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活下去
乔文燮与翠翠的婚礼过后,不久就过年了。时间过得很快,不过乡下人却并不这样觉得,他们对年份的概念还一直停留在过年这个时间点上。其实在乔文燮看来,时间这个东西只不过是一种标记罢了,就如同尺子上面的刻度,其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有当它与具体的人和事联系在一起时,才具有了它独有的内涵。所以,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而个人在时间面前一样非常渺小,甚至根本就无力与其抗争。
转眼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有关大嫂和两个孩子的消息依旧没有传来。随着中苏关系的交恶,国家也加快了自力更生的脚步。先是号召大家炼钢,然后开办人民公社,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人人有饭吃,人人吃得饱、吃得好。
这天,郭怀礼气冲冲地到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从手提袋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到李庆林面前,质问道:“这个黑黢黢的东西就是钢?可以用它来造枪、造炮、造飞机和轮船?这样的谷穗一亩地能够产出五千斤粮食?这样大小的土豆一亩地可以产出一万斤?!”
李庆林客气地请他坐下,又去给他泡了杯茶,叹息了一声后解释道:“如今到处都这样宣传,我们县还是宣传得最晚的,为此我还受到了上面的严厉批评。”
郭怀礼怒道:“这是弄虚作假,是欺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是要出大问题的。”
李庆林却摇头道:“我倒是不这样看。如今我们与苏联的关系彻底破裂,国家遇到了许多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要提升国民的精气神。老郭,你说说,为什么小米加步枪的我们能够最终战胜国民党反动派?说到底就是因为我们有着坚定的信仰,并由此产生出了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
郭怀礼怔了一下,摇头道:“如果仅仅是宣传倒是没什么问题,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啊。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条件,你去看过那些公共食堂没有?如此严重的铺张浪费,勤劳者与懒汉同样的待遇,如此下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李庆林的态度依然温和:“老郭,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既然你清楚我也清楚,难道上面的决策者们就不清楚吗?反正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只要我们坚定地跟着共产党、毛主席,最终就一定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一点早已被历史所证明,难道不是吗?”
郭怀礼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喃喃自语般问道:“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乔文燮是不会去思考这种问题的,他的眼里只有眼前所有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山上的树木被大量砍伐,用于炼钢和修建房屋、道路、桥梁,县里面有了通往少部分区乡的长途客车,从县城到乔家冲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再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除此之外,一条国道将经过黄坡镇通往湖北,大片的原始森林也因此而消失。看着大山里面这种情景,乔文燮却并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如此一来土匪就没有了藏身之地,同时还可以增加大面积的山地与农田,难道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吗?
然而有一个地方却仿佛远离这个世界,根本不愿意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那就是巨熊村。为此乔文燮还专门与翠翠的父亲谈过,翠翠的父亲却反问他:“把外面的铁矿运进来,我们去砍了山上的树木来将它炼成钢之后再运出去,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乔文燮道:“我们国家需要钢产量,这积少成多,有总比没有好吧?”
翠翠的父亲笑道:“你说得也很有道理,那行,你们先把通往我们这里的道路修好了我们就开始炼钢。”
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小巨熊村专门修一条路?乔文燮唯有苦笑,又问道:“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办公共食堂呢?”
翠翠的父亲道:“其实我们早就在这么办了。你看看,我们村里面的田地都是按照人头平均分配下去的,家家户户的财产状况都差不多。你和翠翠结婚时你都看到了,宴席上的菜都是每家每户出的,其他的人结婚也都是一样。有什么问题?”
乔文燮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是又说不过他,最终也就只好作罢。这里毕竟是翠翠的家,眼前的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岳父,更何况他还是一位老革命,在觉悟上应该不会比自己差吧?
然而让乔文燮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极其糟糕的状况已经在这个时候开始发生并很快就蔓延,甚至爆发成了不可遏制的巨大灾难。
首先出现的问题就是公共食堂开始断粮了,而且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个案,于是公共食堂纷纷开始解散。然而当年的公粮已经上缴,每家每户的锅碗瓢盆都变成铁坨坨被拿去炼钢了,没有了粮食和炊具的农民开始上山,试图从森林中寻找可以救命的食物。可是森林也早已被砍伐得差不多了,野生动物逃得无影无踪,幸好还有蕨类植物。蕨类植物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其根部含有大量的淀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野菜可以食用,如此人们才终于度过了年末。
这一年的春节,虽然很多人脸带菜色,却依然对来年满怀希望。冬季很快就会过去,只要春天一到就可以种下新的粮食,所以,眼前所有的困难都只不过是暂时的。
石峰县唯一没有受到饥荒影响的,或许就只有巨熊村,不过翠翠的父亲已经感觉到了来年更大的危机——这一年的冬天竟然没有下雪,但是天气却比往年更加的寒冷。他站在自家的院坝中看着对面山上的那头巨熊,喃喃道:“老天爷呀,你可不能这样啊……”
第二天,翠翠的父亲就去找了乔文燮:“让你母亲搬到我们那里去吧。今年这贼老天连雪都没有下,明年肯定会大旱,很多地方很可能颗粒无收。”
乔文燮肃然问道:“真的会出现那种情况吗?”
翠翠的父亲道:“一定会的。”
乔文燮皱着眉头说:“这件事情我得考虑一下。我的家搬了,其他的人怎么办?”
翠翠的父亲劝说:“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情。我是村支书,只管自己村里面的人不被饿死。翠翠是我闺女,你母亲是我亲家,我就只能管这么多。你也一样,你只不过是个公安,像这样的事情你也管不了。”
乔文燮摇头道:“我相信上面会想办法的。”
翠翠的父亲摇头叹息,留下一口袋粮食和一块腊肉后就离开了。
春天终于来临,可是天上一连两个多月都没下一滴雨,辛辛苦苦撒到田地里的种子大多都生了霉,只有少量的发了芽坚强地生长着。然而干旱依然在持续,夏天来临时就连剩下的幼苗都枯死了。田野一片荒芜,村庄的上空开始有大群的乌鸦出现,人们惊惶得喘不过气来。
山上的野菜没有了,蕨根被挖掘一空,于是人们的目光开始投向那些树皮……
乔文燮的家里也即将断粮了。翠翠的父亲曾经试图再送点粮食过去,可是最终却将那些粮食留在了半路上。他实在做不到对沿途凄惨的景象视而不见。
“我去想想办法。”看着满脸惭愧的岳父,乔文燮也只能好言安慰。
翠翠的父亲看着他:“如今到处都断粮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乔文燮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让我奶子和翠翠先去您那里住一段时间,等情况好些后再搬回来。”
翠翠的父亲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翠翠跟着岳父去了巨熊村,乔文燮将他们送到喜来镇后就留了下来。姜友仁家里还存了些红苕,中午时给乔文燮带了一点来,乔文燮慢吞吞地吃下,因为吃得太快会让人觉得更加饥饿。姜友仁看了他一眼,叹息着说:“这样下去恐怕不行了。”
乔文燮点头:“得想想办法才行。”
姜友仁问道:“你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
乔文燮道:“如果仅仅是我们自己倒不致被饿死,我们手上有枪,有子弹,可以去远处的山上打些猎物回来,大山里面的河里还有鱼虾。可是那么多老百姓都缺粮,这我就没办法了。不过我想,有个人肯定会有办法的。”
姜友仁急忙问道:“你说的是谁?”
乔文燮道:“郭先生。他是我所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睿智的人,如果他都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姜友仁道:“那你赶快去找他吧。”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即刻打开一旁的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布口袋,低声说:“这是关之乾送给你的。”
乔文燮接过来一看,发现竟然是米,有好几斤重的样子,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竟然监守自盗?姜所长,我们可不能干这样的事情。”
姜友仁急忙解释道:“你仔细看看,这是碎米,里面还有不少糠壳,是粮食正常的损耗部分,如果不是这样的灾荒年谁会吃这样的东西?你应该相信我才是,你觉得我会干犯法的事情?关之乾说这是他作为朋友的心意。”
乔文燮这才释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带着它去见郭怀礼。
郭怀礼仔细听了乔文燮所讲的情况后不住轻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就要饿死人了呀。”
乔文燮点头道:“是的。先生,您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郭怀礼的手抚摸着乔文燮带来的米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得仔细想想再说。”
乔文燮问道:“先生,我能够在其中做些什么?”
郭怀礼叹息了一声:“活下去!照顾好你的家人,让他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袋米你拿去给你二嫂吧,她比我更需要。”
乔文燮看着他身上已经显得十分宽大的旧衣服,劝说:“先生……”
郭怀礼朝他摆了摆手,指了指小院:“我这里种了些东西,虽然吃不饱但还不致被饿死。”
乔文燮拗不过他,只好带着那袋粮食去了二嫂家里。二嫂看着口袋里面的东西很是惊喜,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乔文燮就把情况对她讲了。二嫂叹息着说:“院里住的都是普通人,天天都听到孩子们饿得哭,我把这些粮食拿去给他们。”
乔文燮急忙问道:“那你呢?”
二嫂朝他笑了笑,说:“你忘了我是在糖酒公司上班的了?我还可以想办法多多少少买到一点粮食的。”
乔文燮去揭开米缸看了看,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二嫂指了指墙角:“你看,那里还有半个南瓜,土豆也还有好几个。我一个人过,怎么也够吃的,你放心好了。”
乔文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提着那一小袋碎米出去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一阵心慌,急急忙忙就朝外面走,路过一户人家时就听到有人在说:“乔家二嫂,你真是好人啊。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不应该在背后说你的闲话。”
二嫂说:“没事,没事,既然我们住在一起就应该相互照应才是。粮食不多,给孩子们熬点稀饭吧……”
这样总是不行的,希望郭先生能够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乔文燮心里感叹着离开了这个小院。
乔文燮惊讶地发现贺家大院的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全副武装的士兵,距离大门数米地方的碉楼上也有瞭望哨。贺家大院的碉楼有二十多米高,全部由条石建造,极其坚固。与其他地方的碉楼不同的是,在常见的墙垛之上多了一个青瓦屋顶,碉楼的四面还分别有一个突出的暗堡,里面可容纳三个人左右,除此之外据说里面还有可以用来逃生的隐秘地道。
关之乾闻讯从贺家大院里跑了出来,问道:“乔特派员什么时候来的?”
乔文燮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手上还有碎米吗?”
关之乾看了看四周:“有,只不过不多了。”
乔文燮道:“麻烦给我一点,我要拿去救人。”
关之乾笑道:“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什么呢?五斤够不够啊?”
乔文燮经常和他在一起喝酒,知道此人性格甚是爽快,心想他能够拿出这个数应该已经很不容易了,点头道:“行,那就五斤吧。”
关之乾进去后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将手上的小布袋朝他递了过去,然后又低声道:“老弟,今后家里有困难就直接来找我。最近老姜也饿得不行,他把家里的粮食都匀给了他的婆娘和孩子,晚上就偷偷跑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熬稀饭吃。”
乔文燮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多谢啦。”
近两个小时后,乔文燮出现在了乔家冲宋家的外面,他发现院坝外面的大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走了进去,大声问道:“家里有人吗?”
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乔文燮一见之下顿时吓了一跳: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子难道就是宋惠兰吗?仔细一看还真的是她,他心里面骤然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问道:“东军呢?”
宋惠兰的表情麻木得就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死了,饿死的。”
乔文燮很是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惠兰没有回答,转身就朝屋子里面去了。乔文燮急忙跟了上去,却见她就站在堂屋里,她的上衣已经解开,胸部干瘪,肋骨根根显露,整个人就像架子一样。他愕然地看着她:“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又开始脱裤子:“给我粮食,我就让你睡我。”
乔文燮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将手上的布口袋放在了地上,转身离去。刚刚走出去不远,他就看到乔顺燮鬼鬼祟祟地转过前面那个小山包,心里面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躲闪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果然,他看到乔顺燮进了宋惠兰家。
“李书记,如果你再不想办法的话就要饿死人了。”郭怀礼再一次匆匆去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李庆林几乎瘦成了一副骨架,他苦笑着说:“到处都是这个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郭怀礼看着他:“粮库,国家的粮库里面有粮食!”
李庆林吓了一跳:“那是战备粮!我根本就没有权力动用。”
郭怀礼依然看着他:“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力。”
李庆林摇头道:“如今中苏交恶,双方在国境线陈兵百万,一旦发生战争,战备粮可是关系到一场战争的胜败,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命运。所以,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郭怀礼问道:“如果老百姓都饿死了,这个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李庆林惊讶地看着他:“老郭,你这样的思想是很危险的,知道吗?”
郭怀礼淡淡地道:“我只记得我们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果我们的人民都饿死了,他们还会拥护我们这个政党吗?李庆林同志,你还记得自己当年入党时候的誓言吗?”
李庆林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怀礼冷笑着说:“入党誓词上说,我们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如今我们的老百姓已经到了生与死的边缘,而你却守着那么多公粮,不愿意拿出来去救他们的性命,因为你害怕因此而丢官,害怕因此被杀头。可是你想过那些在战争年代死去的战友们没有?你想过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吗?难道他们的牺牲所换来的就是现在老百姓一个个被饿死?”说到这里,他激动地站了起来:“还有,你看看我们的老百姓,他们都饿成这样了,却没有人揭竿而起,甚至连偷盗都很少发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饿死!李庆林同志,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郭怀礼离开了。这一夜,李庆林彻夜未眠,天亮时他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早上离开家时他对妻子朱慧君说。
朱慧君惊讶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李庆林道:“全县的老百姓都在饿肚子,再这样下去就会死很多的人,所以我决定开仓放粮。”
朱慧君大惊:“那可是战备粮!”
李庆林点头道:“我知道。但是我这个县委书记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被饿死,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官位见死不救。如果能够因此救那么多人的命,我觉得值。”
朱慧君的嘴唇哆嗦着:“你想清楚没有?”
李庆林决绝地道:“我已经决定了。”
朱慧君的眼泪一涌而出:“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孩子们都照顾好的。”
没有召开常委会,没有与县政府沟通,李庆林找来了县武装部长以及龙华强和谭定军就直接下达了命令:“留下明年的种子,其余的粮食全部分发下去。武装部组织民兵负责分发粮食,县公安局协助监督,一定要快!”
岳忠勉闻讯后匆匆赶来,制止道:“老李,我不同意你这样干!那可是战备粮,你这样做是会犯大错误的。”
李庆林冷冷地道:“你的反对无效。我是县委书记,这件事情我说了算。”他朝武装部长、龙华强以及谭定军挥了挥手,“赶快去办,连夜将粮食分发下去。先农村后城镇,先村民后干部,谁要是敢贪赃枉法,就地枪决!”
三人本来也想劝说的,可是看到此刻乌青着脸的县委书记,就不敢再多说什么,急匆匆地去了。岳忠勉见事已至此,叹息着道:“老李,即使你非得要这样做也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啊,到时候责任也应该由我们俩一起分担才是。”
李庆林怒道:“马上去组织乡镇的工作人员,尽快将粮食分发下去啊,你还在这里婆婆妈妈干什么?!”
岳忠勉再一次叹息,跺了一下脚,说:“这件事情我也是同意的!”
地委书记康求真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之后,震惊之下他拿起电话准备拨打给李庆林,不过很快就放下了电话,叫来秘书吩咐道:“通知常委们马上来我这里开会。”
地区行署的常委们很快就到了,康求真说明了情况之后看着大家:“你们说说,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理?”
一位常委很是震惊:“这个李庆林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他居然敢在不经请示上级的情况下就动用战备粮,简直是无法无天,必须严肃处理……不,必须马上把他抓起来,从重从快处理。”
另一位常委斟酌着说:“据我所知,李庆林并不是一个行事鲁莽的人,他这样做想来也是万不得已。至于他不经请示上级的事情,他这是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呀。”
“可是,那毕竟是战备粮!”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件事情必须严肃处理!”
“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见大家都义愤填膺、吵吵嚷嚷起来,地区行署专员孙华良沉声说:“最近我接到了下面各个县的灾情通报,情况非常严重,如果我们再不采取措施解决灾民的问题,很可能就会饿死人的呀,那我们就是在犯罪。所以,我能够理解李庆林同志的想法,当然,他不经请示就私自动用战备粮的做法肯定是不对的,甚至说他这是在犯罪也不为过。可是……”
康求真皱眉打断了他的话,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李庆林的事情我们一会儿再说。目前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够让老百姓度过这个灾荒年,如何才能够杜绝饿死人的事情发生。”
孙华良道:“我们已经多次向省政府打报告,向他们反映了我们的灾情,但是现在上面还没有给予任何的答复。”
康求真看了看所有的常委:“我看这样吧,接下来马上以地委的名义向省委递交一份紧急报告,除了我们地区目前真实具体的情况外,同时也将李庆林的事情一并报告上去。”
一位常委说:“可是对这件事情我们总得有一个态度吧?”
康求真思索了片刻,道:“那就先让他停职,到地委来听候处理吧。”
郭怀礼将乔文燮叫了去:“虽然县里面几个仓库的粮食都发放了下去,但平均分配到每家每户后并没有多少,最多也就能熬过今年年底。我想,上边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如今李书记已经被停职,又被叫去了地委听候处理。他家里有三个孩子,情况也非常不好,你看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去帮帮他家里?”
乔文燮点头:“李书记可是我们全县老百姓的救命恩人啊,我们确实应该去帮他家渡过这次难关。我尽力想办法。”
于是乔文燮又找了关之乾。关之乾确实有些办法,他虽然已经没有了碎米,不过还是搞到了一些麦麸以及菜油的脚料。乔文燮看着那一壶浑浊得像泥一样的菜油脚料,高兴地道:“这可是好东西。”
关之乾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些,你要的话就再拿些去。”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乔文燮基本上都是处于饥饿状态,急忙道:“就放在你这里,我去一趟县城就回来,晚上叫上姜所长,我们一起到你这里来煮鱼吃。”
关之乾惊讶地问道:“你哪里来的鱼?”
乔文燮道:“就在这附近的山里面,有一处小水塘,里面的鱼虽然不多,十来斤还是有的。只要堵住了上面的来水,然后放干了水塘就可以搞到。”
那个地方是乔文燮以前偶然发现的,不过里面的鱼可不止十来斤,他的想法是先去搞一些,顺便送到郭怀礼和李庆林家里去。
郭怀礼坚决不要粮食,不过最终还是收下了两条鱼。乔文燮又给二嫂送去了一条,这才去往李庆林的家。
“郭先生叫我送来的。”他对朱慧君说了一句就准备转身离开。
“小乔,谢谢你。”却不曾想朱慧君竟然认识他。
“过段时间我再去弄些来,山里面应该还有。”乔文燮转身说。
朱慧君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前丈夫的前途未卜,她必须要支撑起这个家,好好把三个孩子养大,这是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当乔文燮、姜友仁和关之乾三人在贺家大院里吃着用菜油脚料炖的鱼、喝着有些发霉的玉米羹时,岳忠勉到了郭怀礼家的那个小院,他一进去就闻到了里面飘散出来的鱼香,赞道:“我可是有好些日子没吃过鱼了,想不到郭先生竟然躲在家里独享美味。”
郭怀礼闻声走了出来,一边请他坐下一边笑着说:“今天乔文燮刚刚拿来的,给了我两条,其中一条我拿去送给了学校一位正怀孕的老师。老岳真是好口福,可惜的是家里没有酒。”
岳忠勉哈哈一笑,说:“如今连饭都吃不饱,喝酒可就太奢侈了。”
岳忠勉本来就身材高大,如今因为饥饿就更是显得骨节粗大。郭怀礼看了他一眼,急忙进去给妻子打了个招呼:“来客人了,多加一把米,再加一个大红苕。”
这话却被岳忠勉听见了,他说:“我可是吃了饭来的。我知道你这里也不富裕。”
郭怀礼道:“我看你也是很久没有吃过饱饭的人了,今天就稍微多吃点吧。我家没孩子,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也不差你这顿饭。老岳,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岳忠勉稍作犹豫后说:“郭先生,那我就直说啦。你是不是一直在怀疑当初乔智燮的死与我有关系?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怀疑我是国民党特务?”
郭怀礼怔了一下,点头道:“是。可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岳忠勉道:“自从乔家冲爆炸案发生后,我就发现老李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很多事情根本就不和我商量,而且我注意到你好几次去他那里,让我不得不开始分析其中的原因。我以前是做地下工作的,想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什么难事。郭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怀疑我呢?”
郭怀礼道:“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乔智燮在牺牲之前就见了我们两个人,你说我不怀疑你又去怀疑谁?”
岳忠勉皱眉道:“这似乎并不像你的风格。郭先生,你可是一个十分睿智的人啊,怎么可能采用如此简单的思维方式呢?”
郭怀礼看着他:“哦?你为什么说我的思维方式很简单?”
岳忠勉道:“按照你的这种思维方式,如果是站在我的角度,那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了,你说是不是?”
郭怀礼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敌人的内线。”
岳忠勉禁不住就笑了起来:“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呀。郭先生,难道你可以证明我是?”
郭怀礼道:“我当然不能够证明你是。不过你究竟是不是或许有两个人可以证明。”
岳忠勉满脸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哪两个人?”
郭怀礼回答道:“一个是方牧,他又名曾泰来,原国民党军统重庆站情报处的处长。另一个人就是乔智燮的亲弟弟乔勇燮。”
岳忠勉问道:“这两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郭怀礼摇头道:“不知道,我也在找他们。”
岳忠勉苦笑着说:“如此说来,只有找到了他们两个人才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是不是?”
郭怀礼道:“我前面已经说了,我只是怀疑你,但并没有任何证据,所以,至少在我拿出你就是敌人内线的证据之前你还是清白的。其实老李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他不希望你和他一起担责。比如这次动用战备粮的事情,如果他和你都被停了职,接下来就会严重影响到县里面的工作,所以,这不是他不信任你,反而是对你能力的一种肯定。”
岳忠勉摆手道:“听你如此一说,我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只要我行得正,走得端,心里面坦坦****就行。”
他果然很坦**。那天晚上,他在郭怀礼家里吃了好大一钵红苕煮稀饭,还喝下了不少鱼汤,然后揩了一下嘴巴就扬长而去。
省里面对李庆林的处理很快就下来了:撤销一切职务,保留党籍。省里同时任命岳忠勉为县委书记,县政府原先的一位副县长被提拔为代县长。与此同时,省里面调拨出一批粮食送往川东各县,不过这一批粮食没有石峰县的份。
其实省里面调拨出来的这批粮食数量极其有限,据说平均下来每个人不到十斤,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母亲和翠翠一直住在巨熊村,后来翠翠的父亲终于说服了乔文燮,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他们很快就搬了家。冉崇启的房子一直空着,搬过去后一切都是现成的,倒也并不麻烦。乔文燮想到乔家冲的老房子毕竟也是大哥和二哥的家,于是就给两位堂哥打了个招呼,请他们有空时随时去清扫一下,他们满口答应了。
自从上次与宋惠兰见面后,乔文燮就很少回乔家冲了,后来他听说宋惠兰与乔顺燮结了婚,心里面禁不住感慨了一番。
第一次给李庆林家送去麦麸之后,乔文燮马上就后悔了,他发现自己的性子有时候确实是太急了些。后来他给李庆林家里送去的都是岳父提供的精米,巨熊村下面那条河流里面的鱼给得也不少。当然,他也会顺便给郭先生和二嫂准备一份。
李庆林被免职后郭怀礼反倒经常去他家,有一次两个人就说起了岳忠勉的事情,郭怀礼将那天与岳忠勉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然后感叹道:“他当时简直就是滴水不漏,说实话,现在我都在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李庆林思索着说:“其实我也一直觉得似乎不大可能是他。重庆解放后我们抓捕了不少军统特务,但是他们供述的特务名单中并没有岳忠勉。”
郭怀礼提醒道:“虽然如此,但无论从乔智燮还是肖云飞牺牲的事情上分析,我们内部必定存在着敌人的内线。此外,国民党军统内部也是山头林立,所以,存在于我们内部的这个敌人一直没有暴露身份,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李庆林道:“问题是,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方牧和乔勇燮。所以要搞清楚这件事情恐怕并不容易。”
郭怀礼道:“从某种角度讲,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滴水不漏只可能是在事前经过了深思熟虑,考虑好了可能需要回答问题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不是敌人的内线,为什么要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去找我谈那件事情呢?为什么要那么紧张?其实他忘了一件事情——滴水不漏反而是一种破绽。”
李庆林苦笑:“说到底你还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去证明这一切。”
郭怀礼道:“等乔文燮到了县城后我准备找他再好好谈一次。这个年轻人的思维方式比较独特,说不定他会给我们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