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我有换一种活法的机会,却发现生而为此

一墙之隔,天壤之别。

离训练场不远的阶梯山坡上,是花圃与果园,花香、果香扑鼻而来,糅合进战士们的汗酸味中,那里有还没回家的男人和妇女,他们放下手里浇花的水管直起腰身,看着一队队的士兵唱着震撼人心的军歌,整整齐齐地一路向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一阵微风袭来,吹散了士兵们战靴裹挟起的尘土,也吹醒了歇腰的农夫,他们看一看落日余晖,扛起锄头打道回府。

场上场外都恢复了宁静,只有茂密的绿植,抖擞着精神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在暮色将至的七点,王战一个人踢着脚下的石子,悄悄地坐在高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日记。

日记的扉页夹着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的虽是老旧的军装,样式已落伍,但戎装之美、戎装之气未曾变过,难掩英气逼人。那人很年轻,笑得很好看,王战怔怔地看着,也笑了,不知不觉有一滴眼泪“吧嗒”一声落在照片上,映衬着他灿烂的笑。

王战连忙用袖子拭干,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笔记本,在新兵连最难熬的时候,他是看着父亲的日记挺过来的。如今他仿佛又到了难挨的时刻,他不知道这个本子的意义何在,算不算得上精神支柱,但是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父亲,那个根本没见过几面,在脑海里却愈发清晰的人。

这个人即使还在,也只是长久地存在于照片里以及电话里,王战记得,从小他更熟悉的是父亲的声音和图像。

现在父亲的声音似乎又响起来:“小子,你长大了吗?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会怼回去了吗……”

王战没有在心里重复连续失利带给他的苦楚,点了一根烟,还没来得及抽,肩膀上的对讲机响了,指导员的声音传来:“王战,王战,立即到会议室开会!”

王战回过神来:“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民主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尤其是你要好好汇报汇报思想了。”

“我没思想,汇报啥?”

“我看你这个同志,问题很严重。”

王战直接把对讲机关了,一想起和指导员沟通犹如开批斗会,他脑子就乱哄哄的,像有一堆绿豆蝇在飞舞。

王战环视四周,使劲嗅一嗅大自然的芬芳,稳定了一下情绪,用小拇指轻轻地挠了挠眼角,翻开了本子的又一页。上面写着父亲的座右铭,夜色渐浓,字已经看不清了,但王战知道写的是什么,因为那早已镌刻在脑子里。

“人的道路注定压力重重,但只有两种选择,走还是不走,别总问行还是不行。苦难是胜利的基因,只管抬起头,跌倒了也要保持冲锋的姿势。”父亲的话还在耳畔回**,有战友打着手电筒呼喊着王战的名字。

王战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嘟囔一下:“放马过来吧。”

黎明初始,王战还是一样的王战,站在队列里,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他现在的心情,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纵使前方是万马奔腾,场景变幻万千,但他知道那还不属于现在的自己,他要蛰伏,他要修炼。

他在奔跑,他在射击,他在匍匐,他在追击,他在捕歼,他在向着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吼出振聋发聩的声音。他把水壶里的水迎头浇下,皱起的眉头的脸,像是布满车辙的泥沼。

攀登训练时保护措施没有做好,他从五六米的高空坠落,战友们以为他肯定摔坏了,连忙过去救援,他却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呻吟之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独自走向卫生室。

军医说,你不能再练了,腿摔伤了,至少要休息半个月。

王战拄着拐杖说,腿不行,有手,手不行还有脑袋,脑袋也不行了,眼睛也可以练。

军医好奇地问:“眼睛怎么练?”

王战说:“你没听说眼神能杀人吗?我就练那种眼神。”

王战拄着拐杖又上了训练场,军医看着他的背影,边摘手套边感叹:“这样的兵,要命。”

左等右等,魔鬼周极限训练再次开始,蛰伏已久的王战如猛虎下山。

前期成绩各课目全优,陈东升本也无话可说,顺利通过检验已板上钉钉。

可天不遂人愿,又发生了意外。

只剩下最后一个课目了——快速通过染毒地带,只要通过染毒地带,将小红旗插上距离该课目两百米外的小土包上,本次极限训练与考核就可以圆满落下帷幕,王战就可以摘取桂冠,在两百多名预备队员中脱颖而出,笑到最后。

染毒,顾名思义,毒气弹爆炸的地方,烟雾缭绕,能见度低,需要戴防毒面具摸索而过。王战在前两次的魔鬼周极限训练中也见识过那种场面,并没有多大难度,毒气也是模拟的,不存在任何危险,形式大于内容,设置这个课目更多的是为了考验队员的心理素质。

这次染毒地带的情况却让王战傻了眼,他站在滚滚浓烟面前,竟手足无措,冷汗直流。因为染毒地带的设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数百发高浓度、各色调烟雾弹同时开花,通道长度达到了惊人的一公里,且伸手不见五指。一般来说,对于装备有高密度防毒面具的特战队员及预备队员来说这也不成问题,那王战呢?

王战咬咬牙冲进浓烟,面具后的脸无比狰狞,心率持续加快,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进而幻化成为绝望的哀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王战呕吐不止,随后晕倒在地。他想用残存的意识调动手指,扣着地面上的石子,爬到终点,可是终点在哪儿?他从来没有觉得一公里在行军路上也算得上距离,他从来没有想到手好脚好,心理的作用却能让他动弹不得。

他感觉到有医院人员把他抬上救护车,感觉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也感觉到了夺冠热门被斩落马下所引起的唏嘘,可是他动不了,哪怕一下。有眼泪淌过脖颈,冰冷刺骨。

陈东升、郎宇也看呆了。

郎宇张大了嘴巴道:“这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可以解释的了。这个课目等于白送,他偏偏在这上面出问题……”说着陷入沉思。

齐伟睿智地分析道:“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陈东升手撑着集成式会议桌眉头拧成疙瘩:“这个王战属实有故事。”

老兵赵科一遍遍地看着王战在浓烟中摔倒的视频,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郎宇说:“你激动个啥?”

赵科说:“我知道王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一贯冷静的陈东升大步流星走到赵科身边问:“说说,怎么回事?”

赵科说:“并不是他的体能不允许,他对这样的烟雾有恐惧。”

所有人都支棱着耳朵听赵科讲下去。

赵科说:“说来话长。”

陈东升迫不及待地道:“说!你说不说,说了可能对王战没什么好处,不说一定对他没好处。”

赵科说:“这事儿要从他父亲说起,他父亲曾经也是一名武警,牺牲的时候王战还在上小学。他们一家常年两地分居,那年,母亲带王战去部队探亲,一家三口出去玩,突然遇到一栋民房失火,他父亲冲进去救人,王战亲眼看着他冲入滚滚浓烟,把人背出来,背完三个,再冲进去的时候,没了消息。王战一直和母亲在原地等着,等消防员把他父亲抱出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遗骸。他妈妈哭晕过去,被救护车带走,王战自始至终没哭没闹,就站在原处,直到被他父亲的战友带回营区,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连烧七天……我想这就是根本原因。”

指挥中心里静得可怕,郎宇低下了头,看着作战靴,齐伟红了眼圈。陈东升脸部抽搐了一下,转身走出门,郎宇和齐伟也跟了出去。

陈东升望着窗外依然没有散去的浓烟说:“你们怎么看?”

郎宇说:“早知道我会对他好点儿……”

齐伟说:“他是英雄的儿子,巅峰没有理由拒绝他。”

陈东升说:“可是他在最后一刻还是倒下了,如果我们因为他是英雄的儿子就网开一面,以后到了战场上他还是会出类似的问题,一定是会死人的。那是我们不负责任,新时期的战场要求战斗员全方位发展的,他现在偏科了。”

齐伟有些着急了:“那您就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苗子与我们失之交臂?”

“苗子是好苗子,但不能一条腿走路,我们不帮他他就永远当不了特战队员,可我们要帮他,他得的又是心病,心病得心理专家来治。”陈东升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有时间吗?我有一个急难险重的任务需要你一块分担!”

电话那头是总队心理服务办公室主任陈菲,陈东升的爱人。

陈菲有些吃惊道:“你们特战队的事儿我可不懂,我一个搞心理服务工作的要分担什么?”

陈东升说:“关于心理的,要不然敢请你出山吗?”

郎宇和齐伟一听,为了王战的事儿大队长搬救兵都搬到嫂子那了,便识趣地溜了。

陈菲说:“你啊,特战队离机关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我都快一个月没见你了,咱这两口子过的,没有任务你都快把我忘了吧?”

陈东升说:“我这不是在搞魔鬼周嘛,这段时间是真忙。”

陈菲没好气地说:“你哪是搞魔鬼周,是魔鬼月,魔鬼季,魔鬼年。”

陈东升四下瞅瞅,发现没有外人,马上换了口气:“我实在没办法了,这里有个好兵,军事素质没话说,完全达标,不达标的部分没有你,我属实玩不转,你到底来不来?”他刚才还冠冕堂皇,现下在老婆面前,语调风格和之前对待下属简直是天壤之别,不可言说。

陈菲娇嗔道:“我对你个人保留意见,工作的事儿从不含糊。说吧,在哪儿?”

陈东升情不自禁为老婆竖了个大拇指,察觉到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不由哑然失笑道:“总队医院医学心理科,17床,王战。”

陈菲说:“马上到!”

张铭在医院陪护王战,王战其实早在救护车上就已经苏醒,只是醒来不吃不喝、不说不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和当初他被父亲战友接回营区一样的表情。

陈菲一进病房,张铭立刻站起来,向陈菲敬礼:“陈主任好!”

陈菲示意张铭先出去,自信满满地坐在王战身边。

陈菲是有一级心理咨询师资格的心理学博士,经验丰富,对于士兵的心理问题案例了如指掌,她不相信眼前这个没病没灾、没受大挫折,又经受过烈火炼狱考验的预备队员能有什么大毛病。

通常情况下,陈菲银铃般的治愈系嗓音一传出来,很多战士的症状就减轻了一半。今天陈菲故伎重演,先是抚摸了一下王战的额头,接着抛出一颗重磅炸弹:“大家都很关心你,尤其是陈大队长,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苗子。”

王战眼皮都没眨一下,转过身去,不过陈菲没有尴尬,毕竟是深谙人体动作信号的专家,毫不气馁。

“王战,22岁,下士第一年,机动支队特战一中队队员,以新兵连第一名的成绩分到现单位,突击专业,擅长快速精度射击,精通擒拿格斗,参加三次魔鬼周极限训练暨巅峰特战队队员选拔活动都失利了,成为近来特战圈的谈资。但你一直在坚持,你相信巅峰特战队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你自信、乐观、幽默,身上有很多特质,是大家眼里打不垮的小强,我这么说你认同吧?”

王战丝毫未动,这出乎陈菲的意料。因为之前他们素不相识,来前陈菲特意做了功课,把王战的履历扒了个底朝天,一般陌生人能念叨出自己的大量信息,是很容易吸引人注意的,可王战是个例外。

陈菲依然不紧不慢,继续讲着关于王战的故事,包括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生活习惯,他的兴趣爱好。

陈菲可谓煞费苦心,只为让王战说一句话。但效果出奇地糟糕,中间有一段时间,王战还打起了呼噜。

醒来后他继续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想把天花板盯出窟窿来。

陈菲有一丝丝的按捺不住,说:“我军龄比你长,资格比你老,大小是个干部,你几年的兵不会白当吧,应该有个上下级观念吧,能回一句吗?”

王战还是不说话,陈菲换个角度打起了感情牌,用上了苦肉计:“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不从上下级论,你迟早要进巅峰特战队,大队长陈东升是我爱人,我是你嫂子吧,将来你们要朝夕相处的,你不能给我个面子吗?”

王战无动于衷。

陈菲还想说话,被王战抢了先:“您能歇歇吗?渴吗?”

陈菲气得站起来想走,转念一想,这要是传出去,积累多年的“知心姐姐”的名号就毁于一旦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专家就是专家,她强压住了,重新坐下,按照王战的“吩咐”喝了一口水。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陈菲靠着惊人的毅力,磨破了嘴皮子,用尽了伎俩,也没有撼动王战分毫。王战是乐观,但犟起来也别开生面。

陈菲感到无计可施,来到走廊给陈东升黯然神伤地回了个电话,言语中透着从没有过的挫败感:“你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这什么孩子,完全不在频道上。”

陈东升说:“他要是在频道上,敢麻烦您吗?”

陈菲说:“无能为力,另请高明吧。”

陈东升说:“对军人的心病您是专业的,我还能找谁?你都解决不了,我看这孩子是无药可救了。”

“算了吧,心理不过关,本事越强,不确定性越大。你放弃,我也忍痛割爱了。”陈东升想了一会儿说道。

“别,有思想的人都有个性,也许他的问题不适合我来解决。”陈菲虽然看起来年轻,但也是有着十几年军龄的老兵,虽然和王战的短暂相处让她很不舒服,但她绝不会因此扼杀一个人或者添油加醋诋毁谁。

“个性,士兵不能太有个性,也不被提倡有个性,一个人打不赢一场战斗。”陈东升说。

“你确定?你没有个性?你没有个性我当年会看上你吗?”陈菲三连问,让陈东升含糊其词答不上来,那是因为陈菲对他手拿把掐。

陈东升似乎隐隐感觉到,王战已经和他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放弃他,是嘴硬,发现个好兵苗子何其困难,只有一线带兵人知道,即使这个苗子还有瑕疵。

巅峰特战队会议中心,陈东升大队长组织召开会议研究王战的去留问题。

齐伟汇报了王战的情况:“王战已经三次参加魔鬼周极限训练暨巅峰特战队队员选拔,皆失利,前无古人。”

赵科说:“一般人早放弃了。为了胜利,永不言弃,这正是特战队员所需要的精神。”

郎宇说:“制度就是制度,后门开不得。不然,我们巅峰特战队这个品牌,会受到质疑。而且他现在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连心理咨询师都解决不了的心理障碍,这是硬伤。虽然他的各项指标都在今天其他入选的预备队员之上,但怎么克服当前这个问题,目前没办法。”

会议室里沸腾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讨论热烈,有人建议给他转正,人才可遇不可求,如果他放弃转正的想法,很可能是巅峰的损失;有人强烈反对,制度摆在那里,不允许有弹性,差一点儿没有通过和差很多没有通过,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讨论没有结果,陈东升一言未发。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陷入沉思。

王战很快出院了,巅峰特战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只能打起行囊,再回机动支队,重新做回支队特战队员。这个身份很尴尬,但这时他的巅峰特战梦几近破碎,曙光消散,只好重回暗夜。

不过事情还没坏到绝境。在这个节骨眼上,总队纠察队张涛队长来机动支队特战队挑人。张涛踱着步转了几圈,一眼相中了身高、样貌、气质都很合适的王战。

队部,指导员一脸为难地说:“张队长,今年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纠察需要特战队员来当了,形象好、气质佳、队列动作过硬就行了,到执勤支队看看吧。”

张涛说:“怎么说话呢,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分上,我跟你急。纠察是什么,纠察是总队的门面,只有纠得好,部队精神面貌才会好。这么重要的岗位,我挑些精兵怎么了。况且你这又不是巅峰特战队,我没到那里去挖人已经很好了。”

指导员“噗嗤”一声笑了:“你口气真不小,你到巅峰去试试,不把你打出来才怪。”

张涛不耐烦地说:“少扯这些没用的,他必须跟我走。”

指导员不可置信地说:“谁?”

张涛说:“王战。”

“你可歇了吧,王战的心思可全在巅峰特战队上,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指导员要把张涛的想法扼杀在摇篮状态。

“别给我打哈哈,没有调查我能有发言权吗?王战估计永远也进不了巅峰特战队了,虽然各课目全优,但他有心理障碍,这个障碍在纠察队不存在,我们那儿最适合他,我来救他出水火,这个人我要定了。”张涛不容置疑地说。

“不好吧,去不去还是要征求一下战士的个人意见吧?”王战虽然没少跟指导员犯倔,但有人要挖走他,指导员还是不舍得的。

“征求意见?革命工作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什么意见,不能有意见。”张涛说。

“张涛,你这有点儿不讲理了啊,太不人道了,我要是不同意呢?”指导员也不是吃素的。

“你不同意有用吗?我能下来挑人是参谋长特批的,你不同意自己去找参谋长反映。”张涛不想再和指导员啰唆。

指导员知道这个张涛只要一耍浑,没有几个人拧得过他。

“好好好,你厉害,我懒得搭理你,你喜欢就好。”指导员拂袖而去。

张涛嘟囔着:“挡我的道,谁也不行。”

张涛坐上东风猛士绝尘而去。

没几天,一纸调令发到机动支队,要求王战当日下午五点前到总队纠察队报到,没有商量的余地。

指导员拿着调令走到王战跟前,一脸抱歉。

“兄弟,纠察风光,多少战士梦寐以求的岗位,多大的领导在作风纪律上都要听纠察的,在部队纠察是无冕之王,哪儿都敢去,哪儿都敢查,谁都敢拍,谁都敢纠,说谁军容风纪不合格,谁立马就得整改,说通报谁,谁都会冒汗。这个职位可了不得。既然进不了巅峰,换个工作环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去吧,调令都来了。”指导员没想到张涛的动作这么快,还没来得及给王战做思想工作,现在他也有些措手不及,为了避免王战受惊,他只能这么聊天。

“说调就调,没人跟我商量啊?”王战反应激烈。

“纠察队办事风格一向这样。”指导员无奈地道。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王战态度很强硬。

“你说不去就不去,这是调令,军令难违!”指导员说。

“没得选吗?”王战弱了下来。

“没得选!”指导员说。

王战愁眉不展地打包行囊,他满脑子是被刘楠拿下的片段,是在毒气中倒下的场景,那一幕幕不堪的往事萦绕在心头,刺激着他的神经。

踏出班宿舍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下空****的床铺,感觉被梦想塞得满满的心扉一下子被夷为平地,面目全非。

尽管一千个不情愿,但命令就是命令,王战还是踩着时间点出现在张涛面前。

张涛满脸笑容,忍不住拍了拍王战的肩膀道:“可把你盼来了,我们纠察队缺你这样的精英,没给你打个招呼就把你调过来,不要怪我,我绝对是一番好意。你也知道纠察队的好,而且你会越来越发现它的好,比你那个进不了的巅峰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进巅峰的事儿不要再想了,进不了没那个命,我们要认命,军旅生涯就这么长,不要被一个目标拖住,实现不了就换一个目标,比如当一个优秀的纠察员。咱们在地位上,一点儿不比特战队员差。”

王战没有表态的欲望,从始至终只有“是是是,好好好”,这让张涛不是很开心,但王战来了,充实了纠察队的力量,而且稍加培训就能上街纠人,一点儿不费劲,对于这点张涛还是很自豪的。

“不要感谢我,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把你从泥沼中解救出来,将来,你一定会为加入咱们纠察这个大家庭而感到幸福,不信咱走着瞧。”张涛很自信,他认为是干了一件好事,一件为失足士兵造福的好事。

可他未免太高看自己,王战不仅没有感受到幸福,也没有越来越发现纠察的奥妙。

左手DV右手登记簿,姑娘见了直喊酷,可是王战没觉得酷,从第一天上岗他就心不在焉,眼无神,肌无力,蔫巴得像根老萝卜。

张涛以为新同志需要磨合适应,过几天就好了,但一周过去,王战的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竟然开始泡上病号了。这在以前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以往他不仅没有泡病号的习惯,还经常自行加操,主动加码。班长好几次告状,直呼这兵管不了,太不像话了。

张涛觉得有必要找王战谈谈了,但谈的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王战还是打不起一点儿精神。

张涛有些着急了:“干一行爱一行你听过吗?你要适应环境,不能让环境适应你。我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才给你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

王战用沉默回应张涛的软硬兼施,心理战宣告失败,张涛有些气急败坏,但王战的沉默反而像突突着火舌的机枪,让他无计可施。最终张涛道:“你这样消极下去吧,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跟我作斗争只有一个结局,难受!”说完,他转身走远了。

巅峰特战队宿舍,陈东升怒道:“什么?纠察队?谁让他去纠察队的,谁出的馊主意?他是特战队员,天生就应该吃特战这碗饭,这两天没关注这事儿,人都给我整跑了?”

“总得给别人一条活路,您这里一直通不过,搁谁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齐伟今天的语气有些重,和之前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可能他也被王战去纠察队的消息惊着了,他将这个问题的根源归结到陈东升身上。

陈东升盯着齐伟看:“你说的也有道理,行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齐伟说:“不想想办法?”

陈东升说:“我能想什么办法,这是参谋部决定了的事儿,我插手不好,可惜了王战。”

齐伟说:“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苗子被挖到别人地里去了?”

“除非,除非他自己提出回来,不然……”陈东升说。

“他提出回来,您能接纳他吗?”齐伟问。

“只要他回来,我立刻要了他!”陈东升语调很坚决,但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这话出了这个门不要再提了。”

齐伟点了点头,出去了。

晚饭后,王战给赵科打了一个电话。

“班长,我这么三进三出,只落不起了吗?班长,我要是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就废了?班长,你还相信我吗?是不是也已经对我彻底失望?”王战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现在他也敏感起来。

赵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电话那头他也无法给出最好的建议,不过他知道,只要是结,就可以解开。

“班长,我还是想回去,想进巅峰,不是说纠察队不好,正因为它太好,没有压力,没有恐慌,当然也不会有激动和兴奋。可我是个穷折腾的命,最主要的还有我父亲,他是一线战斗员,是我最初的动力,我要沿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我要回去,行不行,可不可以?”王战开启碎碎念模式。

赵科说:“谁都不能替你做什么,从踏入军营那一刻起,你就得学会为自己负责。”

赵科把电话挂了,王战的世界似乎又剩下了他自己。

正愁丝百结,电话响了,是张铭。

张铭劈头盖脸骂上了:“你脑子是不是有坑,是不是少个螺丝缺个钢垫?你这一走,陈大队长想要你都没戏了。什么大不了的心理障碍,怕烟,这也叫障碍?我还恐高呢,练得多了不就挺过来了吗?就是你平常太大意,觉得穿越染毒地带不算什么课目,根本没走心,才在这上面跌倒了,咱重视起来不就行了。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在纠察队是不是特风光,是不是特牛气,好好待着吧……”没等王战说话,张铭就把电话挂了,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没给王战发言的机会。

王战被张铭一通数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天他还是头一次笑。

“胡来!一个个的!”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宿舍楼走去。

张涛正在和一个被纠察逮了来走后门、要求不被通报的上尉交涉。

上尉亲切地握着张涛的手,感情泛滥:“咱既是老乡,又是军校师兄弟,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可得帮帮我。”

张涛想把手抽出来,无奈上尉握得紧。

张涛说:“可能真要让你失望了,现在信息录入已经联网,录进去就传到总队主机里了,我是抹不掉的。”

“别拿你那些专业上的东西忽悠我,你肯定有办法。”上尉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兄弟,全凭个人自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制度越来越严密,不然改革的意义何在,你也要体谅我的苦衷,还有一帮兄弟眼巴巴看着我呢。”张涛说的都是实在话。

“张涛,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熬了四五年了,今年工作刚有些起色,领导也找我谈过话了,有意要培养我,提拔晋升有希望。你知道机关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有多激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被通报了,是不是太得不偿失了?”上尉有些着急了。

但张涛不松口,上尉开始面露愠色:“张队长,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兄弟感情还处不处了?”

“一码归一码好不好。”张涛回道。

“少来这套,今天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给我办!”上尉语气生硬起来。

“我要是不办呢?”张涛明显不惯着他。

“张涛,我算是认错人了!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可别有什么事求到我这头上。”上尉给了张涛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扭脸走了。

“我还真不怕你这个,既然干了这个就不怕得罪你。”张涛终于绷不住了,朝着他的背影怒道,胸脯一起一伏。

这场争执,王战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个时候去找张涛反映问题,着实不是明智之举。但张涛已经看见了躲在墙角的他,示意他过来。

王战硬着头皮站到张涛面前,张涛问:“都看见了?看见了也好,一堂现身说法的纪律课,咱们当纠察的要有原则底线。今天是同学,明天是师兄弟,后天是小舅子,都开后门的话,像什么话?还要我们纠察干什么?加上现在制度这么严密,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以后注定是要担当纠察队骨干的。记住,一定要维护住我们纠察队的形象,利用好我们手中的执法利器。”

张涛的谆谆教诲,王战一字不漏地都听进去了,可是越听越难受,因为每一句话都与今天他来的目的背道而驰。

这时候张涛突然想起来,问道:“找我什么事?都被我这个老同学给气晕了。”

王战准备好的台词一句也说不出来,欲言又止。

“有事没事,别浪费时间。”张涛干脆利索。

王战沉吟良久说:“队长,我要走!”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张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离开纠察队,我要进巅峰,我要当突击手、狙击手、排爆手、弓弩手、机枪手,我要回去!”既然说了,简洁明了,一步到位,王战豁出去了。

张涛瞪圆了眼睛,盯着王战足足看了五秒钟。

王战无法直视,等待暴风雨的洗礼。

以往的等待很难换来结果,这次他如愿以偿,张涛成全了他,满足了他,暴跳如雷:“好一个王战,敢炒纠察队的鱿鱼,你是第一个敢吃螃蟹的,我还把你当个宝,你把我当根草。你要真能进巅峰,早就进了,还用等到今天?!我真是自作自受啊,还以为救人于水火,没想到是逼人上梁山!行,你干得漂亮,把我们都毙得满地找牙,你真行!”

王战闭着眼忍受着张涛的怒气,耳中嗡嗡嘤嘤,内心却是轻松的,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压在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尽管他知道这对张涛有些不公平。

“这里是部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张涛的愤怒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当初,我也没想来。”王战回道。

一句话戳中张涛的痛点,张涛气得有些犯晕,用手指着王战的鼻子,努力平复着心情。

王战认为按照张涛目前这个状态,接下来的动作一定会让他写检查或者关禁闭。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基层主管,让耍小聪明的士兵过得舒服是一件失败的事,所以连王战自己都认为张涛不应该太客气。

但是,并没有。

张涛道:“带上你的铺盖卷,在我没反悔之前,抓紧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王战以为听错了,试探道:“队长,你……你……确定?”

张涛抬手想给王战一击,王战撒丫子就跑,跑到安全距离才停下,转身向张涛敬了一个礼,道:“队长……谢谢您!”

张涛再也不搭理王战,孤独地望向窗外。一个老兵最难过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士兵很好,可是留不住。

王战礼毕,大步流星地向走廊的尽头走去,身后留下一地寂寥。

王战炒了纠察队的鱿鱼,回到魔鬼周暨巅峰队员选拔训练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成为队内的谈资。尤其是陈东升,他从来没听说有人做过这样的选择。

会议室里陈东升召集特战队干部骨干再次开了一个专题讨论会,这次他制订了详细的目标改造计划,一切只针对王战的薄弱环节,直击他的心理障碍。

齐伟、赵科等人纷纷表示这个主意妙。

除了郎宇有疑问:“大队长,为什么从看不惯他,到为了他可以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和宝贵的时间?他有那么重要吗?说实话,以他现在的水平和巅峰队员比并不出类拔萃。”

陈东升很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年轻、执着、不服输、不认命,有了这些特质,出类拔萃是早晚的事儿。”

陈东升忙得脚打后脑勺,为了解决王战的问题,一直在查阅资料、请教同僚、遍访专家,他明白心理关比实战关要难过得多。心理问题有时需要心理专家来解决,有时却需要更为复杂精准的情境还原和模拟测试,来刺激相关对象的感官神经,在不断的磨炼中增强免疫力,但火候一定要把握到位,否则适得其反。

为了王战,他做了精心布置,他想王战一定会在他们的努力下走出阴霾,挺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