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天帝陛下驾到

那金光来到朝游露的身边口吐人言:“真君,你我二神从此共坐西天,以安万世”。

周遭欢呼雷动,却一声都不能传进她的耳中。

朝游露死死地盯着地面,恨不得此时出现一个天坑,就此将她埋葬进去,好再不与玄微苍溟相见。

她的剑灵是西方大帝。

为了让她勘破红尘,作为她多年好友的玄微苍溟好比那舍身割肉喂鹰的佛,又像引渡痴男怨女的肉身菩萨。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对她伏低做小,一味引她回归正途。

想起自己数次逼迫剑灵,令他在床榻间伺候自己的情景,朝游露的内心已泪流满面、崩溃决堤。

天啊……在过去的这些年月里,她都对天帝陛下做了些什么啊……

朝游露口中无味,眼中无光,耳中无声,每分每秒的煎熬都被拉长到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熬完了这场庆典。

庆典大会结束之后,人皇南惊虞却久久不肯离去。

朝游露应酬得已经有些累了,仙人一波接一波祝贺她终于出关,漫天飞舞的赞美之辞游说得她怀疑自己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都是假的,不过是她闭关修炼历劫的一部分。

然而南惊虞的存在却切切实实地提醒她,某些历史遗留问题还需要解决,毕竟她当年靠着假死金蝉脱壳,存在着道义上的瑕疵。

她终于抬起眼睛仔细端详南惊虞,他的相貌与她记忆中相差无几,依稀还是那样俊美而落寞的面容,只是更加成熟了些,蕴含着帝王特有的深沉。

朝游露扯动嘴角,生平第一次唤出他的名字:“蓝月王朝人皇陛下,南惊虞。”

此时不仅帝释没有走,帝释身边的两尊天神也没有走。

莫觞和岸殇分立玄微苍溟左右,偶尔从容地交谈几句,仿佛是在汇报这些年来昆仑墟代理业务进展事宜。

但朝游露知道。

这几尊神看似在讨论工作,事实上同岸殇在羽华派中拍手看热闹别无二异。

“莹贵妃……不,仙帝,你这一生……”

想起朝游露假死前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一幕,南惊虞终于问出了他心中几十年来的困惑。

“可曾有真心的爱过我?”

此言一出,四周声息不闻,蓦地安静了。

朝游露不答反问,“你呢,陛下?”

“你是我心中翩鸿若仙的天人,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我所求所愿,不过是你能够以凡人的身份陪在我身边,从此朝朝暮暮,度过余生。”

南惊虞果然不愧是在鲜花海洋中浸泡长大的帝王,连两个简单的“爱过”都能拓展出如此动人心弦的话语。

“翩鸿若仙”这几个字出卖了他,朝游露犹记得与他正式会面的那一天。

她身着一身淡碧色的男装,跟翩鸿若仙扯不上半点干系,此后更是各式男装,连一丝展现风情的机会也无。

“所以就在胥子衿提出我自幼修仙的谏言时,其实陛下就已经知道,当初那晚月夜下飞天的人是我了。”

即便如此,南惊虞还是一直忍着,一直等到她前来与他告别,因害怕提早见面会动摇心性,一瞬间改变将她送往前线的主意。

朝游露只觉疲倦,“所以,我从未爱过陛下。哪怕是我觉得陛下长得好看,又落寞得惹人心疼,也不过是几度幻想你是个完美的梦中情人,又把你当做躲避胥子衿的遮阴大树。但我心里知道,你是个人间的帝王,给的爱能是什么爱呢?”

“为何?”南惊虞却苦苦追问,不肯松口,“为何你不肯爱我?我人间富贵已极,皮囊又这样俊美,才华优秀,就算比之天神也不逞多让,这样的我不能让你付诸真心?”

旁边那几尊天神的表情越发微妙,方才还借助公务略作打掩护之用,此刻已经彻底抛掉伪装,直勾勾看戏了。

“人生很长,难免有真心错付所托非人的时候。但真心只有一颗,因此要慎之再慎,不能随意践踏。你是人皇陛下,既要绵延子嗣平衡各方势力,又要求每个嫔妃对有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这太难了,陛下……”

“更何况身为半妖的你,究竟是作为妖怪继续修炼,以求道法长生。还是作为人间的皇帝,享受权利富贵,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身为半妖的你”这几个字一出扣,南惊虞整个人都如雪水浇体,枯坐在原地不动了。身为帝王,演戏演久了,面具和脸就粘在了一起,撕扯不下来,就连落寞深情的人设都以为成了自己本身。

“仙帝陛下,”南惊虞向她福了一福,“我的心中会永远保留着你的位置,每日为你焚香三柱。愿你在苍天之上,也能够看到一颗我对你不变的心。”

朝游露坐在仙帝之位上,南惊虞向她行了礼后,她略欠身还半礼,这一对凡间的夫妻总算是在仙界完成了最后的团聚和别离。

当南惊虞意识到自己在朝游露面前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心中一紧,如弦张极致而断,突然想起了当年关于朝游露的预言。

“此女尊贵异常,更胜于九五之尊之上。”

明明……明明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根本目的都不在于要取走她的性命,而只是想要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啊。

然而,她最终,还是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

过去钦天监所预言的一切,竟然都变成真的了。

如果当年他并没有对那样的传言心存芥蒂,从而对朝游露处处提防。是否便不会迫使她用英年早逝的方式金蝉脱壳,也会愿意与他携手在凡间度过快活的一生?

因畏惧未来而试图改变未来,以此最终走向了这样的未来。

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命运洪流面前的衰微,叱咤风云的人皇陛下也不由流下了一滴冷汗。

南惊虞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仿佛懂了,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懂,他的角色还是那样的深情。毕竟已经自我欺骗了半生,要从角色扮演中拔出来谈何容易?

朝游露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她曾惊鸿一瞥看见了人皇南惊虞幼时的踪迹。

彼时天下已定,她与玄微苍溟乘风破浪视察西海。

海风猎猎,掀动衣袂飘飞。年幼的鲛人在船后一路尾随,她笑问鲛人何处去?

小鲛人说要去陆上寻自己的父亲,做一位统领大陆叱咤风云的帝王。

“哦?”朝游露惊讶,将手放到他的头上,摩挲再三,“你想要做人皇?皇帝孤苦又短命,你可是想清楚了?”

鲛人会因第一个情动之人而选择自己的性别。

她将鲛人一路捎带回大陆,崇拜景仰她的鲛人在月圆之夜化为男身,从此终身以双腿行走。

二十年后,转世的她成为了他的嫔妃。

美好的初遇,从来与结局圆满与否无关。

和玄微苍溟一起坐在三足金乌车中去往神界时,朝游露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他,只作疲惫假寐之状。

玄微苍溟却如当剑灵时一般,自觉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上。

以前觉得甜蜜无比的相处,却因为朝游露知晓了真相,从而变得煎熬无比。春去秋来,几百载的相伴,她始终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没的叫他看了许多笑话。

哪怕他并不因此笑她,她却不会因此减少难堪。

玄微苍溟感到手下的脖子肌肉僵硬,朝游露不如以往服帖。

他关切问道:“真君,怎么了?”

“帝君,”朝游露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身躯挪远了一点点,“以后我如何往返于神界与昆仑墟?”

玄微苍溟笑道:“和本君一同便可。”

朝游露身躯一颤,若果真如此,可是大大的不妥。

她绞尽脑汁地道:“帝君,你这天帝规格的三足金乌烈焰车好生威风,我……”

“……我也想要一辆。”

玄微苍溟一愕,心好似轻轻往下一落,沉不到底。

想来她自己也是需要常常用金乌烈焰车临时出行的,“好罢,本君让毕月乌星君去安排。”

司仪神官和玉真神使见面,两神互行一礼。

“玉真神使。”

“司仪神官。”

司仪:“不知玉真神使有何要干?”

玉真笑道:“我受昆仑真君嘱托,向司仪转述,当年帝君既割席半帝之位予她,往后于出席座次安排上,还要劳司仪神官多费心些。”

司仪神官闻之一怔。

安排,怎么个安排法?

往常昆仑真君都是相伴在帝君的左右,还未来得及飞升便去往下界转生,那帝座上自然是只有帝君一人。

如今真君重回神界,究竟是坐在帝君的旁边还是下方?

在西天诸神之中,有不少是昆仑真君往日在人族中的拥趸。无论是前后左右,一不留心,就难免分了尊卑、留下口实。

昆仑真君身为女中豪杰,必然很是在意这这半帝威仪,否则也不会特意遣玉真神使前来寻他。

司仪神官面临着接下来大大小小的公开场合座次安排,想到昆仑真君的殷殷叮嘱,几乎愁得要熬秃了头。

经过与属下的多次探讨之下,司仪神官终于制定出了原则性的座次出席方针——

平等化、均衡化、动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