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旧案重查
病人刘亚伟的父母都已去世,其个人资料显示,其母并不姓赵,所以俞莫寒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病人亚人格这个名字的来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这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符号,父母给孩子所取的名字都应该带有某种愿望或期盼,即使是双重人格患者给他自己取的名字也应该如此。所以,俞莫寒觉得这个病人真正的病因很可能就在其中。
刘亚伟的妻子名叫易虹,齐耳短发,微胖的脸上泪迹犹在。而眼前这个家无论是装修还是里面的陈设都非常奢华,虽然只是一套联排别墅的端户,但毕竟地处繁华街区,想来价格不菲。俞莫寒暗自感叹:这个家庭所有奢华生活的背后都是他的艰辛啊,而且这位姓易的女售货员一看就是刻薄易怒之人,难怪刘亚伟分裂出来的亚人格会是那样的生活与情感状态。
当然,俞莫寒并不是来责怪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他坐下后就直接说道:“你丈夫的病情已经基本上确诊了,确实是双重人格,也就是人格分裂,属于精神性疾病。”
易虹质问道:“在你们这些医生眼里,是不是那些乱搞男女关系的人都属于精神病?”
果然是一个刻薄的人。俞莫寒并没在意她的态度和语气,摇头道:“我可没有那样说,不过你丈夫的情况确实就是这样。”随即将刘亚伟的具体情况向她介绍了一遍,然后又继续说道,“接诊的医生已经对他做过人格测试,结果是他确实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再加上我本人的问诊,所以基本上可以确诊了。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有科学依据的,绝不是猜测和想当然。”
易虹这才有些动容,问道:“那么,他这种病可以治吗?”
俞莫寒道:“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了解情况的目的。易女士,你丈夫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名叫赵鲤,‘鲤鱼’的‘鲤’,对他这个名字你熟悉吗?或者,你可以从这个名字联想到些什么?”
易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双眼一亮,说道:“我记得亚伟好像对我说过,他以前有个中学同学叫孙鲤,就是‘鲤鱼’的‘鲤’,那个孙鲤在中学时经常欺负他。”
俞莫寒问道:“孙鲤的父亲是不是很有权势?”
易虹道:“是的,亚伟的父亲在厂里上班,孙鲤的爸爸是厂长。”
俞莫寒注意到她对丈夫父亲的称呼有些奇怪,又问道:“你和刘亚伟结婚的时候你公公已经不在了,是吧?”
易虹点头:“是。我和亚伟结婚的时候他们家就住在厂里,他们家很穷,我可是一点都没有计较。”
俞莫寒微微一笑:“这个我相信。不过后来你还是有些计较的,是吧?”
易虹脸上一红,尴尬地道:“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需要钱,上好一点的小学也要钱,重点初中入校的门槛更高。还有就是,其他孩子的家里住的都是商品房,我们可不想让孩子在学校里被人看不起,甚至被人欺负。”
俞莫寒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问道:“这房子是你要求买的还是刘亚伟主动提出来要买的?”
易虹有些动怒:“这和他的病有关系吗?”
俞莫寒道:“人格分裂虽然很可能与一个人曾经受到的心理伤害有关系,但最终发病的刺激因素往往是压力过大。易女士,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了吧?”
易虹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说道:“最开始时房贷的压力确实很大,不过他做到了销售主管后情况就好多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压力呢?”
俞莫寒暗暗叹息:从一名普通的销售人员到主管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由此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刘亚伟曾经为此付出过多少艰辛,然而到了他妻子这里却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俞莫寒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左右手拉开一些距离,说道:“我们的精神就如同一根弦,虽然这根弦有一定的弹性,但如果一直绷得太紧的话,砰!它就会断掉,这就是精神分裂。所以,即使是我们治疗好了他的疾病,如果今后他依然处于那样的状态,那就不仅仅是双重人格的问题了。易女士,你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没想到易虹却这样问了一句:“如果他再次出现问题的话,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俞莫寒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让人有些无语,即刻站起来,冷冷地道:“没人知道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易女士,你的丈夫是人,他不是机器,更何况机器都会有磨损呢。你想过没有,我们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物质上的满足,你们的女儿今后或许会懂得这个道理。”
俞莫寒从这个家里出来,刚刚走到明媚的阳光下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易虹将空调开得太足,从那样的环境进入高温环境后一时间让人有些不适应。
在精神病学领域有一种理论认为,双重人格的产生并不仅仅是患者的问题,而是由于家庭这个系统出现了异常状况,因此对这一类患者的治疗需要家庭成员共同参与。俞莫寒从患者的讲述中发现他的情况很可能就属于这种,然而患者的家属刚才的表现却让他感到非常失望,所以他只能选择暂时放弃家庭疗法的方式。
“你们这里的饭菜味道不错,所以我又来了。”现在俞莫寒在靳向南面前已经变得非常随意,一见面就开着玩笑。
靳向南也笑,说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天天来都行,不过我可不是随时都在,要不要我去给你办一张饭卡?说吧,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俞莫寒苦笑着摇头说道:“刚刚去了一趟病人家里,我的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靳支队,最近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既然高格非是潘友年介绍给滕奇龙的,那么潘友年应该对高格非的情况非常了解才是,然而在上次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中却没有感觉到。很显然,他似乎隐藏了些什么,所以我想再次去拜访他一次。”
靳向南问道:“你担心他不会同意再次与你见面,于是就想让小冯陪着你去?与此同时,你也想将警方已经出面的信息,通过这位潘副校长传递到滕奇龙那里去?”
俞莫寒点头道:“嗯。”
靳向南思索了片刻,说道:“这样做倒是可以,不过到时候你最好不要提及有关滕奇龙的任何问题,否则事情很可能会复杂化。”
俞莫寒看着他:“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你们警方出面的原因说成是在调查高格非前妻的死因,如果滕奇龙真的与这件事有关,说不定他就会因此有所反应。”
靳向南沉吟着道:“可以试试。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上一次的事让他的反应太过强烈,估计现在他会非常注意了,除非你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将他逼得太紧。”
俞莫寒点头。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问道:“靳支队,你说滕奇龙会不会因此而去对高格非下手?”
靳向南摇头道:“如果你的那些假设都是正确的,就说明高格非早就有了反制的手段,所以,我觉得这种情况基本上不可能发生。再加上高格非现在已经生无可恋,只希望陪伴父母,因此他一定会进一步加强反制的力度,这样一来他和滕奇龙之间就达成了一种相互守口如瓶的平衡。这样的平衡关系到他们两个人最根本的利益,如果你试图去打破他们之间的这种平衡,几乎是不大可能的。”
俞莫寒顿感头疼:“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靳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像这样的事千万不能急,得慢慢来。不过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很不错,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花力气去攻其一点,将其他的事情暂时都放一放。”
俞莫寒的眼前一亮,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们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高格非前妻的死因上?”
靳向南淡淡一笑:“虽然那仅仅是你的猜测,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检验你这个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如果滕奇龙真的与高格非前妻的死有关,一旦我们这边的绳子勒紧到了一定程度,他就必然会有所反应。你要知道,再坚固的外壳也是经受不住外力对其中某一点的反复敲打的。还有就是,医科大学正好属于我们支队的管辖范围,我们出面去调查这件事也算是师出有名。”
俞莫寒赞道:“好办法,接下来就这么办!”
小冯以城南刑警支队的名义给潘友年打去了电话,说有一个案子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潘友年当然不可能拒绝,将时间约定在一小时后,地点就在他的办公室。
潘友年一见到俞莫寒就皱了一下眉,俞莫寒倒是并不在意,解释道:“潘校长,您别介意,我是在配合警方调查这起案子。”
潘友年的语气很是不快:“案子?什么案子?”
这时候小冯才道:“潘校长,最近我们刑警支队接到一起匿名报案,报案人告诉警方,高格非前妻的死并不是什么意外,很可能另有原因。”
潘友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报案的人总得拿出一些相关证据吧?还有,你们为什么来找我调查这件事?难道你们认为我与这件事有关?”
小冯道:“潘校长,你千万别误会。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怀疑你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不过据我们了解,高格非在调离医科大学前与你的关系似乎很不错,而且当时他也是通过你的推荐才成为滕奇龙秘书的,所以,我们来向你了解此案的相关情况只能算是例行调查。至于报案人所提供的相关证据,潘校长,对不起,这件事我们必须暂时保密。”
潘友年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了些,说道:“关于高格非前妻的事,我所知道的情况就是,她在怀孕不久去擦家里的玻璃,结果意外坠亡,至于你们刚才所说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俞莫寒道:“一个刚刚怀上孩子的女人,本应该时时刻刻注意自身的安全,怎么可能自己去擦家里的玻璃呢?即使是家里的玻璃脏了,做这种事情的人也应该是她丈夫啊。潘校长,你说是不是?”
潘友年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从来没人去质疑这件事呢?他摇头说道:“我从来都没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我可不是什么阴谋论的信奉者。”
俞莫寒问道:“潘校长是否听过有关这件事的传言?”
潘友年回答得很快:“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俞莫寒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高格非刚到校办的时候校办主任是谁?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潘友年回答道:“这个人早就退休了,叫华勉。”
俞莫寒和小冯对视一眼,小冯起身对潘友年道:“潘校长,谢谢你的接待,今天我们就暂时谈到这里吧。”
俞莫寒也起身向他致意。潘友年微微皱了一下眉,心想这么说你们还会来找我,不过他还是和颜悦色地客气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我所知道的情况实在非常有限,让你们白跑了一趟,万望见谅啊。”
他亲自送二人到办公室门外,随后关上门踱步思索了片刻,才拿起手机拨打:“刚才那个叫俞莫寒的年轻医生又来找我,不过这次他是和城南刑警支队的一位警察一起来的。”
电话那头仅仅“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潘友年觉得有些无趣:“我只是想向您汇报一下……”这时候他就听到对方淡淡问道:“高格非的事和城南刑警支队有什么关系?”
潘友年道:“他们是为了高格非前妻意外死亡的事来的。”
电话里面又“哦”了一声,不过这次的声调是第二声。潘友年只好继续道:“据那位警察讲,最近有人向警方报案说高格非前妻的死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另有原因。”
电话那头淡淡道:“现在的警察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事他们应该去找高格非了解情况才是,怎么找到你头上来了?”
潘友年道:“是啊,我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电话那头忽然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幸好潘友年刚才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急忙道:“这次高格非出事后,外面有些人就趁机拿他这件事来做您的文章,毕竟他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嘛,而且现在就连警方都知道了当时是我把他推荐给您的,所以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向您汇报一下才是。”
电话那头道:“我知道了。他高格非是高格非,我是我,他又不是在我手下出的事情,你放心,翻不起浪的。”
潘友年急忙道:“就是就是,您说得对。”
对方即刻就挂断了电话。潘友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话筒从耳边移开,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冯,你说这时候那位潘校长在干什么?”到了车上后俞莫寒若有所思地问道。
小冯笑笑,回答道:“想来他正在和滕奇龙通电话。”
俞莫寒点头:“他是军人出身,习惯于向上级汇报情况,更何况我们并没有叮嘱他要对这件事保密。”
小冯问道:“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去拜访那位叫华勉的老校办主任?”
俞莫寒问道:“查到他现在的住处了吗?”
小冯拿起手机让他看了一眼,回答道:“他就住在附属医院的家属区,他老伴以前是医院普外科的护士长。但是不能确定他现在是否在家。”
两个人驾车到了医院的家属区,很快就找到了华勉的家。他们俩运气不错,来给他们开门的正是华勉本人。华勉如今年近七十,不过看上去很年轻,瘦瘦的,头发乌黑柔顺,没有眼袋,脸上的皮肤和嘴角都还没有朝下耷拉,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
小冯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华勉的儿子,可是资料上显示他只有一个女儿。可能是华勉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看了一眼小冯的证件后就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华勉,二位请进。”
俞莫寒也觉得有些意外,赞叹着问道:“华主任,您这是如何保养的?可以教教我们吗?”
华主任大笑:“教了你们也学不会啊。第一,我这是遗传。我父亲、叔伯都是娃娃脸。电视剧《康熙皇帝》里面演少年康熙的那个演员你们知道吗?他演少年康熙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基本上没有化妆;第二,要有养气的功夫,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任何事时都要不喜不悲,泰然处之。这才是最难的。”
俞莫寒很是诧异:“您以前可是校办主任,事务繁杂,还经常迎来送往,觥筹交错,长期处于那样的环境下,您又如何能做到不喜不悲、泰然处之呢?”
华主任笑道:“所以我才说教了你们也学不会嘛。我是恢复高考后医学院的第一批学员,毕业后就留校搞了行政,从一开始就在校办工作,前后为数十位校长、副校长服务过,我做事的原则一直都是对事不对人,不管上面的人如何更替,为他们服好务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俞莫寒更是钦佩:“能够在一个部门工作数十年,而且让每一任校长、副校长都对您有好感,这就更不容易做到了啊。”
华勉朝他摆了摆手,道:“其实这也不难,只要能做到‘本分’‘知足’这四个字就可以了。所谓本分就是尽职尽责,不要在背后褒贬他人。而知足就是服从上面的安排,不要奢望更高的职位,即使身边的人个个都高升也能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此时,无论小冯还是俞莫寒都不禁对他肃然起敬。眼前的这位哪还是一个普通人,简直可以称得上出世的有道高人啊,甚至都有些圣人的意味了。这时候俞莫寒问了一句:“那么,高格非在您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华勉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出事的。”
俞莫寒满脸的惊讶,问道:“为什么呢?”
华勉道:“一个人被压抑得太久,随后又在短时间内骤然到达高位,如此巨大的反差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这就如同金庸小说里所讲的那个道理,少林七十二绝技必须配以相应的佛法去化解其中的戾气,否则就会走火入魔。一个人的事业发展也是一样,德行和职位必须相匹配,否则就会因为德不配位而招致灾祸。这样的道理我们老祖宗早就讲过——《周易》里面就讲,君子以厚德载物;老子也说过,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可惜我们很多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恰恰忽略了自身的修养,身居高位后依然不知足,只是一味地去索取,一直到东窗事发、身陷囹圄时才幡然醒悟,真是可叹可悲啊。”
俞莫寒问道:“高格非也是这种情况吗?华主任,您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华勉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因事论事,对周围那些人的是是非非其实知之甚少,也从来不喜欢打听,你们要了解具体情况还是去找别人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不了解周围的是是非非,否则也不会在那样的位子上一坐多年屹立不倒,只不过因为他从来不在背后说人闲话的为人底线使然,而这恰恰是他最智慧的表现。俞莫寒知道不能强求,毕竟这是人家坚守了大半辈子的处世原则。
他又问道:“那么在您的印象中,谁才是最了解高格非具体情况的人呢?”
华勉笑道:“学校行政楼里的人都应该对他比较了解吧。”
俞莫寒苦笑:“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告诉我们实情啊。”
华勉笑了笑不说话。这时候俞莫寒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当时和高格非一起留校的人还有哪些?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工作呢?”
华勉想了想,回答道:“和他一起留校的有三个人,一个后来辞职去了沿海,另外两个一个在监狱里,还有一个在省教委上班。”
俞莫寒内心震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三个同学竟然会有如此不同的人生,问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辞职呢?”
华勉微微一笑,说道:“当一个人到了一定的级别之后总是要站队的,站错了队,那就只有另谋出路了。”
俞莫寒顿时就明白了。他又问道:“监狱里那个人的情况呢?”
华勉回答道:“这个人先是到地方上去挂职,挂职期满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任实职,结果不多久就被双规了。”
俞莫寒很是惊讶:“怎么会这样呢?”
华勉叹息着道:“红颜薄命啊。”
俞莫寒这才明白他所说的人原来是一位漂亮女性。不过此人与自己目前正在调查的事情无关,于是就问道:“省教委的那一位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
华勉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苟明理,如今是省教委某处的处长。”
这时候华勉的老伴回来了。老太太满头银发,面色红润,手上提着菜篮,慈祥地看着屋里的两个陌生人:“哦,来客了?”
华勉急忙过去接过菜篮,介绍道:“他们是来找我谈事情的,事情已经说完了。”
俞莫寒和小冯都知道他这是在逐客,急忙起身告辞。华勉送他们到门外,说了声“慢走”后就转身关上了房门。
到了电梯里,小冯感叹道:“这位华主任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啊。”
俞莫寒微微摇头,说道:“我看得出来,此人深受道家文化影响,万事顺其自然,很难有人能真正做到像他那样,所以他的这种为人处世方式其他人根本无法复制。不过从他刚才的话语中我大概知道高格非后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小冯看着他:“你说来听听。”
俞莫寒摇头道:“我只是有了某种感觉,具体的情况等我们见了省教委的那位处长可能就清楚了。”
同学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次级群体,其组织结构相对比较松散,而同学关系却又是人与人相互往来的基础之一,其中的关系与人际关系一样遵循着互酬性这个心理原则。所谓的“酬”不仅仅指的是物质方面,也包括情绪、情感等心理方面的内容。彼此间的互酬水平越高,关系也就越稳定密切。所以,同学之间的关系可能是真诚、友好的,也可能是虚伪和冷漠的,甚至还可能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此外,同学之间会互帮互助,同时也是一种相互竞争的关系,像庞涓与孙膑之间那样,同门相嫉、相残的事情自古以来都有发生。
眼前这位姓苟的处长就是当年和高格非一起留校的同学。俞莫寒直接说明了来意,苟明理满脸客气,结果却说了一番他对高格非并不是很了解之类虚头滑脑的套话,俞莫寒暗暗皱眉:难道一个人到了一定的位置后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他随即看了小冯一眼,小冯也正心烦,即刻问道:“苟处长,高格非前妻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是吧?”
苟明理有些猝不及防,点头道:“听说好像是在家里擦玻璃的时候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去,结果当场死亡。”
小冯道:“也许真实的情况并不是如此。所以,我们希望苟处长能够把你所知道的有关高格非的情况都如实地告诉我们。”
小冯话中的意思讲得很明白,他们前来的目的可不是想讨论高格非精神病的问题,而是一起很可能另有蹊跷、非同寻常的命案。果然,苟明理脸色顿时就变了,急忙说道:“我听到的情况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啊。”
小冯道:“既然我们要调查的是高格非前妻的死因,那么首先就要调查清楚高格非这个人所有的情况。苟处长,你和他可是大学同学,后来又一同留校、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那么多年,你居然说对他不怎么了解,这样的说法可能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刑警的询问技巧果然非同小可,此时就连俞莫寒都在心里暗暗赞叹。此时,苟明理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肃然,说道:“那好吧,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
接下来他就将当时学校为什么要选择应届本科毕业生留校,他们三个后来分别被分配到了什么科室,高格非因为恋爱的问题一直被打压,后来又因为发表文章差点给学校惹来麻烦等一一道来。这些情况俞莫寒已经听那位年轻的辅导员讲过,不过此时再次听到依然在心里感叹不已。
“作为他的同学,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比较同情他的,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中我根本就无法帮助他,反而为了避嫌而不得不对他敬而远之。”苟明理也非常感慨,继续道,“一直到学校上层更替,高格非从学生处调到校办,而那时候我已经是教务处的副处长……”
自从高格非调到校办,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他的时候都热情得不得了,而那个时候的高格非是非常腼腆的,面对人们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惶恐不安,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那样的氛围。
他习惯了人们打电话来询问校长在不在办公室,习惯了人们出入校长办公室时的亲切问候,习惯了各种宴请的电话并加以选择性地去参加,就是外地的同学回来了也是由他组织晚宴,而且每次都是他去付账,还会有意无意地在同学面前吩咐服务员开发票。他的酒量不错,很快就成为各类酒局上的主角,当然,有上级在的时候他会变得非常谦恭。
他终于有了女朋友,然后结婚。他的婚礼是在学校旁的那家五星级酒店办的,校长亲自为他主婚,场面非常壮观,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说:他可能是这些年来通过婚礼真正赚钱的人,因为在那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请他去参加过婚礼,所以也就根本没有付出过一分钱的礼金。
结婚后他住在学校给他分配的一套筒子楼里,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五十平方米,那可是当时年轻教师最好的住房,必须结婚后才能入住。不过高格非结婚的时候房子早已分配完了,是学校从人才引进的预留房里特地给了他一套。结婚后不久,高格非的妻子就怀上了孩子,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惨剧,高格非为此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基本上不再参加任何酒宴,在同事面前也是低沉着一张脸。不过他的提拔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就成为校办的副主任,后来校办的老主任为了给他腾位置就变成了调研员。有人讲,这是因为高格非曾经救过校长的命,所以才得到了一次次的破格提拔。
再后来,高格非就和学校的一位老师结了婚,不过他这一次的婚姻很低调,而且并未举办婚礼,但还是有不少人给他送去了祝福的红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忽然发现高格非竟然有了他自己的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只有五个人,其中包括校长的驾驶员、附属医院的一位副院长、学校外文教研室的一位漂亮女教师,以及附属医院的一位漂亮护士,这五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吃饭、打牌,有时候还会去野餐露营。他的这个小团体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因为学校里像这样的小圈子不止一个,可是后来人们却发现他这个小圈子慢慢变得与众不同起来:那位附属医院的副院长转正成了院长,驾驶员做了车队的队长,外文女教师上班的地方搬到了行政楼,坐上了招办主任的位子,就连那位漂亮的护士也一下子成了护士长。
人们这才意识到高格非的巨大能量,许多人在羡慕之余纷纷明里暗里去讨好他,并试图加入他的这个小团体,却都被他婉拒了。然而高格非在人们的印象中绝不是那种傲慢的人,他依然谦恭、随和,如果有人请他办事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即使办不了他也会当面说清楚缘由……那个曾经被压制、人们敬而远之的高格非成了学校的第一红人,准确地讲,他其实就是校长的代言人。
“我所知道的情况大致就这些。”苟明理说道。
俞莫寒问道:“他真的很谦恭吗?我说的是当他成为学校的第一红人之后。”
苟明理发现眼前这个人眼神清澈透底,却仿佛又有一种可以看透他人内心深处的能量,禁不住心里一窒,说道:“谦恭的外表下是傲慢和优越感,其实这也是不少官员最真实的那一面,不过我觉得这样总比高高在上、毫不作为好。”
不仅仅是这一类人最真实的那一面,而且他们都很享受那样的感觉。俞莫寒揣度着高格非那个时候的心理,又问道:“刚才你在说到‘高格非曾经救过校长的命,所以才得到了一次次的破格提拔’这句话时,我注意到你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为什么?”
苟明理大吃一惊,急忙道:“我没有啊,你这是想当然吧?”
俞莫寒微微一笑,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么,究竟是高格非曾经救过校长的命这件事情其并不存在,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抑或是你觉得高格非一次次被破格提拔的事让你觉得不应该呢?”
苟明理道:“我真的没有……”
他的话未说完,俞莫寒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其实你非常嫉妒他后来被提拔的速度,是吧?”
苟明理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是有些嫉妒,可是谁又不嫉妒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嫉妒我的人也不少,将心比心,有时候仔细一想也就心态平和了。”
这就是同学之间的虚伪。俞莫寒依然看着他:“据我所知,高格非救过校长性命这件事应该是真实发生过,也就是说,你是觉得,或者听说过这件事另有隐情吧?”
苟明理没想到他会一直追着这件事不放,无奈地道:“我只是以前听到过一些传闻……”
俞莫寒问道:“什么样的传闻?”
苟明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据说校长心脏病发作的那天晚上是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说到这里,他急忙再次声明,“只是传闻,而且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俞莫寒有些惊讶:“在校长的办公室里?”
苟明理笑得有些古怪:“仅仅是传闻。至于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是谁,谁也不知道。”
俞莫寒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不过却觉得反而比较符合逻辑,于是又问道:“即使是传闻,总得有个出处吧?按道理说,当时出了这样的事,最知道内情的只可能是高格非,然而他又是最不可能将这种事拿出去讲的人啊?”
苟明理道:“应该不是他,他不会那么傻。而且如果真是他,就不可能在后来得到校长的信任。不过当这样的传闻出现后不久,当天晚上在学校行政楼值班的那个保安就被开除了。”
这时候俞莫寒忽然就想起那天自己被保安拦在学校行政楼外的情景,心想也就只有这种可能性最大了——当时校长的心脏病忽然发作,那个漂亮女人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慌慌张张去找在隔壁值班的高格非。在那种情况下,高格非唯一的选择就是让那个女人马上离开,然后通知近在咫尺的医院派人前来急救。而正因为高格非对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及时得当,才得到了校长的充分信任。
俞莫寒又问道:“关于高格非那个小圈子里的那两个女人,人们是不是也有不少传闻?”
苟明理“呵呵”笑了两声,说道:“传闻就是传闻。他那个小圈子其他人都进不了,可以说是水泼不进,谁知道真实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俞莫寒点头,继续问道:“那么,有关高格非前妻的死,你听过什么传闻没有?”
苟明理不住摇头:“说实话,我还真没听说过。”
俞莫寒皱了皱眉,又问道:“据你所知,除了小圈子里那两个女人外,高格非还和别的异性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吗?”
苟明理想了想,说道:“我在他转正校办主任后不久就被借调到了这里,一年后就直接调过来了,所以对他后来的情况就不怎么了解了。即使后来有过几次同学聚会,但大家也就是在一起吃饭喝酒,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更多的交往。”
俞莫寒将目光看向小冯,小冯摇头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小冯将警车发动后将空调开到最大。就在刚才这一会儿,暴晒在阳光下的警车里已经变得像蒸笼一般。两个人站在树荫下等候警车里的温度降下来。小冯问道:“高格非所掌握的那个把柄,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女人的事?”
俞莫寒摇头:“作风问题而已,我觉得这件事还不足以让滕奇龙那么恐惧。”
小冯也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高格非都曾经救过滕奇龙的命,所以高格非前妻的死似乎应该与滕奇龙没有关系才是,除非滕奇龙这个人真的禽兽不如。”
此时俞莫寒也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说道:“我只不过是通过高格非目前的心理和行为进行反推后觉得似乎存在着那样的可能。这件事好像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啊,可是为什么我又始终觉得高格非前妻的死很奇怪呢?”
小冯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去调查一下他那个小圈子?”
俞莫寒却摇头道:“高格非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与苟明理的情况完全不同,苟明理开始时的滑头和矜持只不过是职场上常有的顾忌而已,只要打破了他个人利益的权衡就可以让他讲真话。而高格非那个小圈子应该算是一个主群体,里面所有的人都是带着某种共同目的才结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我们想去突破他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此外,如果我们现在就去调查他们,必定会触动滕奇龙的神经,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还为时过早。”
小冯问道:“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俞莫寒想了想,说道:“按照我和靳支队制订的方案,接下来我们还是应该重点去调查高格非前妻的死因。小冯,麻烦你将高格非前妻死亡的案卷调出来,接下来我们就紧盯着这件事,然后一查到底。”
高格非的前妻名叫白欣,出事的时候年仅二十六岁。俞莫寒很快就看完了案卷里的内容,虽然一时间找不到什么疑点,却对警方最终给出的结论感到有些疑惑,于是就问小冯:“这起案子当时并没有任何的目击证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完全是推理的结果,像这样结案也可以吗?”
俞莫寒听明白了他的话,不过却有些不以为然,问道:“难道警方当时就一点也没去分析死者那种行为的异常吗?一个刚刚怀孕不久的女性,怎么可能那么不小心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呢?”
小冯说道:“也不一定吧?你要知道,有些女性其实是比较粗心的,特别是像白欣这样的情况,毕竟她是第一次怀孕……俞医生,我可没有否定你那个猜测的意思。”
俞莫寒朝他摆了摆手,说道:“靳支队并没有怀疑我这个猜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冯怔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俞莫寒微微一笑,说道:“也许你忽略了死者的职业。你想想,一个天天与钱打交道的女性,她可能是一个粗心的人吗?还有就是,且不说她的父母会特别叮嘱她,就是高格非这个医学专业毕业的丈夫也绝不会让她去做那种事的。”
小冯不禁点头。俞莫寒抖动着手上的案卷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这份案卷里的东西也实在是太过简单了,也许是因为警方从一开始就把死者的死因判断为意外死亡,以致现场勘查都搞得非常粗糙——没有检查现场是否存在其他人的脚印、指纹,也没有详细描述窗户上有多少面积的玻璃被擦拭过……对了,小冯,这起案子应该是你们支队办的吧?”
小冯汗颜:“那时候我还在警察学院上学呢,靳支队也还没有调过来……”
俞莫寒点头:“我就说嘛,靳支队在面对魏小娥这种案子时都没有想当然,怎么可能办出如此粗糙的案件来呢?”
小冯苦笑,说道:“其实也不一定就是想当然,也许是固定思维所致,也可能是当时还有另外更大的案件需要处理,在那样的情况下忽略了一些细节也就在所难免。”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俞医生,也许我们可以通过案卷里的资料对当时的情况作一些还原,比如那个被打翻水盆原来的位置。”
俞莫寒对这方面的技术是不懂的,急忙问道:“可以吗?”
小冯稍作思索,回答道:“应该是可以的。案卷里有照片,我们可以去现场看看,对现场的情况进行细致勘查后将各种数据输入电脑,从而尽可能地还原出那个水盆被打翻前的位置,或许从中可以寻找到这起案件的某些漏洞。”
俞莫寒大喜,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能够证明那个水盆在被打翻前的位置并不是在窗台附近,那就说明死者的死并不是意外,于是我们的推论也就可以成立了,是吧?”
俞莫寒急忙道:“那我们还等什么?马上就去啊。”
警车里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小冯将风速调小了些,被巨大噪声充斥着的车内空间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丝丝的凉气慢慢将残余的热气驱赶了出去,俞莫寒很快就嗅到了驾驶台上那瓶香水所散发出的味道。
那是丁香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