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至暗时刻

16层1603单人病房里,季白仍旧没有脱掉鸭舌帽和口罩,尽管躺在**的安易双眼失明,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你今天自杀成功的话,我过来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季白边剥芒果皮边说。她的语气很轻松,动作也很悠闲,好像谈论的根本就不是生死,而是手里的芒果有多香甜。

安易没有说话,平平的躺在**,但是他胸口剧烈地起伏证明他没有睡着,他还处在刚才激动的情绪中。

季白把剥好的芒果递给安易,“吃不吃?”

良久,安易没有出声。

季白把口罩从下往上掀起一点,刚好露出红唇,咬了一小口芒果,然后赞道:“嗯!甜!水果店老板没骗我,果然不错。”

直到季白吃完一整只芒果安易才翻了个身开口了,“我死了更好,死了清静,别人也轻松,我也轻松。”

季白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安易床边,顺便用力拍了一下安易的屁股,“轻松个屁,你寻死后这个夏天从头再来,你还是看不见,你还是得崩溃,你还是要死要活的。”季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经过前几次循环你也没有什么改变,最起码心境上从容一点吧。”

安易瞬间皱起眉头说道:“我讨厌!我讨厌改变!我讨厌看不见世界!我更讨厌看不见你!”

季白心里一甜,轻声笑道:“是不是想念我的盛世容颜了?我就在身边,你可以牵着我的手,或者抱着我,想一下。他们都说人看不见之后其他的感官会很敏感,我想,我在你脑海里的样子是清晰的,是永恒的。”她顺势躺下,抱住安易,“我希望我在你脑海里的样子是完美的,是永恒的。”

安易道:“我讨厌永恒!”

季白重新站起来,问道:“你还讨厌什么?”

安易道:“我讨厌一切!”

季白微嗔道:“这一切也包括我对吧。”

安易道:“当然不是,你知道的,你对我很很重要,我只是……只是很痛苦。”

季白更加生气,边倒水便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痛苦?我的痛苦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问我过,你更没有关心过我的痛苦。”季白把一整杯水喝下,长叹一口气又说道,“懒得跟你吵。”

片刻,安易道:“我也不想跟你吵。”

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季白又吃了一根香蕉,安易翻了个身,然后叹了口气,两人还是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季白先开口了,因为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因矛盾或者是激烈情绪而引发的沉默,冷暴力会让季白觉得自己会疯掉的。

“好了,就这样吧,别折腾了,一遍一遍死,一遍一遍重来,一遍遍崩溃……安易,通过几次尝试,你的眼睛或许是注定了的。咱们好好生活不好吗?反正都过不去这个夏天,不如咱们就在这个夏天里找一点新的希望,找一点新的人生体验,去发现一点不同的精彩。”安易没有任何回应,季白继续说着,“我算是想明白了,其实我真的就想跟你好好谈个恋爱,享受被爱与爱人。咱们好好在一起,我不工作了,我赚的钱够咱们开销,反正夏天过完也要从头来过,就相当于我的钱永远花不完。你想想,这样其实也挺好,真的挺好的,就相当于我们免费拥有百样人生。”

“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季白又问道。

安易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有意无意发出来的,又像是在清嗓子,这让季白的耐心瞬间消失殆尽。

“你清醒一点,我们困在夏天的循环里了,出不去的!而且你的眼睛也注定在这个循环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失明!”季白重新倒了一杯水,直接浇到了安易的头上。

“你有病吧?”安易失控大声叫道。

“我们不能总生活在阴影里,重回阳光也不是靠时间的推移,因为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圆,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重新站在阳光里。”季白走到病房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希望你能明白。”说完她便离开了。

即使是晚上,医院门口也停满了车,陆续有看望病人的家属以及病人走进医院。季白穿过人群,却感到周身全是孤独。

回到公寓里,季白没有开灯,她蜷缩在黑暗里,忽然觉得胃有点痛。大概是水果吃多了吧,但是季白懒得从沙发上起来去找药了。忍着疼痛,似乎更能感觉在一遍又一遍的夏日循环里的真实。

谁又不是从黑暗里重新来过的呢?季白的黑暗简直是“灭顶之灾”。或许在别人看来,第一女主播有什么可痛苦的?名利双收,万众瞩目。一帮臭男人天天在网上捧着,榜一、榜二、榜三等金主哐哐拿钱砸,高级法餐想吃就吃,奢侈品牌想买就买,每天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在镜头前说说话、聊聊天、佯装热情的谢谢打赏的粉丝,一切就全都有了。简直是令人艳羡的生活。

可是,她的黑暗,比死还要痛苦。

季白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墙边用脚踩亮了地灯,然后边脱衣服边走向卫生间,当她把上衣完全脱下来丢进一旁的脏衣篓里后右手手腕上露出三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她用左手打开卫生间灯的时候左手手腕上也有四道深刻的伤疤。

她进入浴室,打开淋雨站在正下方,清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流淌,她面向墙壁,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忽然,她的肩头开始微微耸动,然后是越来越快,抽泣声开始若隐若现。终于,清水砸白瓷的声音再也掩盖不住哭泣声了。

洗完澡出来,季白打开了所有的灯,顿时房间变得明亮。客厅正中间那面空白的墙上挂着一幅季白自己的巨幅写真,可见她是有多么自恋,但她的脸,确实精致漂亮,令无数男人神魂颠倒。

季白欣赏自己的美,陶醉自己的美,就像她欣赏那些欣赏自己美的男人的表情,陶醉那些陶醉自己美的男人的眼神。

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所在乎的就像一栋精美的大厦,刚刚建好不久便轰然倒塌。

季白看着墙上的绝美的写真,眼睛里再次噙满了泪水。她回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尤其是去掉脸上的肤蜡之后,季白的脸看上去竟是恐怖——五官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整容失败带给季白的痛苦远远不及失去美貌带给她的折磨,她宁愿身体上遭受万箭穿心的痛苦,也不愿失去曾经十分之一的美貌。

季白所失去的,是最在乎的。在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亡,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曾经,她把家里的镜子一面一面打碎,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脸,但她又无数次的一面一面把镜子买回来,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镜子,可如果她一直涂厚厚的妆和大量肤蜡的话,脸迟早会烂掉。

如果说季白的人生还有希望的话,那安易便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个一直循环的夏天,是她最不希望打破的梦境。

突然,手机响起。季白卸肤蜡的手抖了一下,这么晚了,谁还会打过来?安易吗?

季白拿起手机,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犹豫片刻季白挂断了。手机刚放下,又响了,还是刚才的号码。季白想,连续打两遍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喂?”季白接通后按了免提。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是季白熟悉的声音。季白打了个冷战,迅速挂断了电话。

手机第三次响起,季白直接关机。她还有另外一部手机,知道的人很少,都是一些亲密的联系人,所以她也不担心安易找不到她。

季白继续去除脸上的肤蜡,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自嘲道:“我应该去本色出演画皮。”

话音刚落,卧室传出了来电铃声。季白起身到卧室去接她的另一部手机,却发现来电仍旧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季白记得号码的尾数,跟刚才来电一模一样。

他竟然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看来把自己查了个透明。

“我最近不好,特别不好,极其不好。”季白接电话。

“知道你不好,我就放心了,不,应该是开心。”电话里的男人说道。

“黑崎,我会把你打赏给我的钱都还给你,我已经退圈了,我会在互联网上消失,请你不要再联系我了。”季白很想用骚扰这个词,但是她忍住了。黑崎一直是她直播间礼物榜单的榜首,很有财力,现实中也应该有些势力,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查的那么清清楚楚,这个号码都弄得到。

“我需要钱?我在乎钱吗?我在乎的是你啊,我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或者说一切形容女人美的词,季白现在都听不了,她盯着镜子里完全毁掉的恐怖的脸,胃里在一阵一阵翻涌,她大概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只吃了一些水果以及喝水。所以,现在她只能干呕,呕得喉咙又疼又痒。

黑崎听着季白难受的声音,却笑了起来。

这笑声,令季白感到恐惧。尤其是在漫长漆黑的闷热夏夜里,恐惧好像会生长一般,肆意把季白缠绕住,完全缠绕住,直到她无法呼吸。

“明天十一点,我们在一次见面的餐厅见面,要来哦,我等你。”黑崎最后说道,“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季白知道,黑崎不是说说的,他真的会来找自己,而且会找到自己。再躲是没有用的时候,只能去面对。那些必须要面对的事情早晚都会到来,有时候是在万全准备的状态下,有时候就像现在,惊慌失措。

黑崎挂了电话,季白握着手机怔在那里。片刻,又是一通电话把季白从恐惧的泥潭里暂时抽离出来。因为,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安易。

“我需要钱。”季白接通后安易先开口道。

“多少?”季白问道。

“很多,要现金。”

“你做什么用?”

“你只需要给我。”

“好,明早我去银行取了给你送过去。”

“上午我有检查,护工会全程带我去,你晚些时候来。”

“好,我那我中午带饭过去,你想吃什么?”

“都行。”

“好。”

安易挂断电话,连一句“早点休息”都没有,也没有给季白说出“晚安”的机会。

季白不会跟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生气,况且她爱他,就像她坚信他爱她。

季白倒在**疲惫至极,但是无论怎样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等到了天边泛白。失眠是令人绝望的,但等待季白的还有更加的绝望的。

她给自己准备了早餐——三明治和牛奶麦片,但一口都没能吃进去,勉强喝了几口牛奶。

重新化了妆,选了一身非常素净非常低调的衣服,戴上帽子、墨镜、口罩,背上一只双肩包,季白出了门。她先后到四家银行取了钱,共取出20万现金,全放在双肩包里。

十点二十五分,轻语餐厅。季白已经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在等待黑崎了,如同等待噩梦。

季白面前摆着一杯冰水,和一些点心,均一口未动。中间有服务员过来细心询问要不要换热水以及点心是否有问题。

季白摇了摇头,“我等人。”

“在等我。”黑崎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季白的手攥紧衣角,没有回头看,直到黑崎坐到对面,她始终是低着头的。

“怎么?不敢看我?”黑崎拿起季白面前的冰水喝了一口,问道。

“我谁都不敢看,我没脸见任何人。”季白道。她清楚他的愤怒。

“帽子、墨镜、口罩,摘下来。”黑崎缓缓地说道,但是语气里分明带着强硬的命令。

良久,季白没动。

“我就坐在你对面,只是想跟你吃个饭,你这样,对我很不尊重。”黑崎边说边开始吃季白面前的甜点。

季白终于还是摘掉了帽子墨镜和口罩,露出已经用肤蜡和化妆技术“修补”后的绝美脸庞。

“真美啊。”黑崎叹道,“美得不可方物。”

季白沉默。

黑崎继续说道:“说实话,你经常让我想念,想念你的眼睛,想念你的侧颜,想念你的温柔,想念你表达欲望的真实,从不遮遮掩掩,我想念你在我面前的一颦一笑。”

季白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值得你挂念。”事实上,她现在几乎无法做任何表情。

黑崎点点头,说道:“没错,你不值得,你当然不值得,你以为你是谁?”他冷笑,“我在你身上倾注那么多感情和金钱,你就拿一张烂脸骗我?”

自从季白的照片被曝出去之后,戳破了她美颜滤镜下的所有谎言,更让她背负了所有的网络暴力与全民恶意,就好像犯下了永远不会被原谅的罪,季白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按住自己,无法动弹。尤其是在那些打赏过礼物的粉丝眼里,她从秀色可餐变成了面目可憎。不,应该是面目可憎的几何级增长。

见季白没有回答,黑崎继续说道:“是不是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脸就已经烂了?”

季白没有否认,因为这就是事实,事已至此,说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点了点头,明确了答案。

“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我做噩梦,吃不下饭,瘦了三斤,心情差到极点,因此投错钱,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些都要算在你头上。对了,最最最严重的事情,你让我在圈子里丢了面子,我无法抬起头来!”说这些的时候黑崎是面带微笑的,但是他盯着季白的眼睛变得猩红。

“我只是一个追求美的普通女孩,这样的结果我才是最难过最不能接受最崩溃,甚至是最想死的那一个人。”

“你是追求美还是追求虚荣?”

“我……”

“美还是虚荣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自己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我……”

“我觉得你不应该消失得这么彻底,应该常回家看看,毕竟是网络成就了你,粉丝成就了你,你不想念他们吗?”

被黑崎浑身散发出来的令人生畏的压迫感束缚着,季白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黑崎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真的很生气。人一生气,就要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情。

“大家都很想念你,我帮帮你吧。”说完黑崎摆了一下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按住了季白的双臂。

“你要做什么?”季白努力挣扎着问道,但是两个男人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就奈何不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第一次在这家餐厅见面的时候你穿了一件旗袍,可真美,现在我还能记得你当时的样子。”说着黑崎闭上了眼睛,嘴角上扬,“那件旗袍我是专门找人按照你的三围定做的,三万多,物有所值。对了,这件旗袍还有吗?”

季白机械地点点头。

“希望还有机会再看你穿一次。”

“你究竟要做什么?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放过我好吗?就当是可怜我。”

“你让我觉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那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这只苍蝇。”

“人们看到苍蝇哪有不打死的道理。”

说完,黑崎开始无情地撕碎她的衣服,很快包裹严实的季白变得衣衫褴褛。

“不要!”季白环顾四周,想要求助,但是发现餐厅里除了黑崎一行人,已经空无一人了。看来黑崎是事先包下了餐厅,然后肆无忌惮的实施报复。

“放过我,求你了……”季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已经被全网扒得几近透明,现在是她最后的“保护伪装”了。

“你穿得太多了,这么闷热的天气,我帮你凉快凉快。”黑崎笑着,“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清爽了很多?”

季白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黑崎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你自己卸妆。”

季白道:“我选第二个。”

黑崎不紧不慢地说:“第二个是我帮你卸妆。放心,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我会尽量温柔一些的,对女人温柔是绅士的义务,刚才我有点不绅士,为此我感到抱歉。”

季白身体僵在那里,任由黑崎擦掉她脸上的妆,去掉她脸上的肤蜡。黑崎一边有条不紊地操作着,一边像是拉家常的语气说道:“为了成为你的头号粉丝,我可是非常耐心的花费了不少时间,你是知道的,时间有限,很宝贵的,尤其是我的时间。所以,肯为你花时间的人,一定是很喜欢你的。持续两个月,我亲自每天在直播间给你打赏一艘游艇,我在你的打赏榜上迅速攀爬,到最后我落下第二名礼物金额七位数。你是因此感动的吗?所以才有了我们第一次吃饭。”

“我至今记得那种期待跟你见面的心痒痒的感觉,很美好,是你带给我的美好。”黑崎继续说着,“吃完了饭,我提出约你看一场电影,电影票已经买好了。你却拒绝了我,我当时特意为那顿饭和那场电影腾出了时间,所以你必须去,我让人半强制的带你上车,然后在车上跟你道歉,有点粗暴了,你说你还挺喜欢的。怎么样?现在呢?喜欢吗?”

说着黑崎已经把季白脸上的妆卸得一干二净,丑陋的脸庞呈现在黑崎眼前。黑崎仔细端详着,与此同时,季白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如涓涓清泉,似乎是永远淌不尽的。

“如果此时是你原来那张美丽的脸,真的便是梨花带雨了,令人怜惜了,可惜,现在不是,你是毁了你自己,顺便毁了别人的幻想。”黑崎拍了拍手,忽然餐厅的门打开,涌进来一群拿着长枪短炮的各大媒体记者,足有几十个人,看来黑崎几乎请来了全衡州大大小小的所有媒体。他们一个个举着相机对准了这个曾荣获玉女主播称号的女人,他们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流露着兴奋,就像是盯了一夜的猎物终于到手了。

虽然网上已经有她很多真实面目的照片,但是季白消失在互联网上几个月,她的讨论度仍旧居高不下,占据各大媒体热搜。近照无疑是又一重磅炸弹。

此时,已经没有人按着季白了,但是她仍旧动弹不得,紧闭着流着泪的双眼,任人在她的灵魂上践踏。那些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在季白听来就像是刀剑在风中挥舞,每一声都是凌迟般的痛。

良久,他们拍够了,退出了餐厅。

“睁开眼睛,看着我。”黑崎命令道。他拿出手机,反复对着季白调整角度和构图,终于拍出了一张自己最为满意的照片——一张不对称、满是手术痕迹、丑陋无比的脸;一张挂满了泪水,绝望的脸;一张令女人害怕令男人厌恶的脸。

但她眼神又充满了仇恨,死死盯着镜头,盯着透过镜头、透过网络偷窥她的每一个人。

“就是这个表情,太真实,太有艺术感了,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表现出来的张力。”黑崎欣赏着自己的摄影作品,“我必须得买个漂亮的相框装起来,摆在我的办公桌上。”

变态两个字就在嘴边,季白没有说出来,她咬着牙,恨得牙根痒痒。

“我想他们刚才拍摄的照片也会令广大网友感到满意。”黑崎说完大笑着离开了。

季白一人瘫软地靠在椅子上,她能想象得到,明天网络上会是怎样的“吃瓜狂欢”。无数人会看到她的脸,令人作呕的词汇、充满恶毒的谩骂都会挤进她耳朵里。她即将再次经历更为煎熬更为崩溃更为凶恶的攻击。

季白不想这样,更不想伤害谁,她默默承受着伤害,且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我道歉,赔偿,退出,你们为什么总揪着我不放呢?

有答案吗?

或许有,只是幸运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季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艰难地扶着椅背站起来,她朝着卫生间走去,路过后面工作人员区域的时候顺便拿了一套女服务员的制服。

十几分钟后,季白从卫生间出来,她重新补了妆,换了衣服。出了餐厅,打了车往医院去。

出租车上,季白的头歪着靠在车窗上,一棵一棵陌生的树向后远去,一栋一栋冰冷的建筑在视野里消失,只有天上的白云,好像熟悉一些,但又太遥不可及了。

“姑娘,前面大堵车,要绕路吗?差不了多少钱。”司机师傅探头探脑地按了两声喇叭,随后问道。

“好。”季白道。

出租车在三环路上飞速行驶着,季白觉得头特别疼,是那种被无数战机轰炸过后强制性的疼。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无助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季白不是没有尝试过在新的循环里避开黑崎,但都失败了。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里,想要避开一个人太难了,他可以换ID,换联系方式,甚至是跨界入股你所在的直播公司。但每一次她都无从避开,如同安易的失明,似乎都是注定的。

然而每一次来自黑崎歇斯底里般的报复都不尽相同,每一次细节的走向不同,导致发生的过程也不尽相同。

无助是成倍的。

上一次循环季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牺牲了很多本应得到的资源和利益,避开了黑崎,但是最终她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小丑而已,因为,黑崎避开了,还会有黄崎、白崎、蓝崎、绿崎,甚至紫崎,总有人成为榜单第一,总有人阔气出手只为博美人一笑,总有人狠起来心肠歹毒,而自己总是恨起来无能为力。

渐渐地,季白终于也明白了,循环像是永恒的存在,是不会改变的,而循环之内那些费尽心机所纠正、选择、改变的,在循环之中微不足道,丝毫影响不了什么,更左右不了什么。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安易中午检查完就睡了,护工在病房里照料。季白轻手轻脚退出病房,坐在楼道的长椅上仍旧觉得闷,喘不过气,于是下了楼。

医院正门口马路对面有一家便利店,季白走进去,在速食区转了一圈没有胃口,她到酒水区选了一瓶黑方,付完钱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喝起来。

有客人过来,边刷手机边选商品。季白向里躲了躲,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忽然那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大男孩自言自语了一句,“天呐,不是吧,其实我很喜欢她的……”

接着,大男孩点开一条短视频,虽然季白离得远了一些,但也清晰地听到了内容:“又有大瓜了!之前退圈很久的超人气女主播季白,又有近照流传出来了。这次,她不再是完美的形象,而是把真实的样貌大胆展示在广大网友面前,勇气可嘉。我这里有独家照片,不过从照片的拍摄来看,季白更像是不情愿的,所以,不排除她是故意炒作。但这样的炒作,未免有些令人感到不适了,她是不是接受不了自己整容失败脑子坏掉了,我会第一时间公布进展,有瓜一起吃。”

“令人作呕!脸都这样了,就不要出来吓人了好吧,晚上要做噩梦的呀。”一旁刚过来买东西的顾客瞄了一眼大男孩的手机嫌弃地说道。

季白低着头快步出了便利店,整个过程季白觉得自己处在窒息的状态,直到出了便利店,又跑出去几步才喘上来了气。

“嘿,你东西掉了。”

季白回过头,发现是刚才便利店的那个大男孩,他手里拿着钱包,正是自己的。

“谢谢。”季白接过钱包,转身朝着医院匆匆而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安易已经醒了,护工去打水,季白把背包放在他怀里,“你要的现金,里面是20万,不够我再去取。”

安易道:“够了。”

季白问:“你省着点,我没多少钱了,违约金的数目太大,几乎把存下的钱都掏空了。”

安易道:“你不是说了吗,只要循环不结束,咱们就相当于有花不完的钱。我就不给你省了,我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口,哪天我好了,能接受自己失明了,咱们就去过小日子。”

季白道:“好,我们有时间,慢慢来。”

“你喝酒了?”安易忽然问到一股酒味。

“有点不开心,喝了一点。”季白道。

“我也想喝。”

“这里是医院,不可以的,而且你要输液,要吃药、敷药,绝对不可以。”

“奶茶总可以吧?”

“我去买。”

……

季白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有家属急急忙忙背着病人进来,像没头苍蝇似的,无比慌乱。季白有意避开,但还是被撞上了,墨镜和口罩脱落,她赶紧捡起来戴上,但是周围的人还是注意到了她。无论季白看向哪里,都有人在看她,细小的议论声在她的耳畔无限放大,像聒噪的雷,带着电流,直穿心底。

“你看你看,那个女人,啧啧……”

“身材这么好,脸竟然……”

“好可怕。”

“宝宝不要看,捂住眼睛。”

“天呐,太吓人了吧,我以为只有在恐怖片里才有这样的脸……”

“这人是谁啊?”

“是不是上热搜的那个女主播?”

“不会这么巧吧,真的是她吗?”

那一瞬间,季白的心里像是遭遇了山体滑坡万千巨石崩塌掉了,她本以为自己支撑到了现在,支撑过几轮循环的夏天,内心足够强大。可她被事实打败了,也被现实打败了。

她不得不承认,人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动物,因为人有七情六欲。

自从季白被全网人肉整容历史以及事业被毁之后,她还能求什么呢?她只求在艰难的岁月里有一块小时光,是幸福、简单、安好的。但这小小的愿望,也变成了奢求。

季白冲出医院,打了一辆车,坐在后排,把脸埋进膝盖里抽泣起来。

“姑娘,去哪?”司机问道。

季白哽咽着报了黑崎公司的地址。她必须去,去直面自己的恐惧,不然无论有多少次循环,她都是不得安宁的。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司机用懒洋洋的语气说道:“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儿,如果有笑笑就过去了,过不去的话就骂几句,再不行,再不行……反正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谢谢您。”季白道。

……

高卓正在病房里看书,但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曲折的情节上,每看两行他都要抬起头看看窗外。

咚咚!忽然响起敲门声。

“请进。”高卓合上书。

素问推开门,笑嘻嘻地进来,她手里提着一盒千层榴莲蛋糕,“你讨厌榴莲味吗?”

高卓道:“不讨厌。”

“那就好,我偷偷点的外卖,我病房里好多人,怕惹人嫌,我能在这里吃吗?”

“当然可以。”

“分给你一半。”

“你自己吃,我牙不太好,吃不了甜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素问把拐杖放到一旁,打开蛋糕开始享用,吃了满满一大口后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她看着高卓一直盯着窗外发呆,问道,“想出去?”

“可惜。”高卓拍了拍自己的腿,他还坐着轮椅呢。

“我的脚不疼了,拄着拐行动自如,咱们可以偷偷溜出去。”素问提议道。

“回来请你吃双份的。”高卓把书扔桌子上,摇着轮椅到了门口。素问放下蛋糕,抽了张纸巾匆匆擦了擦嘴,拿起拐杖,跟了上去。

两人下电梯,出大厅,来到院子的时候忽然一张百元大钞在素问眼前落下。素问一把抓住那张纸钞,抬起头,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因为她看到数十张百元大钞在空中飞舞,缓缓下落。

“老高,抬头。”素问喊道。

高卓抬头的时候空中的纸钞更多了,透过纸钞飞舞的缝隙,看到一个人影在十几层的位置正一把一把地撒钱。

“财神啊这是……”素问的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纷纷发现了飘落下来的钱,哄抢起来,甚至有其他坐轮椅的病人离开轮椅匍匐在地上,忍着剧痛在抢钱。

场面一度混乱且令人震惊。

从楼梯冲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天上掉落的钱也越来越多。而撒钱的便是安易,撒的钱便是十分钟前季白送过来的二十万。

当人彻彻底底绝望之后,生活的意义全部失去,或许只有金钱能带来一丝丝刺激。然而对于安易来说,什么都看不见了无异于死亡宣判,拥有金钱已经无法带来安慰。

这也导致了安易的极端行为,听着他们的欢叫声,安易内心获得丝丝满足。

安易觉得自己是被上帝玩弄的一只蚂蚁,在夏日的循环里一次又一次失明。那就做一次上帝,看着芸芸众生被自己左右,心里或许舒服一点吧。

季白把安易执拗的原因归于他家境富足,被宠坏了,没受过什么挫折,而且享受久了,习惯了纸醉金迷之后,哪怕是剥夺百分之十,人都受不了。

安易听着楼下人群的欢呼与兴奋的尖叫声,终于露出了笑容。只是他看不见的是,在哄抢的人群中,有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和一个拄着拐的女孩不为所动地穿越飞舞的金钱,出了医院。

打了辆车,开向高卓的目的地——河滩。

“那是什么地方?”素问好奇地问道。

“案发现场。”高卓回答。

高卓在电影和书里看到过,凶手一定会回到他的作案现场。如果运气好可以跟凶手碰见,这是高卓一直幻想的,所以他去河滩的次数很多。他从心里安慰自己,这样碰见凶手的概率会大一些的吧。

有概率就不可能放弃。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