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十年前的生日

陆啟成觉得刚刚喝的酒有点裂,后劲上来了,现在喉咙有点烧灼,他趴在方向盘上,一双眼睛黑压压地盯着林决文。

他有点像屏息匍匐,静待猎物的豹子。他现在烦躁、难受,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里上。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决文。

林决文刚刚下班,手里捧着一束花。今天湘湘打算做湘菜,以前她总是笑说,虽然她妈妈是湖南人,但是不大会做湖南菜。

他很惊喜,今天她要做家乡菜,其实他的口味也是很重的。奈何他加班晚了,所以现在才回来。

湘湘应该在等他,没怎么吃。所以,他带了一束花,以表歉意。

他的手机响起,“湘湘,你猜我到哪里了?”他一扫上班的阴霾,笑意满满接电话。

苏啟成又很难受了,不仅仅是喉咙的干涸,他觉得身体某些地方、有东西在流窜,一点一点,就要连起来了,就要爆发了。

林决文在笑,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笑的更开心了,整个人轻快起来。

林决文在进楼梯之前,向车的方向扫了一眼,他有点不理解,觉得这车停在中间很突兀,这一带到底几户人家有车,有几辆车,他大概也有了解。

车里好像有个黑漆漆的影子,莫不是有人。

他还没进屋子就闻道一阵火辣辣的味道,他今天一天忙着科室的事情,只是中午随便吃一点手术室的套餐。

现在胃里每一个壁细胞、主细胞都开始分泌胃液,嗷嗷待哺。

“好香,湘湘。”

陆念湘接过鲜花,插进花瓶,摆到窗前。“太贵了。会不会太辣了,你受不了。”

“没事,我会努力吃辣的。”

结果,林决文吃了第一口,就有被呛到,“咳咳咳,不行,闻着香,吃着太辣了,只有你们湖南人受的住吧。”

他起身去拿水,闻了一下窗盘的花。不经意间又看到了路中间叉着那辆车。

现在是俯视的角度,在路灯下,可以更看清车停的有点突兀。车里真的趴着一个人。

来自医生的职业性,他觉得会不会那人的出了什么意外,突然脑溢血不会动了,还是心脏骤停。

但是车里的人好像有动了下。

他不禁皱眉道:“湘湘,你以后出行小心一些,最近楼下有停着没见过的车,没见过的人。”

苏啟成不知道那间屋子的人在做些什么,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夏至了。

她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吧,他告诉她了,提醒她了。

今天他心里一直在烦躁,虽然表面一直从善如流。但是有点心不在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专心致志地工作,每一个闲下来的空隙他都在想,生日。

不是他回华远的第一个生日,是十年前在阳台上的生日。

苏啟成抬头望着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白色冷系光,但是没有她的身影。

……

十年前的生日。

阳台上的交谈以后,两人的关系好像有了一点进展,又好像没有。

陆啟成还是不大爱说话,以前他对陆念湘的话是十句话回复两三句,现在是十句话会回复五六句,有的时候还会主动问一句。

陆念湘上课很认真,陆啟成只对感兴趣的数学课上的认真,其他的课大多数是在睡觉。每当早读课陆念湘在念英语的时候,苏啟成都是趴着在睡觉。

有一次陆念湘发现他没有睡觉,虽然趴着脑袋,闭着眼睛,但是那样子是在笑。

“你笑什么?”

他又无所谓道:“没有。”

“那你来念吧。”她知道他在笑她的口音,她念英语的时候比较认真,容易忘情。

陆啟成起身整理下乱乱的头发,轻轻瞄了一眼陆念湘指着的课本,单词好长。“am……bu……”

这下,是陆念湘拿起英文课本掩住脸在轻轻地笑。

陆啟成看她和课本抽抽的样子,觉得她有点可恶。

陆啟成往往在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就已经屁股离椅子了,他喜欢也习惯早走。

“你走吗?”但今天他醒来,发现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他这次睡的有点狠,放学都没在意。

现在他反而不在意走了,继续坐着。

“一起回家吗?”

陆啟成坐着没动,好像微微动了了脑袋,话他是听见了。但还是挺着身子坐着,没有动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或勾肩搭背,或欢呼雀跃,现在只剩四五个人了。

陆念湘最后看陆啟成一眼,也走了。

当陆念湘走出校门的时候,陆啟成站在走廊上。操场上没剩多少人,陆念湘也要离开视线了,在校门口的边缘。

陆啟成一直一个人走,所以喜欢在没人的时候走。总是走的很快,总是提前下课。

他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保安大叔惊讶道:“小同学,今天你怎么这么晚呀?”

“念书晚了。”

保安大叔更是不可置信地笑着,对于陆啟成的身世情况,他也是有点了解的。

他发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个大大鼓鼓的书包,细细的两条腿。他亦步亦趋,反正两人的家也在一个位置,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

她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以前她的步子总是很大,别人过斑马线,她也过斑马线,却好像只要花别人一半的时间。有时候走的快了,马尾一扬一飞,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追随着她。

今天她反倒走的吞吞吐吐,在等红路灯的时候,绿灯亮起也没发现,愣着,眼睛看着地面。

然后她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不在了,才扶着书包立即追上,步子更大了。

于是乎,陆啟成被下一个红灯拦住了。当陆啟成过了马路,以为她不见了的时候,发现她还没走远。

她站在一棵老树下发呆,她扬着头看着树,一动不动。年轻的女孩和古老的大榕树,好像在交流着什么。

大榕树很大,向上望去,枝繁叶茂,又沟沟壑壑,新旧缠绕。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树上有几抹飞跃的身影。

陆啟成也被几只雀跃的白色鸟儿迷住。

陆念湘却好像没看到,她快速收拾了一下被风卷起的头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突然,她又加快了步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雨色将至,要赶回去收衣服似的。

她在一家商店停下,那是一家小而精致的商品店。陆啟成看不清橱窗里是什么东西。不过,他看的出她在纠结,纠结了一会,她触到了店铺的玻璃门,轻轻推着。

还没推开,又放弃了。玻璃门只是轻轻摇了摇。店里老板娘也没发现,不然,她一定会招呼她进来。

陆啟成突然很想知道她想买什么,以至于让她纠结了一路。

到了橱窗前一看,橱窗并没有挂着什么特别的,就是满目琳琅的商品。

要过马路的时候,陆念湘转头看车。陆啟成一个速度没控制住,赶紧转身。

陆啟成转过身又觉得这明明也是自己回家的路,他什么时候顾虑那么多了。

以前她说什么,他都不在意的。重点是他没有跟踪她,要是他躲了,被看见了,倒说不清了。

可等陆啟成想明白,觉得自己不应该想太多,发现这条路上又多个人。

那个人好像跟他一样,也是在跟踪她。

他迅速跑上去,横穿马路,揪住了钱向前的肩膀。

“谁呀?”钱向前被这横空出现的手惊到。

“你干嘛,陆啟成?”钱向前一边向前瞄去,一边又觉得要是被陆啟成这家伙缠上很麻烦。他想起上次被这他压制的情况。

手劲不禁加重,一把将陆啟成按倒墙角上去,“陆啟成,井水不犯河水,上次的事就算了,这次你别再跳跃,否则我让你知道你有多夹屎。”

夹屎是当地骂人的土话。一件事,一个人夹了屎,就是很垃圾、没用的意思。

“你要干嘛?”

钱向前看着陆啟成说话的语气与表情,觉得他很可恶,反正他就是不喜欢他的样子。一下之怒从中来,忘了还想跟踪陆念湘的事情。

“关你鸟事。”钱向前狠狠地干了他一下。

陆啟成吃痛,捂住伤口。

钱向前莫名爽快,哈哈地咧嘴笑,看着陆啟成夹屎的样子。

陆啟成从哪里看都不是钱向前的对手,个子、块头、平时打架的经历。

他看着他轻蔑的笑,突然扑上去。是一头被咬痛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钱向前被扑倒,对方的拳头就要袭来,他扭头躲过。他心里得意暗喜,陆啟成的手砸到地面。

不过,他没得意多久。按理说,陆啟成的手会很痛,可是他没有停下,又一拳砸过来。还夹杂着地面的沙子。又粗又糙,钱向前嘴里很快有了血腥味。

“你有病呀。”钱向前怒吼,他是真的怒了。陆啟成是真的有病,手砸到地面都不会痛的吗,眼睛眨都不眨,手又迅速又凶猛砸来。

钱向前也疯了,费力挣脱,很快,他就站起来了。

叫嚣道:“来呀,来呀。”

陆啟成不言语,紧紧注视着他,在钱向前上来的那一秒,拦住他的臂膀。

钱向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一个不好惹的疯狗,不是他打不过他。他好战不恋战,心里想着的是一下子狠狠地给他一下,享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快0感。

但陆啟成就是会把他弄成持久战,紧紧缠着你,恶狠狠地咬住你、困住你。他没有力量一下给人重创,可是慢慢撕咬、缠绕、吞噬。

他是一只恶狠狠的小猫,虽然小,可他的利爪子,五爪分明,在地面上吱吱作响。

有一瞬间,钱向前扶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真的想把这陆啟成给杀了算了,怎么会这么痛。他觉得他的眼里的光就是要杀了他。

他不想纠缠下去了,他瞧着远方,戏谑道“陆啟成,你小子不会是喜欢陆念湘,这么费力?”

周围的声音好像小了一些,陆啟成的右边眼睛被沙子迷住,咯噔着有些难受。

……

陆念湘脑袋轻悄悄地从门后探出,这很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樊云凤,樊云凤在浇花。

“妈。”

樊云凤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眼女儿,没说话,还是在默默浇花。

“妈,今天不出去吗?”

樊云凤近来心里置着闲气、愤气。饭也不好好做,整个人闲闲散散,听到陆念湘的话,心里突然一股子厌烦出来,“干嘛?你管我出不出去?”

陆念湘知道樊云凤的脾气,她是心里不爽快,才天天出去打麻将,打牌。

出去是樊云凤用来气陆长英父女俩的方法。她喜欢天天打扮的美美的出去玩,然后陆念湘和陆长英去叫她回来的时候,大声骂骂咧咧地骂他们父女俩,尤其是骂陆长英。

好像这样就能发挥心里的怒火,在外人眼里把陆长英父女俩说的低头丧气的,她的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今天,陆长英去喝喜酒去了,喜酒请的是她们夫妻俩,樊云凤做派起来,就是不去,她也就闲下来了。

“怎么,你们父女俩,就是想拴着我是吗?合着,我出不出去,你爸不在了,你就要管我。”

陆念湘低眉,轻声说道:“没有,爸不在家,我想你能在家。”

樊云凤放下手里的水壶,细心地剔除残叶,像她采茶时候一样地娴熟,熟练。

陆念湘在洗手。

樊云凤瞧着女儿乖巧的样子,有点歇嘴的意味,细心打理那盆红花,其实她不喜欢打牌那群女人,不爽利。

陆念湘看见樊云凤静静的背影,天色快黑了,要来不及了。“妈,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去打牌了,爸他很伤心,每次……”

“我做事要管他喜不喜欢干嘛,我喜欢就好了,就没一件爽利的,你们家风水好,你和陆长英一个样。”樊云凤的气又上来了,风风火火撂下盆栽,贴镜画眉抹红,比刚刚剔除残叶时流利多了。

她好像恨不得离开这里,她在出门前,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道:“汤在高压锅里,等气排进了再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关门的声音都很大。

陆念湘捏捏高压锅排气阀的笔帽,没什么气了,一锅浓浓的排骨汤呈现在眼前。

但她却不急着吃饭,盛了高汤来煮面。灶台还有一点炭是红的,没有灭。用管子吹一吹就有火了。

灶台冒着热腾腾的气在煮面,煤气灶的小锅在煎荷包蛋。

金灿灿的荷包蛋放在白软的面条上,洒上绿色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她突发奇想,用番茄酱在煎蛋上画出一个笑脸。

临走之前,她用勺子盛了一些高压锅里的排骨汤,很好喝。

她看向屋里的盆栽,花红叶茂、亭亭玉立。她是故意那么说话气走樊云凤的。

陆念湘带着精心准备的长寿面,来到阳台,但是墙壁静静的没有声音。

她又探出脑袋,对面没人,紫色牵牛花快要闭合了,原本的淡紫色在暮色中被染深了一些,却增添了一丝柔弱感。

她就这样痴迷地看着花,心里想着他看到她会怎样。

陆啟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陆念湘已经在一旁做作业了,她听到隔壁的声音,立马站起来。踱着步伐与到墙角,隔壁没开灯,借着陆家的灯,可以看见陆啟成的身形。

陆念湘缓缓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晚?饭吃了没有?”

不知是她声音太小,还是陆啟成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听到。

陆啟成在盛水,凉凉的毛巾与热辣的伤口亲密接触,疼痛的侵蚀让他忽视了其他。

“陆啟成,你要不要吃面,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一次,她的声音大了一些。

陆啟成转头,因为陆家有光,所以陆念湘的脸,他看的清清楚楚。她有些紧张,紧张里面埋着欣喜,还有一点点其他的东西,但是眼睛里洒满了光。

那一刻,她的样子冲散了他心里很多情绪。

“好”,不知不觉间就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又后悔了,他身上有伤,很疼很疲惫。

可是陆念湘一下就过来了,带着她煮的长寿面。

他慌乱喊道:“不要开灯。”

陆念湘闻言停住按开关的手,把面给陆啟成,“今天是惊蛰,你的生日,长寿面。”

他们靠的很近,陆念湘看到了他脸上的擦伤,他的衣服也是脏的,身上还有细汗和沙土的味道。

陆念湘望向灯,看向没开的灯,再看向一旁的水盆和毛巾。

她抬眼,轻轻问道:“你跟人打架了?”

陆啟成没有想隐瞒,脱下马甲,继续打水擦拭伤口。

虽然没有开灯,可是还是可以看到,左手肘关节处一片淤青,脖子上几条红0痕。白色的小背心下角一片黑污渍。这是他倒地和钱向前搏斗的时候留下的。

“是钱向前吗?”

一大盆水倒向水池的声音,接着是哗啦啦水龙头里的水流出来的声音。

“你一定饿了吧,先吃面条吧。”她不再追问他打架的事情。“这么晚了,应该很耗体力,吃面条吧,还有煎蛋。”

水龙头的阀门被关上,陆啟成鼻头一酸,捧起面条,大口吃面。

陆念湘坐在一边看他,拿筷子的手湿湿的,手背还有沾着水的伤口,感觉每用力一下都会扯到痛觉神经,以至于他用筷子没有那么流畅。

她轻轻抿唇,开口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陆惊蛰。”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根蜡烛,轻轻唱着歌。

陆啟成没有开灯,陆家的光已经照亮了这里。

他鼻子又开始酸,眼睛也有点酸了。

……

现在陆念湘和林决文家的灯也亮着,可是那光再也不会照向他。

苏啟成的车里黑乎乎的,什么惊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都是骗人的。

他开始觉得有点冷,有寒意钻进他的白色衬衣。白色纤弱,迅速钻满全身。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他在吃长寿面,陆念湘在一边唱歌。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没过过生日,父母走的早,小时候的生日,他不记得了。

姑母沉默寡言,有的时候也会给他做一碗面,做点好吃的菜。但是从没为他唱过生日歌,点过蜡烛。

那天打了架,他浑身酸痛,手臂和眼睛是火辣辣的痛,心里是坠坠沉沉。他只想一个人在阳台慢慢消磨,舔舐伤口。

陆念湘带来的长寿面,她问他饿吗,是的,他饿了,很饿。

苏啟成现在有点疯魔,明明发冷,可是额头又冒出细汗,这种黏腻不能发散的感觉,他整个人坠胀难隐。

是痛了,刚才的难受只是前奏,现在他的右下腹一片抽痛。

他拿起手机,打给高植。打完电话,他想自己开车往回走,这样可以快点,可是好像没有力气,肚子真的很痛。如果,夏至现在在身边,他可能……

虽然菜很辣,但是林决文也吃了大半,因为湖南菜真的很好吃。

林决文其实是个重口味的,只不过陆念湘口味淡,做的菜颇有江浙一代风范,调味料少,注重菜本质的味道,他也就迁就她。

吃饱喝足,一起收拾完餐桌厨房,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林决文是做事有计划、有条不紊、喜欢先苦后甜。比如现在,他知道收拾完了厨房,锁好了门,明天没有排手术,只要上半天的班。

陆念湘明天休息,不要上课。明天也不是什么特殊重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