,除了他,离仪器最近的是徐建中。徐建中听到总工的呼喊,脑子里也闪现出他的警告:“希望下次看见你不再是这个样子。”

徐建中扳回形象心切,冲向钻探仪,谁知这时涌水处再次发生坍塌,涌水面积加大,比之前的冲击力更猛。要碰到钻探仪,必须要经受水柱的洗礼,徐建中灵机一动,脱掉衣服,身上裹上泥巴,一个助跑后用了一个卧姿出枪的动作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身子小巧玲珑得像泥鳅一般,摸到钻探仪后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出危险地带。

徐建中摆出一副英雄的模样,微笑着向总工“邀功”,这次他当然不会再哭,他挽救了一台价值昂贵的高端设备,他认为可以载入史册。但这次总工却哭了,连忙招呼军医过来。总工指指徐建中的肋部说:“你都快成血人了,不疼吗?”

徐建中这才来得及往下看,光溜溜的左肋部有一条二十多厘米的伤口,肉外翻着,甚至能看到骨头,血喷涌而出。这一看,徐建中才哀号一声,如一摊烂泥般倒在地上。

军医在四处漏风的帐篷里为他做缝合手术,消毒、无菌、无影灯、麻醉、防护服等一些必要的手术药品和设备都很匮乏,全不合标准,军医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他的话,淹没在徐建中一声声惨叫中。

徐建中保护了公共财产,被地上凸起的石块划伤,征服了总工,总工破格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当助理,谁都知道这就是火线提拔,跟个一年半载就可以独立上手,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却不可得的。

关角山隧道一挖就是三年,超期两年,远远超出设想,超出预算,也超出了很多人的耐受力,有的积劳成疾,病魔缠身,有的长期紧张,精神抑郁,有的直接牺牲在隧道中,再也没有见到家乡的阳光。撑下来的人在隧道建成之日没有想象的兴奋激动,用命换来的东西,没有谁觉得值得庆贺。当然有失有得,工程培养了一批经验扎实的工程兵,徐建中便是其中之一,三年的助理工程师生涯,让他脱胎换骨,在关角山极其复杂的地质水文条件中,磨炼出了炉火纯青的开凿技术。后来,他凭借多年青藏铁路勘察设计以及山岭隧道勘察科研的经验成果,参与开展了“高原隧道长距离施工通风及安全保障”“隧道桥梁快速施工与机械设备配套技术”等研究课题,推出全新技术方案,保障隧道贯通,使高海拔特长隧道桥梁设计建设达到世界先进水平。提到高原隧道桥梁,必然绕不过徐建中的名字。

徐开路说:“这为我爸后来领衔修建格尔木至拉萨段的铁路及隧道奠定了基础。后来他又到过沱沱河、三岔河、可可西里……”

刘轩坤问:“后来也到了这里吧?”

徐开路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说:“不早了,天一擦黑,鬼知道这里会出现什么怪天气,别到时候再给你脑袋砸个口子,高才生的脑子忒重要,可不能砸坏了,我该去接安逸的哨了。”

刘轩坤说:“提到安班长,我一直纳闷,都说起名字有学问,搞不好能影响未来,但安班长这名字起得,太不应景了。”

徐开路说:“你的应景,轩辕、乾坤,都带着历史的厚重,和昆仑没有违和感。”

刘轩坤说:“明年我要是还没离开这儿,一定改名字,这扯犊子的名字。”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远远看到垭口处似乎有狼,走走停停。

能见度低,看不清楚,但刘轩坤兴趣浓厚,他使劲揉揉眼睛说:“那是车,一定是车,希望那是总队的车。”

徐开路问:“你想什么呢?”

刘轩坤说:“一定是我爸找好了关系,给我换单位,或者是部队查出我材料不全、政审不过关或者身体有毛病,我扁平足、近视眼、鸡胸、狐臭、肛裂……我浑身都是毛病,他们肯定要退兵,他们来接我了。”

徐开路说:“孩子,你魔障了,没人敢在这个季节来这儿的,野狼倒是有可能,那明明是灰色的。不过,梦想还是要有的。”

听了这话,刘轩坤眼神黯淡下来,不再看疑似物体一眼,说:“哪里都有梦想,唯独这里不会有,我还是回去生火煮面吧,干累了,我要吃面条,要吃三大碗,吃饱了不想家。”

徐开路摇摇头,向一号哨岗楼走去,他远远地看到安逸举着望远镜也在观察几千米以外垭口方向疑似的孤狼出神,能盯到移动的生物是他们仅存的乐趣,是在上面的人每天都渴望着的大事。徐开路记得他刚来时,排长林晋给他讲解这里的执勤规则:“你只要不把被褥带到哨位上,站直了,就能完成好执勤任务。这茫茫戈壁、大漠,不会有什么来犯之敌。总之我在这儿两年,什么案例也没发生过。”

徐开路问:“那我们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林晋说:“没有边境线的地方,士兵的脚印是边境线;没有标志物的地方,士兵的身体是标志物;没有警戒目标的地方,士兵本身就是自己的目标,是底线,是不倒的旗帜。适合生存的地方有士兵,不适合生存的地方更有士兵,哪怕那里寸草不生,无人知晓,兵家不争。”

徐开路信服地点头之际,林晋却话锋一转,说:“你守在这儿吧,我不陪你了,我已经打转业报告了。”

徐开路问:“你对自己的话都没有共鸣,为什么还说给我听?”

林晋说:“我做不到,可在这儿待过的人,怎么敢去亵渎你们还要生存的地方,怎么敢啊,我不能留下一些好的言传身教,我更不敢带走一丝属于你们的美好。”

徐开路想到了他和林晋的对话,不由得笑了,因为这对话过去三年了,林晋却依然没有转业成功,现在休假在家,很快该归队了。

此时安逸幸福地做着美梦,他想象着从车里下来一群人,敲锣打鼓,抬着绿叶菜,直奔他而来,队伍中间必须有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肤白貌美,身姿婀娜,走起路来摆臂扭胯的动作和男人有着天壤之别,她们笑得咯咯响,娇滴滴的声音能把人酥透了,在坚硬的沙石、混凝土建筑还有极其单一的色调之间靓丽得感动人心。她们在向他招手,呼喊他的名字,逐渐靠近他、簇拥他,叽叽喳喳地给他带来外界的新鲜信息。尤其是队伍中必须应该有他的老乡,两人可说说久违的家乡话,分享故乡喜人的变化,他在没有信号的手机上一一记下他们的联系方式,承诺有一天,这里只要通了信号一定和他们好好唠唠家常。还应该有个长得像他女友的女孩羞红了脸,为他献歌一曲,两人有短暂的眼神交流,并在分别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通红的苹果或者香脆的“白糖罐”,算是为最后的告别留下很快也会消逝的念想,即便这样,他也甜蜜到热泪盈眶,欢乐到不能自已。这一切感怀都被徐开路如破锣般的一嗓子给干扰到渣儿都不剩。

徐开路喊:“今年不是第一次看见狼了,还稀罕呢?”

安逸说:“除了你们,别的什么东西我都稀罕,你别喊,被你喊得它又不动了,我生怕它不过来了。”

徐开路走上哨位,向安逸敬礼,接过安逸的自动步枪,夺走了他的望远镜,替他擦掉了残存的一滴泪水。徐开路没有问他为什么,他闭着眼都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也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他和安逸不同,他可以在战友到来之前,恰到好处地收拾好内心的残局,不让战友察觉他的窘境。因为,他是班长。

交接哨结束了,安逸还没有走,他还盯着刚才的方向,他想看那匹狼的走向,看着看着,他嘴唇哆嗦起来,手扒住窗户,半截身子探了出去。

徐开路问:“你想干什么?”

安逸语无伦次:“我……你……那是……那不是狼!”

徐开路问:“是什么?”

安逸说:“车,是车!”

徐开路一个箭步也冲到窗子前,用望远镜一看,果然发现是一辆车,在颠簸的搓板路上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左右摇摆,龟速前进。再看车牌,归属地西宁。徐开路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激动的样子不亚于安逸,但老兵相对更会控制,虽然控制得也很辛苦。

徐开路把刚才从安逸手中接过的武器装备,一件一件地全塞还给安逸,噔噔噔地跑下岗楼,往兵舍跑。

安逸喊:“我下哨了,该你站了,你这属于侵占士兵利益,我要告你!”

徐开路头也不回,奔跑着说:“回头我补给你十班哨,怠慢了亲人可不行!”

安逸喊:“你知道他们是谁?”

徐开路说:“不用知道,都是亲人,都是活祖宗!”

徐开路跑得连滚带爬,远远看去像一颗刚从灰烬中用棍子拨拉出来的烤土豆,没有停止,一直骨碌碌地翻腾着。当跑到通往兵舍高高的台阶上时已经快没力气了,手拽着栏杆以减轻腿部压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如火车汽笛般的怒喘。

徐开路终于推开了兵舍的门,刘轩坤在吃面条,看到徐开路这番模样,一筷子面条来不及吸溜,悬在下巴上。陈爱山躺在上铺研究一本卷了边儿的《蔬菜培育宝典》,以为徐开路被狼撵了,立刻坐了起来,头磕在房梁上,眼冒金星。

徐开路说:“快快快,坡下搓板路集合。”

两人一听,准备到枪柜取枪。

徐开路说:“没让你们抄家伙!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

刘轩坤说:“干吗?投降了?要把家底经费也交出去了?”

陈爱山瞬间领悟,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推开刘轩坤说:“谁告诉你压箱底的一定是钱。”

徐开路和安逸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辆车,正是严峻带领的东风运兵车。

此刻严峻等人蓬头垢面、肤如焦土,康桦和陈钰坐在驾驶室里稍微舒适一些,但也都吐得稀里哗啦,车厢里的一众人等更是死去活来,山路险峻,除了驾驶员老周还勉强保持些许的定力,确保不会车毁人亡,其他人各有各的忐忑。

陈钰问老周:“咱们还能到得了目的地吗?我感觉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老周说:“我也不知道,所有曾经受过的意志力训练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但我们这不是打仗,听起来也没有多么壮观,只是赶路而已,前路没有敌人,后路没有追兵,还有氧气和给养,有什么理由绝望。”

陈钰说:“你不解释还好,都提到‘绝望’这个词了,凶多吉少了。”

老周说:“没那么糟,你抬头看啊。”

陈钰说:“天地混沌不清,万物模糊一片,看什么看?”

老周说:“总有尽头,尽头也是起点,这里是昆仑山的尽头,另一个地貌的起点。”

大家一抬头,果然看到一栋锥形物体耸立在山巅,不像岗楼,不像民居,但那一刻他们眼睛里闪着光,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老周身上,老周的话此刻比盖着大印的红头文件还要有说服力,他们深信不疑。

王曦从后车厢里站起来,透过驾驶室顶上的篷布缝隙也看到了那个锥形的物体,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确信那不是寺庙、经幡或者宝塔,那里一定有同袍,因为那里飘扬着五星红旗,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像冬日暖阳,遍布大地,遍布眼眶,冲击心房。王曦冲着那抹红色,肆意地咧开了嘴。

越是急切,越感觉路途遥远,他们整整一天的奔波,都不如这一刻漫长。车子也跟着捣蛋,搓板路也落井下石,东风运兵车跌跌撞撞,犹如喝醉酒的老汉,以为力有千钧,实则后继乏力,每走几米便有休息一会儿的需求。

徐开路带着陈爱山和刘轩坤站在搓板路的顶端,望着分不清是路还是山的远处,期待那辆车尽快到来,虽然它很慢,但它又奔驰而来,快得让他们感觉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徐开路说:“他们娶媳妇入洞房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么紧张?”

刘轩坤说:“大学毕业典礼我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提前背了一个月的稿儿,正式上台的时候还是紧张得不行,我现在又找到当时的感觉了,感觉嘴肌要失灵了。”

徐开路说:“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一会儿你负责给工作组好好介绍介绍我们哨所。”

刘轩坤说:“那不行,那属于越级,那是您该干的事儿。”

徐开路说:“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几个月都是我们自己跟自己对话,好不容易来了带着新鲜气儿的人,都要过把瘾,谁都不能落。我来介绍成员,陈爱山介绍你的温室,你介绍哨所,一会儿还要安逸给他们讲讲他那几个老掉牙的故事,都把毕生所学给我拿出来,最好给我说出花儿来,要把我们高原兵尿尿也比别人滋得远的精神充分展示给他们……”

再慢,迟早也会到山前,东风运兵车面目全非,像是从前线开回来,掉进过炮弹坑,整车喷了土黄漆,自动披上了沙漠迷彩,再也看不到一丝橄榄绿。车子在距离徐开路他们五六米的地方停下,驾驶员老周想得周到,因为如果在士兵们跟前停下,汽车卷积的沙尘会把他们淹没。

人员从后车厢里逐个下来,王曦擎着一杆“野战文化分队”的大旗走在最前面,严峻断后。

徐开路看到车里下来了这么多人,刚刚满腹的豪情顿时被不知名的情绪替代,示意大家把哈达举过头顶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爱山说:“班长,整队;班长,喊报告!”

刘轩坤嘴再次瓢了:“是是是,人,是人啊,那是人!”

徐开路没有反应,看着来人胸膛一起一伏。

严峻紧走几步来到前面,看到三个士兵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们的迷彩服和东风运兵车一样的颜色,甚至比车还要不堪,一看就是经受了更凛冽狂躁的风雪,在高耸入云的云端哨卡对比下,仿佛三个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地瓜,狼狈、土气、脏兮兮地上不了台面,严峻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但看到的时候,又觉得他们和那最后五百米的山巅一样坚不可摧、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严峻带着颤音问:“谁是负责人?”

徐开路抬起头,严峻看到他布满沙尘和高原红的脸上有两道被泪水冲出的沟壑。那一双清澈得如同天空之镜的眼睛,即刻击中了严峻心灵的最深处,让他这一路不断固垒、不断失守又不断重新修缮的心理防线,瞬间又土崩瓦解,片甲不留。严峻喉结蠕动着,不自觉地矮了三分,徐开路顺势把哈达披在严峻身上,像变魔术般地从大衣里掏出一罐红牛,这可能是他上山前带来的,长久以来剩下的最后一件“压箱底”的宝贝,连刘轩坤闹情绪的时候都没舍得拿出来。严峻把饮料捧在手心里,眼泪夺眶而出,肆意奔涌,他抚摸着那冰凉的易拉罐,却感觉到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手足无措,他摘下眼镜抹了一把眼泪,又把饮料郑重地塞回徐开路手里,紧紧拥抱了他。等他松开喘不上气来的徐开路,徐开路继续寻找着他认为能接受他那罐可怜巴巴的饮料的人,他来到陈钰面前,看到陈钰白净的面庞和泛着涟漪的目光,脸“唰”的一下更红了,红得炙热、红得火辣。陈钰同样没有接他递过来的东西,伸出玉手为他抚平了眼睑下那两道如同深渊的沟壑,而后掩面悸动。徐开路无助地肃立,他从来没在昆仑山上见过女兵,从来没有闻过这种护手霜的味道,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在这空旷的荒野间会有女性,哪怕任何一个女性以任何一种姿势触碰他,他融化了,所以他石化了,握着那罐送不出去的饮料,在寒风中犹如一棵因为干旱无精打采的树得到甘霖滋养,片刻间便舒展了枝叶。

刘轩坤没有珍贵的礼物,他是个新兵,他只能站出笔直的军姿,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最坚强的竟然是他,因为他没有掉眼泪,看客也许会误以为他是一台没有灵魂的人肉机器,但现场的人根本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寒风中他穿着鼓鼓囊囊的大衣,却努力要弯出最合适的角度,敬出最标准的军礼,他的额头上竟然有汗珠子渗出来,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蹲着比跑着累,坐着比站着累,保持标准的队列动作不用太久一定会汗流浃背。康桦试图把他的手拉下来,却像在拽一尊雕塑,严峻恍然大悟,向右转,向前一步走,向左转体,迅速敬礼并礼毕,刘轩坤终于也礼毕了。

三名士兵站在他们对面,谁也没有打破这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波涛汹涌的局面。严峻背对着徐开路他们,蹲在一边抠着地上凸起的圆石头,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面上。

张弛和老周在悬崖边上来回踱着步,有雄鹰高空飞过,留下一声啸叫,随着最后一抹夕阳一起离开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