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走访一无所获

第二天上午,天气依然炎热,空中一片碧蓝,些许白云像被吹散的柳絮。

席美娟在织一件毛衣。俞莫寒和倪静进屋的时候,她才顺手将手上已经织了一小半的毛衣放到了一旁。俞莫寒注意到,那是一件粉红色的小衣服,随即问道:“像这样的衣服你做了不少,也买了许多吧?”

席美娟淡淡地道:“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所以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俞莫寒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不是因为无聊才去做这样的事,是你太想要一个孩子了。现在的试管婴儿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啊,你们为什么没考虑去尝试一下呢?”

席美娟嘴唇紧闭着没有回答他。俞莫寒再次轻叹:“我知道了,是因为你丈夫根本就不想要孩子。席老师,是这样吗?”

席美娟终于点了点头。俞莫寒问道:“为什么?”

席美娟道:“他说,孩子是上天送给凡人的礼物,既然上天让我不能生育,那我们就不应该强求。”

这时俞莫寒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因为他从来都不相信偶然,于是问道:“在你们结婚前,他其实是知道你不能生育的,对吗?”

席美娟愕然地看着他,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今后不想要孩子,于是我就告诉他说自己小时候患过结核。我是学医的,知道大多数患过结核的女性很可能存在输卵管粘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想不到他主动提出来今后不要孩子,所以我当时也就没考虑其他事就答应了我们的婚事。”

“他为什么不要孩子呢?你问过他这个问题没有?”倪静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席美娟道:“我当然问过他,他告诉我,他的前妻就是因为在怀孩子期间去擦窗户发生了意外,从此他就有了心理阴影。”

倪静觉得这样的理由似乎有些牵强,她看向俞莫寒,俞莫寒朝她点了点头。在俞莫寒看来,心理阴影是一种非常复杂、奇怪的东西,不能用常理去解释,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与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心理逻辑,比如某个人被蛇咬过后从此就害怕看见井绳。

俞莫寒问道:“那么,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席美娟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凄苦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

倪静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席美娟微微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每一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忽然向我发脾气,然后就……事后又总是一次次向我道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心里忽然觉得烦躁。”

倪静更是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你就一直忍着?一直由着他?”

席美娟惨然一笑,说道:“这都是我的命。更何况他也不是经常那样对我,平常大多数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对我的父母也特别好。”

倪静默然。俞莫寒又问道:“那天他在出门前,打了你吗?”

席美娟摇头。俞莫寒继续道:“那天我看到你胳膊上的伤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席美娟道:“在他出事前一周左右吧,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

俞莫寒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对你丈夫这次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

席美娟的目光亮了一下,道:“对我来讲也许是一件好事。”

俞莫寒看着她:“因为你终于替自己找到了一个离婚的最好理由?”

席美娟摇头:“不,我已经知道了他司法鉴定的结果。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才会那样对我。今后他不可能再继续当校长了,压力也就因此小了许多,说不定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正常起来呢。”

俞莫寒又问:“你觉得他的压力主要来自哪些方面?”

席美娟道:“我听说他在三十岁之前一直都非常不顺利,后来却在忽然之间来了好运气,从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很快成了校长。像他这样的情况,嫉妒他、想看他笑话的人肯定不少。此外,他父母以前都在农村,他一直想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买房、平时的生活开销都需要花钱。”

倪静问道:“他父母可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啊,是因为你不同意?”

席美娟摇头道:“不,是因为他不愿意。”

在父母眼中,高格非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他当然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丑陋的那一面。俞莫寒能够分析出高格非的心理。倪静本来准备继续问,却忽然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看向席美娟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同情。

俞莫寒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他已经感觉到,即使继续问下去也不大可能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眼前这个女人其实对她的丈夫知之甚少,因为在两人的婚姻中,一开始这个女人就处于非常弱势的地位,她因为自卑、恐惧而放弃了自己的所有权利。

俞莫寒站起来告辞,离开的时候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一直以来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席美娟没有回答他。

“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乱。”从席美娟家出来后,倪静揉着太阳穴痛苦地对俞莫寒道。

俞莫寒点头道:“只能说明席美娟对自己的丈夫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人虽然可悲,但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她自己。她太懦弱了。”

倪静同意他的看法,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不过我感觉,高格非这个人背后似乎存在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俞莫寒笑了笑,说道:“是的。我们大多数人抗压能力都是比较强大的,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出现精神性疾病。”

倪静深以为然,问道:“你最后问席美娟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俞莫寒道:“其实我已经分析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不过想让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席美娟有一位强势的母亲,而这位强势的母亲很显然对女婿高格非是非常满意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非常不错的事业,而且还非常孝顺。像这样的母亲往往会固执地认为女婿的家暴行为来源于自己女儿的不懂事,由此女儿最终选择忍气吞声并不再向父母倾诉也就成了必然。此外,高格非在调任专科院校校长之前与席美娟同在医科大学工作,那时候高格非是校办主任,而校办主任相当于校长的管家,在学校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力。因此,如果席美娟选择与高格非离婚,不但会引起母亲的强烈不满,而且会受到所在单位不少人的非议。

“当然,这仅仅是席美娟自己的想法。”俞莫寒分析了一番后补充道。

倪静问道:“难道席美娟的父亲也不替女儿说话?”

俞莫寒道:“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当一个女人强势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做丈夫的往往就彻底失去了发言权,像这样的男人也就失去了自我。”

倪静赞同他的这种说法,叹息道:“所以,一个家庭里有一个男孩是非常重要的。”她笑眯眯地看着俞莫寒,“如果俞鱼被你姐夫欺负的话,你会不会挺身而出?”

俞莫寒想也没想说道:“那是当然。不过以我姐那种性格,受欺负的应该是……”说到这,他才忽然意识到倪静的真实意思,一下子尴尬起来。

倪静急忙道:“我可没有挑拨你们姐弟关系的意思。”

俞莫寒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姐还没有强势到那样的程度,更何况她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我好。”

倪静不以为然:以爱的名义去干涉他人的情感,这不正是很多人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吗?不过她没有将这话讲出来,她承认自己对俞鱼心存巨大的不满。她即刻转移了话题:“那么,高格非为什么要家暴自己的妻子呢?这会不会就是他精神分裂的原因?”

俞莫寒道:“这个问题得去问高格非本人才知道。”

倪静道:“可是我们目前不可能有机会去当面询问他,假如你姐以律师的身份去询问的话,他也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俞莫寒道:“是啊,不能面对面询问当事人,这是我们目前最大的困难,不过我相信最后会搞清楚的。”他看了看时间,“我们顺道去看一个病人,然后再去拜访席美娟的父母。”

路上俞莫寒告诉了倪静有关老人的一些情况,倪静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莫寒,你是一个好医生,更是一个善良的人。”

俞莫寒道:“其实我姐也一样。”

虽然倪静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件事,但心里那道坎还是有些过不去,于是就选择了沉默。俞莫寒知道她内心的感受,暗暗道:我会让姐主动向你道歉的,她也一定会。

医院已经给老人做了手术,不过只是开颅清除了大脑皮层的血肿。老人虽然不能说话,看向俞莫寒的目光却充满着感激。俞莫寒对他说了些安慰的话,见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倪静,随即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

老人咧嘴笑了,很开心的样子。他指了指倪静的手,倪静不明白他的意思,俞莫寒道:“他可能是想和你握手。”

虽然倪静觉得有些怪异,但还是朝老人伸出手去,老人却摇了摇头,倪静的手僵在了那里。老人双手抱拳朝俞莫寒晃动了几下。这下俞莫寒看懂了,笑道:“您不用客气,帮您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老人摇头,再次抱拳表达谢意。

“他刚才在看我的手,难道他会算命?”从病房出来后倪静笑着对俞莫寒道。

俞莫寒顿时就笑了,点头道:“估计就是你说的那样,他看了你的手后就开心地笑了,意思是说我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倪静的脸微微红了,嗔道:“你就知道臭美!”说着也禁不住笑了,因为她此时十分高兴。

两个人在一家咖啡厅里吃了午餐,又叫了咖啡,准备下午上班的时间再去席美娟父母家。其间倪静问了俞莫寒一个专业性的问题:“什么样的人才会做出家暴的事情?”

俞莫寒道:“家暴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不正常的表现,比如人格障碍、情感障碍等。此外,精神性疾病发作的过程中因为幻觉、妄想的支配,也可能造成家暴行为。不过高格非不大符合此类状况,因为高格非的家暴是源于心情不好,这说明他在家暴的时候是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的,我想,高格非的这种行为很可能是由某种巨大的心理压力造成的。”

倪静问道:“你的意思是,高格非的家暴行为与他的精神分裂并没有直接关系?”

俞莫寒摇头道:“应该是有关系的,只不过他的家暴行为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的前期表现。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人以前的心理和精神状况还知之甚少,还需要花大量时间去调查,我想,当我们对这个人有了足够深入的了解后,所有问题也就有答案了。”

席美娟的父母住在城北,而高格非的家却在城南,靠近医科大学,两个地方相距甚远,几乎要穿城而过。不过眼前这个小区看上去还不错,楼间距甚宽,绿化也做得非常好,应该是数年前开发的品质楼盘。

俞莫寒和倪静的时间掐得很好,敲开门的时候老两口刚刚午睡起床不久。屋子里的装修看上去有些不大符合美学原则,色彩过多,而且也显得太过艳丽,家具也比较老式,空调的温度调得比较高,俞莫寒坐下后汗水不住往外冒。

席美娟的母亲姓田,胖胖的,估计那天她也在法庭的旁听席,所以一见到俞莫寒马上就认出了他:“你不就是那天在法庭上那个医生吗?哎呀!我要好好感谢你呀。”她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那些人太不像话了,简直是一点素质都没有……我那女婿当然是忽然发病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能想明白嘛。老头子,快去泡茶,要泡家里最好的那种茶!别磨磨蹭蹭的!俞医生,这是纸巾,我马上去把空调开低一些……”

屋子里的温度很快就降下来了,还飘散着茶香。席美娟的父亲瘦瘦的,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俞莫寒从这些细节中大致确认了自己的推断,心里暗暗叹息。

席美娟的母亲一直在那里絮絮叨叨,俞莫寒也趁机让自己凉快一下,倪静倒是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对方搭着腔,一直到后来俞莫寒正式开始提问:“田阿姨,高格非在您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席美娟的母亲道:“他是大学校长呢,当然是很有学问的人了。他的能力也很强,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当上校长呢,你说是不是?”

俞莫寒哭笑不得,又问道:“那他怎么会忽然精神病发作呢?”

席美娟的母亲怔了一下,说道:“我也觉得奇怪呢,我的一个姐妹说可能是中邪了……”

俞莫寒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忙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他在家里经常欺负您女儿,这件事你们是知道的,是吧?”

席美娟的母亲神色一变,不住摆手道:“根本没有那回事,两口子发生矛盾么,谁家没有过这种事呢,你说是不是?”

俞莫寒看向席美娟的父亲:“自己的女儿长期被女婿欺负,难道你们就不心疼?”

老人的神色灰暗,叹息着摇了摇头。他老伴却大声道:“根本就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这样的女婿我们很满意啊,不计较我家美娟不能生孩子,还对我们那么好。”

俞莫寒随口就问了一句:“这房子也是你女婿买的吧?”

席美娟的母亲道:“是啊,装修的钱也是他给的呢。”

俞莫寒又问了一句:“是当年他娶你们女儿的彩礼?”

席美娟的母亲道:“是啊。而且这些年他一直都对我们很好啊,家里的烟酒茶米都是他拿来的,每次来都带着鸡鸭鱼肉,一直都没断过。”

俞莫寒想了想,估计在这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随即起身告辞。两个人到了楼下后,俞莫寒忽然停住了脚步:“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倪静道:“干吗?”

俞莫寒笑了笑,回答道:“刚才我注意到,席美娟父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尖有些泛黄,很显然,他是一个资深烟民,不过他家里却闻不到一点香烟的气味,估计是因为老太太管得太紧,所以他日常都是到外面去吸烟。如果我所料不错,老人家很快就会下来了。”

果然,两个人在下面待了一会儿,就看到席美娟的父亲从楼道里出来了,手上拿着的香烟刚刚点燃。他发现俞莫寒和倪静的时候愣了一下,却没有马上转身上楼的意思,俞莫寒急忙迎了过去:“我可以和您聊一会儿吗?要不我们找个茶楼好不好?”

老人指了指前面的花园:“就在这里吧,其实我就是想下来看看你们走远了没有。”

外面的气温比较高,俞莫寒和倪静以及老人一起来到花园的阴凉处,随即问道:“您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是吧?”

老人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几下,恨恨地道:“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我想让美娟和他离婚!”

俞莫寒道:“您指的是他欺负您女儿的事情?”

老人激动地道:“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于是就去找了他,他的态度倒是不错,不住向我道歉、悔过。可是时隔不久他那毛病又犯了,我再次去找他,结果他拿出一些照片来给我看,照片上都是我女儿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的场面,当时我就无话可说了,后来我去问美娟究竟是怎么回事,美娟说那个男的是她一个中学同学,她和那个同学的关系很正常,那些照片的场景是她那个同学家里有人生病了,在学校的附属医院住院,同学顺便来看她,两个人就是在一起吃了顿饭。美娟还告诉我说,高格非私底下雇了一个私家侦探长期跟踪她,只要她和异性在一起就会被拍下照片,高格非经常因这种事对她动手。你们说,这不是精神病又是什么?!”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情况。俞莫寒问道:“后来呢?后来您再去找过他没有?”

老人叹息了一声,回答道:“我家里的那位不准我再去了,她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总之是我们家美娟交往不慎……”

倪静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不是您女儿的亲妈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罪不管?”

老人再次叹息:“她们母女好像前世有仇一样。孩子出生的时候难产差点要了她妈的命,她妈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孩子。”

俞莫寒有些明白了,问道:“您老伴的家庭出身要比您好很多,是吧?”

老人摇头。俞莫寒恍然大悟,又问道:“您老伴是不是独生女?”

老人诧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俞莫寒并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问道:“有关高格非的情况,您应该有所了解是吧?毕竟他是您女婿。”

老人问道:“你指的是哪些方面?”

俞莫寒道:“比如他是否有巨大的压力,您女儿不能生孩子他真的就不在意?如此等等的问题。”

老人想了想,回答道:“他好像没什么压力吧,当初他给我们买房的时候用的可是全款,而且这些年我也没有觉得他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他的事业也很不错,这么年轻就是校长了。还有,我女儿对我说过,其实是高格非不想要孩子,否则的话他们早就去做试管婴儿了。”

老人的话从侧面证明了席美娟提供的信息是真实的。俞莫寒忽然想起席美娟织毛衣时的情景,问道:“您女儿现在很想要孩子了,是吧?”

老人点头,叹息着道:“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够有个孩子呢,说不定这样一来他们的家庭生活就和睦了。可是……高格非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俞莫寒提醒道:“据说是因为他前妻的事情,这事您知道吗?”

老人摇头道:“那种事我们怎么好问?”

这时候俞莫寒忽然想起一件事:“难道您就没去和高格非的父母谈过这事?”

老人愤愤地道:“我们两家人早就不来往了,就是因为我去找他们说高格非欺负我女儿的事,结果他们说我胡说八道,居然还把我从他们家撵了出来!”

俞莫寒再也问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加上天气炎热,就向老人告辞和倪静一起离开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母亲。”上车后倪静叹息道。

俞莫寒朝她笑了笑,问道:“你是不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感叹:做女人太不容易了,下辈子一定要做个男人?”

倪静点头道:“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我吧?很多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叹,特别是在例假期间。可是,这和我刚才的问题有关系吗?”

俞莫寒道:“当然有关系。女性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相比男性要低,受歧视的现象时常发生,再加上生理方面的原因,不少女性对自己的性别感到遗憾也就毫不奇怪了。席美娟的母亲是独生女,而且想来从小也被她的父母嫌弃,所以她比其他人更希望能生一个儿子以弥补内心的遗憾,可是命运却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于是从上一代传给她的怨气也就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当然,这其中也有她极度自私的因素。”

倪静禁不住叹息:“这个世界上果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想起来真是残酷。”

大多数精神病患者的经历往往充满残酷与阴暗,因为职业缘故,俞莫寒对此早已了解很多了,道:“说起来席美娟不过是高格非婚姻的牺牲品罢了,也许这就是她当年太过看重物质酿下的恶果。”

倪静却不以为然:“女人是弱者,追求物质并没有什么过错,哪个女人愿意一辈子受苦受难没有依靠呢?”

俞莫寒苦笑着道:“倒也是……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至少可以排除高格非患病的家庭因素了,这也算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收获吧。”

就在俞莫寒和倪静前往席美娟父母家的时候,俞鱼接到了一个电话:“我想和你谈谈。”

打电话的是高格非案原告的律师程奥,这让俞鱼很是诧异,同时也不禁有些警惕起来:“有这个必要吗?”

程奥的语气很是诚恳:“我认为很有必要。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到你的办公室来。”

虽然并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但俞鱼还是感到好奇,她想了想:“那,好吧。”

程奥很快就来了,很正式的打扮:黑西裤、白衬衣,打着蓝花领带,皮鞋擦得铮亮,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提着一只名牌真皮公文包。

俞鱼起身相迎,亲自给他泡了杯茶,笑盈盈地问道:“程律师亲自登门,不知道有何指教?”

程奥朝她摆手:“指教可不敢,我说了,只是想和你谈谈。”

俞鱼敛容正坐,道:“程律师请讲。”

程奥斟酌着,缓缓问道:“关于高格非的案子,如果俞律师是原告律师的话会怎么做?”

俞鱼怔了一下,她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一个行业内比较敏感甚至忌讳的问题,淡淡回答道:“我是被告律师,你所说的这个‘如果’根本就不成立。”

程奥却自顾自说道:“如果我是被告律师的话,也许会做出与你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俞鱼诧异地看着他,道:“哦?那么,你所说的完全不一样的选择究竟是什么呢?”

程奥道:“也许我会向原告方妥协。这起案子非常特殊,几个无辜的人突遭飞来横祸,三死两伤,而这起灾难的制造者却被鉴定为突发性短暂性精神病发作,如此一来,这起案子的被告就可以一身轻松地被法庭无罪释放。请问俞律师,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公理?”

俞鱼惊讶地看着他:“程律师,你心里应该清楚,作为律师,我们首先应该是法律的维护者,维护法律的尊严和公平公正,这就是公理。其次,作为律师,我们替自己的委托人争取在法律允许范围内的最大利益,这是我们的职责。程律师,我不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究竟做错了什么。”

程奥问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那份所谓的司法鉴定结果的正确性?”

俞鱼道:“我们都应该尊重专家们得出的科学结论。”

程奥道:“万一那份司法鉴定的结论在今后被证实是错误的,或者是虚假的呢?”

俞鱼淡淡一笑,道:“除非你们能够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份司法鉴定的结论是错误的,或者是虚假的,否则我依然坚持自己现在的态度。”

程奥质问道:“法律无外乎公理和人情,难道你从来都没从那些无辜者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

俞鱼敛容道:“我是一名律师,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的委托人最终是否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这应该由审理此案的法官依法判决。至于被害人的利益问题,你作为原告律师应该去向法律、向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相应的补偿。当然,你也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做好此事,而不是借助他们的力量推波助澜,甚至以损害法律的尊严为代价。”

程奥朝她摆手道:“俞律师,你这样的话我也会讲。现在我们俩是在私下沟通和交流,没必要时时刻刻去谈那些法律条款。你想过没有,如果那些无辜的人中有你的亲属,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吗?”

俞鱼有些恼怒:“第一,同一起案件的原被告律师在一起私底下沟通和交流,这本身就不符合我们这个职业应该坚守的原则;第二,你刚才所说的如果只是一种假设,根本就是远离了案件的真实……”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好吧,就按照你刚才的假设,如果那些无辜的人中有我的亲属,我也一样会尊重法律,依据事实接受法院的最终判决。”

程奥看着她:“俞律师,我不相信你纯粹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才对我说了那么多义正词严的话,难道你就真的没一点点私心?”

俞鱼迎上他的目光,反问道:“你利用媒体的力量、利用民众的愤怒去左右法律的公平公正,你如此不择手段,难道真的就纯粹是为了那些无辜者的利益?难道你就没有任何私心?”

程奥道:“我也希望能够赢这场官司,希望凶手被绳之以法,还希望那些无辜者得到应有的赔偿。”

俞鱼道:“我也希望能够赢这场官司,但我绝不会以损害法律的尊严为代价。”

程奥劝告和提醒道:“如此的话,你必将受到民众的非议与指责,如果那份司法鉴定书存在问题,你更会因此而身败名裂。”

那天庭审结束后不久,俞鱼的律师事务所接连遭受好几次砖头石块的袭击,一直到警察前来那些人才悄然消失。随后又有好几家网站和报社的记者前来采访,结果都被俞鱼拒之门外。此时程奥的话貌似提醒和劝告,俞鱼却从中听出了威胁的味道,然而她并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淡淡地道:“我并不在意民众的非议与指责,因为我坚守的是法律;如果那份司法鉴定书有问题的话,自然有相关的人去承担相应的责任,与我这个律师无关。因为,我一切的出发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法律。”

程奥叹息一声,站起来客气地道:“俞律师,那我们就在法庭上再见吧。”

俞鱼起身道:“好,我们法庭上见。”

看着程奥离去的背影,俞鱼怔在那里好一会儿:这人今天跑到这来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打人情牌?希望我顺从民意而舍弃最起码的原则?这也太弱智、太可笑了吧?

也不知怎么的,程奥这次莫名其妙的造访让俞鱼感到有些烦乱,她实在搞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意图。也许他确实是在为原告争取最大的利益。俞鱼想了很久,觉得这种可能性似乎最大,毕竟那些原告都是无辜者啊。想明白了之后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随即就想到了弟弟的事,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内疚——要是当初自己听了他的话拒绝接受这起案子的委托,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了。这一刻,她禁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的功利心是不是太强了些?

想到这,俞鱼也觉得有些能理解程奥这次的来意了。她苦笑了一下:可惜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自己既然已经接下了这个案子,那就只能把这场官司继续打下去了。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弟弟发来的短信,随即就拨通了那个新号码。

这时俞莫寒正在倪静的车上,本以为姐姐这个电话有什么急事,却听她只是很随意地在问:“你还好吧?去什么地方了?”

俞莫寒不想对姐姐撒谎,说道:“还没离开呢,我只是想避开那些媒体记者,所以暂时躲了起来。我没事,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俞鱼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问道:“你和倪静的事情处理好没有?我觉得你应该趁这段时间将你们两个人的事好好做一个了断。”

俞莫寒看了正在开车的倪静一眼,说道:“姐,我正和她在一起呢。姐,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回事,倪静她……”

倪静已经听到了俞莫寒的话,将车速缓缓放慢,她看向俞莫寒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电话那一头的俞鱼却一下子就爆发了:“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这天底下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为什么非得要找她呢?!”

俞莫寒也生气了:“姐,你也太不讲道理了,这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现在好好把你自己那一块的麻烦解决了再说吧。”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

俞鱼气得不行,狠狠将手机拍在了桌上,屏幕瞬间破裂。她还不解气,胸部起伏得厉害,想要大声叫嚷却又觉得影响不好,恼怒着喃喃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车上的俞莫寒也一下子心情不好了,见倪静正看着自己,苦笑着道:“我姐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拿她没办法。”

倪静本来对俞鱼是非常不满的,特别是搞清楚缘由之后,不过后来她仔细想了一下,只要自己愿意和俞莫寒在一起,今后始终是要去面对对方而且还必须要长期相处的。她想明白这一点后也就彻底冷静下来,此时见俞莫寒气恼的样子,反倒劝慰道:“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俞莫寒赌气似的道:“不管她!她这脾气就是被我们一家人给惯出来的。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结果就被她一通责怪,这还能不能好好交流了?!”

倪静劝道:“你还是去和她好好说吧,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不是?最近她正在忙高格非的案子,不能让她太过分心才是。你觉得呢?”

俞莫寒想想也是:“那好吧。”

倪静开车将他送到了俞鱼的律师事务所外,就驾车离开了。看着远去的白色轿车,俞莫寒不由感叹:这么好的女朋友哪里去找?幸好我及时回头,否则那将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等俞莫寒看到姐姐办公室那几面破碎的窗户,心里的不满一下子就没有了,关切地问道:“姐,你没事吧?”

俞鱼没想到弟弟会来,心里的火顿时消散了许多,不过脸色依然有些难看:“我还以为你真的为了那个女人不把我这个姐当一回事了呢。”

俞莫寒心里又有些生气,不过看到姐姐那张满是疲惫的脸一下子就心软了,温言道:“姐,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解释呢?”

俞鱼怒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俞家不能因为你的一时糊涂给绝了后!”

俞莫寒哭笑不得:“姐,你这思想也太落后了吧?这天底下姓俞的可不少,更何况爸还有兄弟姊妹呢。姐,我告诉你吧,人家倪静根本就没做过你说的那些事,人家从来没和别人同居过。”

俞鱼瞪大双眼看着他:“你和她同居了?”

俞莫寒急忙道:“哪有那么快?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俞鱼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她告诉你的?难道你不知道现在什么都可以造假?好吧,即便这样,难道你以为一个曾为了某个男人不惜自杀的女人,心里就真的会对你好?”

这下俞莫寒真的生气了:“姐,你太过分了啊,说起来你和她还曾经是朋友,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呢?”

俞鱼看着他:“我这都是为了你好,难道你不明白?”

俞莫寒勇敢地将目光迎了过去:“姐,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好,那就该尊重我的选择。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姐,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了!”

俞鱼似乎被震惊了,怔怔地看着弟弟不说话。俞莫寒被姐姐的眼神吓住了,弱弱地叫了她一声:“姐……”

俞鱼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轻叹道:“是啊,你已经是大人了,我怎么能老是把你当成小孩子呢?那就随你的便吧,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

俞莫寒大喜:“姐,你同意了?”

俞鱼脸上的疲惫更甚,幽幽道:“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同意还能怎样?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让你恨我一辈子。”

俞莫寒的内心很感动:“姐,谢谢你。对了,姐,案子怎么样了?”

俞鱼微微摇头:“就等着下一次开庭呢。奇怪的是……”随即她将今天程奥前来拜访的事情说了,“莫寒,你说这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俞莫寒想了想,摇头道:“我对你们这一行根本就不了解,不过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当一个人主动向对方示弱时,其目的往往是为了遮掩什么,或者是另有所图。”

听弟弟这样一讲,俞鱼顿时就有些紧张:“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俞莫寒心里一动,趁机道:“姐,倪静不但是你的合伙人,还相当于你的助手,要不你去向她道个歉把她请回来,说不定她会对你有所帮助呢。”

俞莫寒本以为凭借姐弟情感可以让姐姐变得豁达一些,然而他错了,因为他低估了俞鱼内心的骄傲程度,更没想到姐姐潜意识中对倪静成为弟媳这件事的反感。俞鱼瞪了他一眼:“要道歉的话你自己去,你姐这张脸没那么不值钱。”

俞莫寒顿时明白了。他知道,想彻底让姐姐接受自己和倪静的事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倪静,也就只能而且必须多一些耐心才可以。

从俞鱼的律师事务所出来后,俞莫寒直接去了倪静那里。爱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心里时时刻刻想要和对方在一起,即使是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心里也总充满着甜蜜与满足。

倪静从俞莫寒的脸上看不出他与姐姐交谈后的结果,不禁主动问道:“你们没有吵架吧?”

倪静一下子就明白了,笑笑道:“你姐那么强势、骄傲的一个人,你想让她主动来向我道歉恐怕不大可能。”

俞莫寒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是啊。可是,她现在确实需要你啊……”随即将程奥的事情对她讲了,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倪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说道:“我曾经了解过程奥这个人,他在业界比较有名,能力很强,关键是此人最善于变通。所谓变通,如果从贬义的角度讲,其实就是不择手段,善于打法律的擦边球。听你这样一讲,我还真担心这人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俞莫寒顿时就着急了:“那你赶快分析一下这人最有可能做什么。”

倪静苦笑道:“我又不是这人肚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不过你应该提醒你姐姐一下,事先有所准备总是没错的。”

俞莫寒道:“我已经提醒了啊,可是……”

倪静想了想,道:“其实,只要你姐始终能做到坚守法律的底线,对方也就无懈可击。”

“确实是这个道理。我给姐姐说说,让她以不变应万变。”俞莫寒点头道,然后他看向倪静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倪静,今晚我……”

倪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然而态度非常坚决:“不可以……”

俞莫寒走在夏日的夜色中,内心充满着甜蜜,同时也有些许孤寂。

站在马路边,他朝一辆正驶过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出租车穿行在城市辉煌的灯光之下,俞莫寒的目光看向远处那一栋栋高楼的点点灯光,心里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什么时候我也会有那样一个家呢?

父母见儿子回家当然很高兴,当他们问到倪静的时候,俞莫寒说一切都很正常,姐姐那边的工作也基本上做通了。他还告诉父母自己最近在做一个课题,白天要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晚上都会回家。父母只顾着高兴,哪里会想到他这是被停职了?

接下来俞莫寒和倪静花了好几天时间去走访高格非出事前所在的单位。这所专科院校位于城郊,规模不大,就像一所袖珍大学,据说这个地方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某个军阀的庄园基础上扩建而成的,里面的环境确实不错,小桥、流水、亭阁依在,百年以上的老树随处可见。俞莫寒和倪静都明显感觉到接受拜访的那些人都讳莫如深,一致赞扬高格非是一个品行不错的人。虽然几天走访下来几乎是毫无收获,不过两人似乎都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走访之余徜徉其中不愿离去。

这天,两人从一名普通教师家里出来,俞莫寒对倪静道:“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一无所获,我觉得继续像这样调查下去不行。”

倪静笑道:“这项调查涉及的是你的专业,我根本就不懂。我只是来陪着你,具体的事情你自己考虑。”

倪静想了想,说道:“毕竟高格非调到这里来工作的时间很短,才只有不到一年,也许这个地方的人对他真的不了解呢。”

俞莫寒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放弃这个地方,尽快进入下一步,去他上一个工作单位调查?”

倪静笑道:“这只是我的建议。莫寒,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蛙跳战术吧?”

倪静所说的蛙跳战术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由于当时日军布置了大量兵力占据着亚洲和太平洋地区诸多岛屿,美军在攻击日本本土的过程中受阻,损失巨大,于是麦克阿瑟将军决定绕开那些岛屿直扑日本本土,同时对那些岛屿进行封锁,最终实现了所有的战略目的。其实蛙跳战术的鼻祖是中国古代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当时北魏军在进攻宋国的彭城时遭到了顽强反击,于是拓跋焘决定不与宋军在彭城和寿阳一线纠缠,越过其重点防御的大城市,直接杀向宋朝都城建康。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在遇到困难后往往会执着于想尽办法去战胜它,以致花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却被死死地困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这其实是人类惯有的思维盲点,俗称“灯下黑”。

俞莫寒顿觉眼前一亮,道:“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去医科大学。”

倪静提醒道:“明天高格非的案子第二次开庭呢,你不想去现场看看?”

俞莫寒苦笑着道:“旁听是需要事先报名并获得允许后才可进入的。”

倪静笑道:“这个你放心,我都已经替你办好了。”

俞莫寒看着她:“你也要去的,是吧?”

倪静点头:“当然。”

她实在是太过与众不同,事先把什么事情都想好、准备好了。俞莫寒禁不住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入手处柔软非常,同时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间战栗起来,然而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