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妙手丹青

北京清古斋,选定吉时9月1日上午九点,在前门大栅栏重张开业。

两进院,前店后厂,门面不大,朱门两扇,撩开帘,双人可齐进有余。明窗六档,一眼望去,店内瞧门外,门外看店内,四下里一览无余。

掌柜陈刚,店小二陈蕾、刘亦然,开业三天大酬宾,三项业务张贴店内:鉴宝五折、修复古董六折,寄售店内,行规收取佣金两成。

开业当天,“老鬼崔”崔魁送来刘亦然的离职批准书,鲜红的报社印章盖在纸面上,从此之后,刘亦然不再是媒体记者了。

陈蕾看着上面刘亦然的签名,道:“什么时候看我厌烦了,出门口向左九十米,201路公交车等车,五分钟一趟,七站地下车,照样找你的崔师傅。”

陈刚给崔魁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崔魁闻了闻,道:“我瞅着好,闻着香,不过你别骗我,你的镇店之宝呢?取出来看看,想用一杯茉莉打发我,也亏着你的心了。”

刘亦然笑道:“崔师傅,您可别心太急了。要说镇店之宝,其实在那里。”说着,他指了指店外,两条大红杭州丝绸垂下,清古斋的匾额,高高悬挂其上。

崔魁哈哈大笑,道:“我常听人讲,清古斋的镇店之宝是陈家人的眼睛。不过,这句话你要八十年前说,北京城街面有的是人信。你陈刚现在重开清古斋,把你家姑娘也从故宫拉出来,竟然辞了职,陪你闹着玩……”

他话还没说完,陈蕾看准了时机忙道:“崔叔叔,您误会了。不是爸爸让我辞职的,而是爸爸重开清古斋,我妈不愿意,但又拦不住,没有人帮忙不行,是我主动提出辞职的。”她顿了一下,“亦然担心我们父女俩操劳过重,也没和我商量,自己辞了工作突然跑到家里,直接当起店小二来了。”

崔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亦然,道:“也好,跟着你岳父学本事,比跟着我这个师傅学写文章强。”

听了这话,陈蕾脸色发红,忙低下头,找出一块抹布,顺手在洁净的柜台玻璃上擦拭起来。

刘亦然尴尬地拿起茶壶,给崔魁杯中续茶,不自然地笑了笑。

陈刚向崔魁努努嘴,手朝天上一指,做了个成道的手势。崔魁咂摸了一下恍然大悟,口中有字形无声音,问陈刚:“李小军?没活着出来?”

陈刚点点头,道:“你来不只是为了喝我这杯茉莉的吧?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了赶紧走,省得占着我的地方,耽误招待客人。”

崔魁不由笑了,道:“陈刚啊陈刚,我这贺礼少吗?还是我人情浅?你倒是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你眼睛毒,早看见外面有个人一直远远地盯着屋里吧?你不用猜,那人是我朋友,他脸皮薄,家里有个东西,想让你过过眼。”

说着,他也不待陈刚答腔,向着外面招手。须臾,门帘一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微胖,个头不高,手拿一只淡蓝色粗布兜走进店内。

刘亦然摆椅让座,陈蕾小心奉茶,崔魁道:“诸葛聪,这是清古斋掌柜陈刚。你说要我帮忙,我人情到了,卖了一个面皮。”又对陈刚道,“老陈,诸葛这个姓,你们陈家应该不陌生。”

陈刚沉思片刻,突然道:“诸葛云明是你家什么人?”

诸葛聪站起来,微微欠身,道:“惭愧,老东家,您还记得诸葛云明,那是我家祖上。”

陈刚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一步跨过来,拉住诸葛聪的手,声音微颤道:“你家祖上,曾是我清古斋大查柜[1]。”

诸葛聪道:“老东家,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家人还记着诸葛的名字,我也是有福了。听说清古斋重张开业,我不敢来,就担心自己的名字轻,不易记。知道老东家与崔老师是好朋友,交到心的人,这才找到崔老师,一为着遮丑,二为着引荐。万一不记得了,还有个退路,不至于羞祖上脸面。”

崔魁张罗道:“两位,还是坐下来说话。依我看,故人相遇总是喜事。我这份人情,也算做到位了。他诸葛聪的话,我来替他说吧,诸葛家的人,还想着为清古斋出份力,也算是没白耽搁了自己的本事。”

诸葛聪小心解开蓝布兜,露出一个紫红色的漆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方紫铜印章。他将印章侧放,五个篆字,古雅质朴,一一显露。

陈刚哎呀一声,道:“这莫不是……”

诸葛聪轻声道:“前门大栅栏。”

陈刚双手捧着印章,看着那五字篆文,口中喃喃道:“清古万向斋。”

诸葛聪道:“那一年清古斋关张,遣散了众伙计,此印也不知所踪。十五年前,我父亲有一次出差去济南,办完事后在药王楼闲逛,不意发现了此印,不知为何流落到山东,几经还价买了来,一直放在家里。后来父亲因病去世,走的时候还说,若是上天有眼,来日清古斋重开,物归原主,老东家必会感念。”

陈刚双眼含泪,称谢不已,说定时机恰当,诸葛聪辞去原单位工作,留在店内,物来物去,掌眼观瞧。平日由陈蕾、刘亦然看店打理,陈刚在后院修补文玩,若有贵重之物,自是引入后厢房。

清古斋重张,行业内传开,天南地北多有人来。来者众多,皆有贺礼。那日陈蕾一算账,迎来送往,一天竟收了两年房租,就算是无买卖,仅支付日常杂费开销,也能支撑七百来天了。

这天,陈刚正在屋内修复一件青花瓷器,门一响,陈蕾引进一位客人。来人拎一只皮箱,打开来,赫然是五十厘米高的青铜器。

那人道:“我居然活着看到清古斋重张开业,也是有福气了。”

见他语气不善,陈刚站起身来,还没让座,来人已经大剌剌自己坐在雕花靠背椅上,问道:“有没有老茶?我喜欢老,不耐烦新茶。话讲明白了,我就是来找事的,你清古斋号称万向不惧,这招牌能不能挂得住,店开不开得起来,你有什么能耐,先要露两手瞧瞧。”

陈蕾道:“这话您说第二遍了,也谢谢您肯跟着我进来。我猜,您是怕在外面丢了面子,回去不好交代吧?”

来人冷笑道:“姑娘,有你父亲在,你还是去端茶过来,这事是你现在该做的。也别生气,父在子不显,老话,你不认?”

陈刚明白遇到正主了,手中不闲,从茶盘取出一只新杯,将自喝茶满斟,递到来人手边,见那人接过,方道:“清古斋重开,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早知道必有人来。一直等到今天,您才露面,是找不到好物,还是舍不得让自家宝贝见人?”

来人呵呵笑道:“陈掌柜,话说得真硬气,可不知道您这双眼含糊不含糊。”

说着,他喝一口茶,嗯了一声,将茶杯向前一伸,说声“请吧”,二郎腿一翘,再不言语。

陈刚道:“蕾儿,今天你也瞧瞧,这是难得的好物啊。可惜了,这位先生是为砸场子来的,要不然,有这把手艺,也真是好朋友,可以喝上两杯衡水老白干了。”

陈蕾忙道:“我看,人家未必是来砸场子的,倒像是来交朋友的。如果说是砸场子,干吗来屋里?直接在店里面,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和亦然的眼睛扣出来,摔在清古斋三个字上不就得了?屈尊来后院见您,这意思不明摆着吗?”

来人一愣,随后哈哈大笑,看着陈蕾道:“行,陈掌柜,你这姑娘比你心眼多。她刚才在店面不愿说,是因为她瞧出来了。她说是假的,我失了面子,她结下梁子,那就是仇人;她说是真的,她是晚辈,我是长辈,新友无法交,两下里不妥当。不如引到后院,见到陈家掌柜。”

他又看向陈刚道:“陈掌柜,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这件青铜器是假的,你能看出来哪里假,晚上德胜门八仙居二楼雅间我摆酒;看不出来,你还是把清古斋的匾额摘下来,放家里床底下吧。”

陈刚闻言看向陈蕾,姑娘脸上非怒非喜,只是回眼望向父亲。陈刚心里一动,道:“我们家里没人抽烟,这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来人脸色一变。再看陈蕾,笑意闪现,道:“先生,您是有话要说?”

来人面色微红,没有答言,伸出右手,缓缓从兜里取出一盒泊头火柴。陈刚接过来打开,挑出一根红头木梗大洋火,道:“您这真是留足了手段啊,我们要是瞧不出来,您这是打算把脸从我们脑袋上揭下来,狠狠地踩在地上的吧?”

来人哈哈一笑,道:“清古斋镇店之宝,都说是陈家人的那双眼,今天一看,这双眼真不含糊。”

他站起身来一抱拳,道:“今晚七时整,席摆八仙居。六人作陪,我做东道,您为贵客,不见不散。”说完,转身而去。

陈蕾忙送出去,回来时,陈刚已经把那尊青铜器收拾起来,直接扔到小院里槐树下了。

刘亦然忙问陈蕾,怎么来势汹汹的一个人,五分钟不到,就扔下东西走了。陈蕾道:“识破了,就连废品也不如,留在手里丢人现眼。他不扔,难道还要拿回去惹人取笑?”

见刘亦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陈蕾道:“那个人来这一趟,意思很清楚,看出假来,是朋友,看不出来,砸招牌,清古斋从此再也不用在京城古董圈里混了。那个商代的青铜器,哪里都看不出假来,只有一处露了怯。”

她从槐树底下拿起青铜器,再取来火柴擦着火,离青铜器约二分距离,轻轻熏烤。刘亦然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变化,看向陈蕾,陈蕾只是冲着他笑,道:“总算是有你不懂的地方了,也亏得我家清古斋这行当你不太熟,要不然,你还不事事鼻子朝天?”

刘亦然摸摸鼻子,道:“到底哪里不对,你讲出来,我也长长见识。”

陈蕾道:“我刚刚说到你鼻子朝天,你就忘记了?”

刘亦然恍然大悟,赶忙鼻子**,道:“难道是与味道有关?”

“妈妈真没白心疼你……”陈蕾不由点点头,说着脸上突然一红,马上接着道,“你仔细闻闻,是什么味道?”

刘亦然轻嗅,道:“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你的意思是说,火烤青铜器上的铭文,要是发出松香味道,就是作伪的?一烧就毁了,真铭文不怕烧?”

陈蕾点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爸爸一提到火柴,那人立即明白的原因。他才不会那么傻,非得等爸爸火烧青铜器,那样的话,传出去他的名声彻底栽了。还不如爸爸破了局,他就立即下台阶,两边都留有余地,这才能上八仙居,交朋友认同行。这朋友不白交,等于承认了清古斋重开,名气不倒。你看着吧,这才是头一宗,日后,还会有人来交朋友呢。”

陈蕾说得没错。陈刚去八仙居赴宴的第二天,天色将晚时分,陈蕾与刘亦然正在整理账目,只听外面一声喇叭响,紧接着数声汽车鸣笛,街面上一片哗然。

陈刚抬起头,透过窗户玻璃,只见一辆丰田面包车车门打开,下来四个彪形大汉。一辆悬挂黑色牌照的奔驰汽车缓缓停驶,一名大汉快走向前,待车停稳之后,打开右后座车门。

一双鳄鱼皮鞋落在地面,一个四十五六岁年纪的中年男子,身穿双排纽扣黑色西装,脖子处却系着一条白色羊绒围巾,下得车来四处张望,抬头看到清古斋匾额,不由轻轻咳了一声。早有人推门撩帘,那人走进清古斋,身后四名大汉紧跟而至。

刘亦然将客人引入后院,四名大汉留在门外。那人端坐室内雅座上不言不语,陈蕾奉上茶,见陈刚正仔细看着一幅古画。

片刻,陈刚抬起头来,那人道:“我这幅画,估价一百七十万元,不知我当卖还是不当卖?”

陈刚坐下,端起茶来品饮一口,润喉生津,随后道:“葛先生昨日八仙居赴宴,替清古斋传名,您大老远从天津赶来,不能不说是这一顿饭的功劳。”

那葛先生抱拳道:“陈掌柜讲得没错,这世上没见过面的朋友,不一定是假朋友。闻名而来,也算是古风犹存的雅事了。今天借清古斋的名声,看看我这件心头好,真假不论,总是佳话传名。至于说鸟打眼,弓射偏,好名歹名,只要亲眼得见,说得真,辨得明,无二话,我都认了。”

陈刚道:“既然如此,我愿意出价七万块,买下此画。遇到来买些画、简单装饰厅房的客人,还能卖到十万,我收佣金两成。按理说,这个价钱还真不少了。”

葛先生不笑不语,脸皮不青不白,看不出什么变化。陈刚本想等对方询问,再来解答,却见此人不为所动,便也只是品茶,再无言语。

满屋寂然,天色渐沉,夕阳一团火红,唰地铺满小院,团团耀眼金黄,透过门窗玻璃,如水般铺洒在古画之上。

葛先生这才道:“陈掌柜,您再看一眼。”

陈刚借着光线,再次看向那幅画,不由吃了一惊。葛先生笑意微露,道:“陈掌柜,您再估个价?”

陈刚沉思片刻,道:“三万五千元,不能再高了。”

葛先生面色一变,哼了一声,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动**,些许茶水洒在桌上。

听得屋内动静,四名大汉冲进来,站在葛先生身后。

陈刚不慌不忙,吩咐陈蕾取来粗布擦拭桌面,重新沏茶,慢慢道:“葛先生,我看您远道而来,本来想交个朋友,提高了一倍的价格。但方才一看,实在不值那么多钱。”

葛先生挥挥手,四名大汉退后,转身出屋,这才道:“陈小姐也避一避?顺便给我那四个人带出去,准备点吃食,他们天天熬练筋骨,到点了不吃,怕饿坏了肚子。”

屋内只剩陈刚与葛先生两人,葛先生站起身关闭了房门,回转身向陈刚抱拳道:“早闻其名,不见其人。我葛英生得晚,交朋友行,认兄弟,现在不是我这个年纪该干的事了。但处人处事,兄弟无早晚,我叫声陈大哥,小弟这里算是有礼了。”

陈刚忙起身,双手抱拳道:“葛先生客气,要是我猜得不错,这幅画是葛先生替人买的手笔了。”

葛英一愣,随即大笑道:“倒要请教,不然我心里还是不服啊!”

陈刚道:“你方才让我夕阳中看画,一定是有人和你如此叮嘱过,这是辨真的手段。你当然看过,只是不放心,想让我看出些破绽。若看不出来,你这画当真一百七十万元卖了,若那人看出问题,葛先生恐怕难堪。瞧得出来,这幅画将要挂起的人家,是葛先生得罪不起的人物,因此才万分谨慎。当然,你也想知道,你是怀疑它是假的,但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葛英道:“痛快,明人不说暗话。那我就直说了,这幅画值不值一百七十万,陈兄啊,这只是一个由头。你家清古斋重开,只要有点儿心思的人,都会来一探虚实。我想不仅是我来你家交朋友吧?”

陈刚点点头。葛英接着道:“话讲到底,凭什么清古斋万向不惧!?我准备一百七十万卖,你说只值三万五千块,我倒要学一学,这幅画怎么了。”

仇英《桃园图》,画芯一百五十五厘米长,六十七厘米宽,绢本设色,借着夕阳灿黄,更显古意盎然。

陈刚道:“这幅《桃园图》几乎骗过了陈某的眼睛,只不过,那人告诉你‘夕阳尽赏,方觉其真’的方法,估计他也没想到,恰恰说明是伪了。”

见葛英不置可否,陈刚接着道:“作伪之术,假处真,真处假,真伪相糅,莫之能辨。这幅画,本意借余阳光彩,让你看的是绢本旧色。没错,确实是明朝纸绢,花纹特点也对。但他可能没有想到,我这座房子租赁下来之后,便经过了改造。”

葛英这才注意到,两人所在之室,窗户比寻常的大了许多,不易察觉处,呈现约一定角度的倾斜,不由低声叹道:“无棱窗。”

陈刚微微一笑,赞道:“葛先生果然见多识广,这间房确实采用了无棱窗的设计,可以让光线一年四季,无论何时,以最佳角度照进室内。修复鉴定古物者,第一要诀便是看得真。这么说你自然明白了。”

葛英道:“听说无棱窗下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可以发现,原以为此技早已失传,却没想到在这里见识了。不瞒陈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这清古斋果然当得起‘万向不惧’四字。”

陈刚道:“无棱窗下的夕阳光线折射,透背分层。在这种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幅画至少是四张明时古画拼接做旧而成。”

葛英笑道:“陈兄,无棱窗虽奇,可你一句话就把一百七十万元的画说成是做旧拼接的,这也未免太过轻巧了吧?”

陈刚也不生气,道:“你找到我,看的不是我陈刚,而是‘清古斋’三个字。你的文物价值几何,其实与我无关。再者说了,你若以价钱论,也不必找我。你只是想知道手上之物真不真,这和此画值多少钱有关系吗?”

葛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迟疑半晌,见陈刚不急不躁静待答言,只得抬手抱拳,躬身恭敬地道:“还请陈兄指点迷津,刮亮我这双眼。”

陈刚道:“此画用的同样是明代的纸张,但与仇英并非同时代产物,因此需要做旧以伪。作伪者在做旧时,边染色,边用凉水、温水反复冲染,所以纸张厚薄不匀,这才可以在接缝处看出画芯的不同,虽是细微差别,却足以判断是做旧之物。”

说罢,他手指画芯处的裂纹道:“此画纵向裂纹,是年久的痕迹,若是原物自然珍贵,可惜在做旧染色之时,画后面的托纸露了马脚。染色后的托纸,旧色完成,再揭下托纸,反复四五遍之多,之后将画反铺于案几上,用细竹签把画背上的糨糊刮下,再托纸之时,裂纹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道作伪手法,本是为古画年深日久自然产生的裂纹所用。但是作伪者忘了,此画作伪是为了求真,没有完整的纸张可用,只得借用明朝纸张,割了四张才拼接而成。而裂纹在四张相差近百年的纸上竟然相同,这便是破绽了。”

陈刚手指画作拼接处,接着道:“你再来看,以古画拼接者,画虽同时代而出,足以瞒过大多数人的眼睛,但古旧再接,镶边难以尽显。”

葛英顺着陈刚的手指处,借着无棱窗下的光线果然隐约看到,这图四处厚薄不匀,仔细再看,分明是接缝处粘连,非同幅画卷。锦眉、包首无破绽,唯有陈刚所指镶边处,形制结构虽复杂,米黄却有金属光泽。

陈刚道:“画芯自明朝其他尺幅古画空白处裁切,已经难得。这镶边接缝处,却在做残、污旧之时,没有画芯尽心尽力。毕竟尺许明画还算好找,这两米多的挂轴,镶边足有三层,仍要同时代的旧物,确实不好找。有那工夫精力,可以造出十余张假画了。”

葛英叹口气,听陈刚接着道:“最重要的一点,其实葛先生也看出来了,这款不对。但是你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是不是?”

葛英不由点点头,问道:“陈兄,作伪的人为了增加书画价值,有画必有款。此画收于图录,画对,款也对,但就是不知怎么回事,感觉不对。”

陈刚笑道:“你是说,看着像,又有点儿不像?”

葛英一怔,忙点头称是。

陈刚道:“作伪名家品,险中求富贵。你觉得像又不像,是因为作伪者将仇英的真作款识,局部移挪到了题跋的位置。此人手中必有一幅仇英作品残页,恰好又是款识位置。此画让你犹豫不决,问题就在于此,画芯位置明朝纸张接缝,仇英笔意风格尽显,款识题跋又对,葛先生不得不认为是真品了。”

讲到此处,葛英不由拍案而起,朗声道:“清古斋果不其然,当真称得上是‘万向不惧’。陈兄,我有一言,万望一听。请陈兄到天津一叙,我那里还有两件东西要请陈兄指教。润利一件一万元,请陈兄无论如何辛苦一趟。”

见陈刚似有犹豫,葛英又道:“来回一次,三万元鉴定费,也算不少。另可让清古斋名声在津门重振,结识些新老朋友。”

好说歹说,软磨硬泡,葛英说服了陈刚,去家里接上妻子,一起乘坐汽车去往天津,留下陈蕾、刘亦然看店。

谁知陈刚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陈蕾刚刚开门,刘亦然便打来电话,直说要去趟南京。三句话讲完,陈蕾还没问何时返京,刘亦然便急匆匆挂了电话。

陈蕾正在心里猜测,有什么事让刘亦然如此急迫,又接到陈刚电话,言道葛英在天津设宴,名传清古斋重张开业,闻听此事,又有五家人请陈刚鉴定古董若干,本应一天的事,怕是要再耽搁两天了,店里有什么事,若无紧要,陈蕾自可抉择云云。

当日迎来送往,鉴宝者多,修复者三三两两,倒是有几宗寄售之物,瓷器三件,书画两件,不时有人寻宝而至,陈蕾一人看店,倒也并不忙乱。

陈刚去往天津第三日,算着时间,该是明日返京。时值当午,陈蕾正准备在后院小厨房做些饭菜,突然听到店外有人嚷嚷,清古斋在哪里,哪里是清古斋。话说两遍,门开帘挑,一人闪进店内。

来人鉴宝,请定陈刚,陈蕾再三解释,让其明日再来,那人道:“我从东北大老远跑过来,这不是清古斋吗?怎么,来了客人,只会端茶递水?我请教一下,你们这匾额上那三个字写的是什么?我不认得,你认得吗?”

陈蕾一听,不由有些气闷,道:“您到底是冲着我父亲来的,还是冲着清古斋来的?若是我父亲,请明日再来;若是清古斋,有什么家传珍宝,请出来掌眼。”

那人笑道:“我说闺女,你是陈家大小姐,我自然是相信你啊。可你父亲的本事,你传了几成?”

陈蕾并不答言,只是看定那人,直至那人将随身的行李打开,取出一个硬牛皮制作的狭长画匣,轻轻放在桌上,道:“你这闺女,也真是不客气,你是不是该请我进后院,端杯茶喝喝?”

陈蕾忍不住笑了,道:“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请您喝茶行,后院就别去了,走了买卖,您也看不得我父亲责怪我,对吧?”

那人眉头一挑,道:“也行,只是我这件家藏之物,受人之托,平白见人也不太好。这样吧,咱们商量商量,你把店门暂时关上一会儿,少做多少买卖,我赔给你。”

那人既如此说,又正是午饭时候,客人倒也不多,陈蕾只得把店门从内里关闭,引着他来到后院,进入陈刚平时待客的房间,沏茶招待客人。

那人自端坐着环顾周遭,看到窗户时不由一惊,道:“无棱窗?呀,这倒是不多见了。看来这清古斋,还是有些玩意儿的。闺女,你就帮着看看,这幅赵子昂[2]《双松平远图》好使不好使,真伪莫论,说出来,我不怪你。”

《双松平远图》徐徐展开于桌上,乔松、枯木、坡石,山丘隔水起伏,淡雅空灵,画境清旷。

陈蕾被那人左一句闺女,右一句闺女,叫得心烦意乱,虽明知是东北方言,但总是觉得不得劲。她借着无棱窗正午阳光略作一观,直接道:“甭管您是家藏,还是收购,或者有人托您而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这幅画是伪作。”

见那人脸色一变,似要发作,陈蕾马上接着道:“您先别生气,清古斋鉴宝,收费明码标价,一千元一件,想知道为什么是伪作,先付钱来。”

那人听了这话,不怒反笑,道:“你这闺女,我都快六十的人了,比你爹岁数都大。你家重张开业,也罢,这里有六千元,五千贺礼,一千鉴宝钱,你看可还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数出钱来放在桌上。

陈蕾本意只是想尽快结束,肚子饿了,先炒个菜喂饱自己,没想到对方不急不慌,又把钱拿将出来,不由觉得有些失礼,平缓了语气道:“您别生气,这么着吧,您要是不嫌弃,在这里略坐一坐,我去炒两个菜,请您老吃顿便饭。填饱了肚子,咱们再详细说,您看可好?”

那人笑出声来,道:“你这闺女,灵便得很。也好,我也刚下火车,赶上饭点来到清古斋,是得留客人吃顿饭。”

陈蕾下厨,厨房里有芹菜、豆角,冰箱里有半条牛肉,洗洗涮涮,切菜剁肉,蒸米下锅。半小时后,那人便端坐餐桌,大快朵颐了。陈蕾还为他准备了二两衡水老白干,那人一口酒下肚,赞道:“比东北烧刀子味道还要好些。”

酒足饭饱,陈蕾沏了普洱熟茶,让那人品饮,自己则转身走到里间,反身关门。一座一人半高的黄楠木柜紧贴后墙摆放着,她低身弯腰打开柜门锁,取出纸笔,又寻出一个绿色斗盒,用一把精巧的铜钥匙小心打开,内装数方墨砚,无一完整,或半截,或小块墨,零零碎碎。她挑选其中一块,约一寸许,放在黄铜小盘内。

走出里间,陈蕾折转回来,将桌面果碟推开,哗啦啦展开宣纸,以镇尺压在边角,取院内瓮中清水研磨,手执小狼毫,墨中笔尖轻颤,唰唰几笔,半个时辰的工夫,一幅画作完成,这才松口气,小心翼翼将画展开,请那人近前。

那人初看陈蕾作画,并不当回事,只是端坐品茶,酒意上来,其间甚至有些迷糊,竟也闭上眼小睡片刻。突听陈蕾一声请字出口,他方才起身,近前来观看,一看之下,又仔细端详,越看额头汗出如豆,越看神情越尴尬。

半晌他抬起头来,向陈蕾伸出大拇指连声说好,一边叹道:“若是没有题款,这张画竟然和赵子昂的《双松平远图》一模一样。你这闺女,也真是有心了。我说你要请我吃饭呢,你这画了有半个时辰,要是不吃点儿东西,是支撑不下来的。”

说至此处,他再次低首,细细观赏,然后对陈蕾道:“世人常传,清古斋陈家三绝,一功手,书画胜真;二鉴定,火眼识伪;三复原,修损如昨。书画胜真的另一个意思,也就是造假作伪,那是第一等的手段。我带来的这幅画如果是假,能看出来的人必然知晓如何作伪。闺女这手功夫,别说修复破损书画,就算是造假也少有人识破了。”

稍作停顿,他又颇有深意地道:“不可思议,难以想象。若非亲眼得见,怎么能相信陈家小姐有这一手丹青妙笔?闺女如此,那你爹自然也是远超于你,神鬼莫测了。”

陈蕾闻言,心中不由一动,正要说话,那人问道:“闺女,你既然看出来了,能否告诉我这老头,这幅画是谁作的伪?”

陈蕾明知这人又在考她,想来必有他事,一时气盛,便道:“您手里的这幅画,是谭敬家造的。用的手法,叫‘响拓钩摹’。先用硬黄纸[3]覆在真迹上,调制相同墨色临摹轮廓,细笔填充其内。摹好画作,平置于板上,用水冲洗,为的是刷去新迹,再揭裱做旧,接笔处补残,复制丝毫不差。”

那人不由一拍大腿,大笑道:“果然厉害,清古斋果真不当绝。有你这闺女在,陈家祖先也该瞑目了。”

一抬手,那人又道:“今日算是见识了,我来之前还不明白为什么清古斋能够火眼识伪,原来古往今来,市面上所有造假的法门,陈家人是掌柜门里算账本,眼快手快心里快,那才是一清二楚。书画胜真,也是开眼了。陈家小姐当面作画,技法真假莫辨,只是我喝酒了,小睡了一会儿,要不然真长见识,也是可惜!哎呀,说起来,若是闺女你遮面做旧,这东西就真假难言了。不,陈家小姐画的比真的还要真,这才叫书画胜真之名果不虚传。”

说完,他从怀中再取出一个大号信封,鼓鼓囊囊,放在桌面之上,道:“陈家小姐所作,价值不可估量。你也不必推辞,我虽眼拙,也看得出来,你那盘中寸许墨足值十两黄金,若非清古斋家世厚重,别家还真说不好有没有。半幅纸,江南徐家手工打造,自1967年陈家一场大火之后,市面上再也不见,自然价值不菲。也是陈家小姐年轻,任侠气重,若是你父亲在,几句话打发我,还未必能够当场作画。不过,清古斋重张开业迎客,虽有祖辈之名声,但确实也需要有些一镇场面的事情。陈家小姐聪明,想必也是如此考虑的吧?”

陈蕾心思被那人猜中,毕竟年轻,倒也有些不好意思,正欲开口,那人接着道:“闺女也不必客气,我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陈家小姐这一手亮出来,我真是被震住了。我走出清古斋的门,必将口耳传名。话不多说,这五万元,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只作磨墨铺纸之用。此事见真章,足替清古斋扬名。来日必有缘,再请陈家小姐见面。”

说完,那人卷起画来,收拾行李,起身告辞便出门了。

之后陈刚从天津回到家,听闻此事,却将陈蕾责骂一顿,说她为争一时之盛,谁知道是不是招祸的根苗。她妈妈赵建雅忙劝道:“这也是打开名声的事,要不然,没有客人,你的房租能付几年?”

陈刚想想,也就没有话了。此后打开店门,人来人往,生意确实又好过昨天。陈刚高兴,忙着待客,也就揭过了此事。

又过了一日,有位东北长春的客人前来,进店直言有信托付。陈刚一听,先是不明所以,仔细想来,长春并无新朋旧友,再打开看了信件,不知为何,脸色顿时赤红。陈蕾问其缘由,陈刚也不答话,只是叮嘱陈蕾在家看店,简单收拾些出差物件,竟直接跟了来人去长春了。

奇怪之事一宗接着一宗。陈刚走后第二日,陈蕾正在店内,赵劲夫突然打来电话,却是要找刘亦然。陈蕾放下电话,不多时,赵劲夫领着一个人推门而入,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来找你们,却找到我那里了。”

说完,赵劲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蕾,问道:“你说刘亦然不在,那他去了哪里?”

陈蕾还没有说话,便听与赵劲夫同来的人道:“陈小姐,赵老师,你们不配合的话,据我所知,刘亦然恐怕快要死了。”

注释

[1]大查柜,总经理的意思。

[2]即赵孟,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人,元代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

[3]指涂熨黄蜡较透明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