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事献殷勤

田婴齐在宪兵队大门口枪决薛先生的消息有如惊雷传遍省城,也沿着南浔铁路传到了位于九江的五省联军司令部。

孟昭月气冲冲的来到冈村宁次住处,气急败坏道:“冈村先生,薛正被田婴齐杀了!宪兵队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

冈村宁次:“薛正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去找田婴齐。”

孟昭月:“冈村先生,你我之间就别打马虎眼了。薛正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冈村宁次:“如此简单的反间计,孟司令也会相信?”

孟昭月努力克制情绪:“这件事,先生怎么看?”

冈村宁次:“我怎么看不重要,真要的是大帅怎么看。”

孟昭月:“先生的意见,大帅一向看重。”

冈村宁次:“这个田婴齐,不简单。”

孟昭月:“他敢在宪兵队门口杀人,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这就去找大帅。”

冈村宁次:“你不能去。”

孟昭月:“为何不能?”

冈村宁次:“其实你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大帅,所以先来找我。人从本心,发怒的时候,还是不要做决定的好。”

孟昭月:“这口气我怎么忍得下!”

冈村宁次:“田婴齐就是要激怒你。”

孟昭月:“他不过是个少校副处长,手里没兵没枪,我才是浙江守备司令!这次放任他在宪兵队大门口杀人,下次他就敢杀进守备司令部抓我!”

冈村宁次:“你有没有发现,这段时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被田婴齐牵在手里。胆大包天也好,目无法纪也罢,他已经成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

孟昭月一惊,被冈村宁次这么一说,从夜来香抓人开始,到宪兵队杀人,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到底想干什么?”

冈村宁次往后靠了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或者说,转移视线。”

“转移视线?”孟昭月一拍大腿,“你是说……”

冈村宁次点点头。

孟昭月:“他可是大帅亲点留下的!”

冈村宁次:“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大帅授意并默许,两个目的,其一,杀鸡吓猴,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心存忌惮,不敢在杭州乱来;其二,把局面搞乱,看看什么人会跳出来。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说明大帅暂时还不想动夏钊,所以一边让田婴齐上蹿下跳,一边给夏钊加官进爵,软硬兼施。”

孟昭月点点头,承认他分析的很有道理。前线胜负未分,大帅尽管已经做了准备,布下空城计,可那是最坏的局面,后方能不乱,尽量不要乱。“第二种可能性呢?”他追问。

冈村宁次:“第二种,田婴齐和夏钊达成了某种默契。利用田婴齐的身份,以及大帅的投鼠忌器,明着看是第一种局面,实际上是在转移视线,减轻夏钊的压力,或者说,是在保护夏钊。”

“保护夏钊?”孟昭月吃了一惊,“田婴齐为何要保护夏钊?”

冈村宁次:“薛正是国民党的弃子。”

“什么!”孟昭月惊呼。

冈村宁次:“国民党里头也有很多派系,薛正是同盟会元老,却被新去上海的华东区党部排挤。田婴齐杀他的理由,并不是完全站不住脚——薛正想投靠我。他去杭州,既是避祸——国民党有暗杀的传统,他怕死;也是寻找机会,所以才会去夜来香。”

孟昭月:“田婴齐是怎么知道的?”

冈村宁次:“所以说这个年轻人厉害,薛正前脚递了消息过来,他后脚就知道了,不仅把人杀了,还放出消息说薛正是日本间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叫人无从分辨,让我们十分被动;至于他真正的目的,我还没想明白。”

孟昭月懒得费脑子去想那些弯弯绕绕,说再多,都不如一颗枪子儿干脆:“你打算怎么做?”

冈村宁次:“天要让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孟昭月:“什么都不做?”

冈村宁次:“我们要是动了,岂不正中下怀?”

孟昭月烦躁的一锤桌子,道理他都懂,可就是不甘心。

冈村宁次:“大帅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动夏钊,还有宋梅村这样为夏钊说话的人,你现在跳出去,倒显得小气了。根据我的情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不是杭州,而是上海。”

“上海?”孟昭月觉得眼前这个跟自己同岁的日本人真是神通广大,身在前线,什么消息都知道,难怪大帅要用他。

冈村宁次:“用不了多久,国民党和共产党就要在上海来一次大动作,我已经建议大帅暗中准备了。不妨再等等。”

孟昭月:“要等到什么时候?”

冈村宁次:“等上海。”

就在孟昭月与冈村宁次分析田婴齐近来的一连串举动时,田婴齐正手捧鲜花站在学校门口,俊朗的面庞、笔挺的军服,身姿凌然,于俊朗中透出几分英气来,引来了过往行人的围观,也惊动了高级中学的师生们。

“看,好漂亮的鲜花啊!”

“人也很帅呢!”

“不知道他是在等哪个姑娘。”

“应该是高级中学的校花吧!”

“中学生怎么能谈恋爱?”

“中学生怎么就不能谈恋爱了?很多名人都娶得中学生。”

“有人献花真是好幸福啊……”

“我们等等看,看是谁的白马王子。”

田婴齐全然无视众人的议论,今天,他要正式向一个人表白。

看门的大伯倒是没有为难他,毕竟他是站在校门外,并没有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十几分钟后,一大群男生奔向校门。他们是听到消息后赶来的,高级中学的女生,岂能被外人追求;不论是谁,敢来高级中学泡妞,那就是对他们男生最大的侮辱和挑衅!为首之人,正是夏小健。男生们气势汹汹而来,已然做好了为捍卫本校女生而大干一场的准备。

田婴齐看着他们,不由感叹:“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夏小健冲在最前面,看到田婴齐的一刹那,生生收住脚步。后面的同学跟着收脚,一个个撞得东倒西歪。

“怎么了?”

“那家伙不就在前面吗?”

“冲上去,把他的花抢过来,人打一顿!”

“不对啊,他穿军装,会不会有枪?”

“谁知道是不是冒牌的!”

男士们七嘴八舌,夏小健没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健,怎么不冲过去?”有人问道。

“喂,你!”有人指着田婴齐。

田婴齐一眼就看出这些男生是把自己当成来学校泡女学生的对头了,装作不认识夏小健:“好热烈的欢迎仪式啊!”

“欢什么迎!”

“还不滚!”

“再不走就让你看看高级中学的厉害!”

“闭嘴!”夏小健喝断他们,盯着田婴齐道,“你,来做什么?”

田婴齐清了清嗓子,酸溜溜文绉绉道:“鄙人对贵校的一位姑娘一见倾心,今日特持鲜花前来表白,期盼能获佳人青睐。各位同学,你们可要做个见证哦!”

“混蛋,我们高级中学的女生也是你随便追的吗!”有男生义愤填膺,他刚被本校的一个女生拒绝。

田婴齐:“哎呦呦,还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一个胖子用杭州话大喊:“你活(说)啥西(什么)?拷(揍)色(死)你!”

夏小健朝田婴齐翻了个白眼:“你想追谁,报上名来!”

田婴齐清了清嗓子:“我要追的人就是——”

男生身后,几个年轻的男老师闻讯而来。

田婴齐:“你们的,乔老师!”

“乔老师!”男生们炸裂了。乔老师是谁,女老师中神一样的存在,国文教得好不说,人还漂亮,多少自负才学的年轻男老师暗恋而不得。不过既然田婴齐不是来追女学生的,男士们的敌意便消去大半——乔老师再怎么说也是老师,是他们不敢去想的。

不过男生们后面的男老师们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同样是自命不凡的年轻人,面对强有力的竞争者,总会表现出强烈的敌意来。

“这里是学校,这位先生若不是家长,也不是来公干的,还请不要妨碍学校的正常教学。”第一个说得还算客气。

“一介匹夫来学校撒野,简直有辱斯文!”第二个就很不客气了。

“既然来了,不妨看看结果。”第三个就很阴险了。

田婴齐动了,竟无人敢阻拦。

三个男老师顿时紧张起来,真怕在鲜花里藏了把手枪。

两个好事的女生匆匆朝教学楼跑去。

夏小健挥手让男生们都退开。成年人之间的事情,他们犯不着出头,真要惹毛了那几个酸秀才,被罚还是小事,吃个处分就划不来了。

经过三个男老师身边时,田婴齐忽然道:“放心,花里没枪。”

三人仿佛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第二个男老师刚要上前阻拦,被第三个男老师拉住,眼中尽是嘲弄。

就在这时,夏小健忽然大喊:“他就是昨天枪毙日本间谍汉奸的田长官!”

“嗡!”人群再度炸裂。年轻人的爱国心和热血总是很容易鼓动的。特别是男生,正是最佩服英雄好汉的年纪,被夏小健这么一喊,竟像迎接英雄归来般欢呼起来。三个男老师面面相觑,均生出这个竞争对手不好对付之感。

“除奸细,杀汉奸!”夏小健高喊。

“除奸细,杀汉奸!”男生们高呼。

田婴齐朝夏小健投去个赞许的眼神——小子很聪明,配合很到位,有前途——手捧鲜花,昂首阔步,凛然而行。

他在教学楼前停下,因为他看到,她来了。

乔老师面无表情地被几个女老师和女学生簇拥着,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男生们看到她来了,欢呼更甚。

男老师面色凝重,难道他们心目中的女神,会在今天沦陷?

田婴齐笑吟吟地朝她走去。

乔老师已经知道他的来意,面无表情的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

“乔老师。”田婴齐在她面前停下,深情呼唤。

周围的人一个比一个紧张,都想看看他会如何表白。

乔老师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是不会跟一个刽子手交往的。”

众人大哗。

枪毙汉奸的英雄,怎么就成了刽子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第三个男老师在旁边煽风点火。

周围的气氛冷下来。

看乔老师的神情,竟是要直接拒绝!

男生们一脸不可思议,女生们则是扼腕叹息。

唯有那三个男老师如释重负,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田婴齐望着她,像是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心平气和:“乔老师,这束花的每一枝,都是我亲手挑选的。”说完递了过去。

学生们都在暗暗给他鼓劲,加油啊,千万不要放弃!

乔老师抬起手。

学生们喜出望外,难道还有转机?

田婴齐顺势一递。

然而,她并未去接,而是任由鲜花从双手间坠落。

“啪!”花落一地,洒满台阶。

田婴齐的手僵在那里。

“尘埃落定,不看了!”三个男老师走了。

女生们纷纷捂脸,不忍再看。这也太残忍了吧?

男生们,特别是夏小健,竟生出愤慨来。

田婴齐没有动,仍是面带微笑。

学生们纷纷散去,这已不是乔老师第一次拒绝别人的求爱。

乔老师抬脚跨过鲜花,冷傲决然的从他身边走过。

“乔麦花!”田婴齐突然喊道。

乔麦花是乔老师的本名。她从不愿提起。

“乔麦花就是乔老师?”听到的学生交头接耳起来。

乔麦花拧起眉头,猛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名字,是她的逆鳞。

田婴齐弯腰捡起地上的鲜花:“多好的鲜花啊,可惜不解风情。我是不会放弃的,希望你也能一以贯之。”说完,全然无视她的愤怒,手捧鲜花,挺起腰板,在众人的注视下立正、转身,昂首阔步朝学校大门走去。

乔老师倔强的昂起下巴,在学生们异样的目光中返回教学楼。

十五分钟后,乔老师提着包从教学楼里出来,她可不想陷入无休止的八卦中,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算术考试,她跟教研组长请了个假,难得提早下班。

走出校门没多久,就听有个女人唤道:“乔老师。”

乔麦花循声望去,竟是朱丽娜。

朱丽娜依旧是那副浓妆艳抹的打扮,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不过她浑不在意,款款上前:“乔老师,你好啊!”

“你好。”乔麦花保持了最起码了礼节,“找我有事?”

朱丽娜:“乔老师怎么就知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如果不是,那我先走了。”乔麦花抬脚就要走。

朱丽娜:“也是啊,像乔老师这么优秀的女子,总是不乏专程而来的追求者。”

乔老师脚步一滞。

朱丽娜:“我就不明白了,田婴齐怎么会看上你。”

乔麦花“啪”得停下,反诘道:“难不成还看上你?”

朱丽娜夸张的笑起来:“要说田婴齐也是一表人才,年轻前途无量,乔老师就这么拒绝了,不怕将来后悔?”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乔老师丢下一句话,继续往前走。

朱丽娜:“那就让我来猜猜,你为什么要拒绝田婴齐。”

乔麦花停下脚步,微微侧目,很好奇朱丽娜会编出什么理由来。

朱丽娜盯着她:“你的老师黄人望,是革命党吧?”

乔麦花僵在当场。

朱丽娜:“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有点儿学问身份的人,哪个不是革命党?或者说,同情革命党。”

乔麦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丽娜:“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跟你第一次碰到,就是田婴齐抓共产党的那个晚上吧?那天我喝了点酒,后来再一想,事情怎么就那么巧?那边在抓人,你还就从那边跑过来。要不是我喝多了点,还真就把你当共产党交给警察了。你说是不是,乔老师?”

乔麦花努力控制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朱丽娜笑着近前来,凑到她耳边:“可是我又很奇怪,田婴齐又不是傻子,我编的那些醉话,鬼都不信,他会信?他为什么要放过我们?或者说,放过你?”

乔麦花心中也是一串疑问:那晚朱丽娜为何会碰巧出现?她为何要装疯卖傻帮自己一把?这等拙劣的演技,田婴齐又怎会相信?自己是真的过关了,还是一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果是后者,再联系田婴齐和朱丽娜今天的举动,就太可怕了。不过她并不打算被朱丽娜牵着鼻子走:“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看你神出鬼没的,是不是该叫田婴齐来查一查,看看你是不是革命党。”

朱丽娜忽然笑起来:“哎呀呀乔老师,你太可爱了!不瞒你说,我被田婴齐从夜来香带走的那晚上,他就想审问我;后来看我那么可怜,就没忍心。所以说女人呢,该柔弱的时候就得柔弱,总是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男人都被吓跑了。”

乔麦花:“我可不像你,没了男人过不下去。”

朱丽娜:“女人嘛,当然要有男人才完整。道家有云,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会老得特别快。你班里有个学生叫夏小健吧?听说他爸是省长,还丧妻。我要是你啊,一定把他拿下,当个衣食无忧的阔太太,多好。”

乔麦花对她的身份更加怀疑了。

朱丽娜:“怎么,紧张了?怕我跟你抢?其实是挺为难的:夏省长呢,成功人士,有权有钱;田婴齐呢,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不过你今天拒绝了田婴齐,说明你还是更想去当省长太太。”

“无聊!”乔麦花不想再跟她纠缠,抬脚就走。

朱丽娜在她身后道:“当然,你的目标也有可能是田婴齐,只不过欲擒故纵,想激起他的好胜心罢了。男人嘛,得不到的总是蠢蠢欲动。”

乔麦花猛转身,恼羞成怒:“朱丽娜,我再说一遍,我跟田婴齐没有任何关系,夏省长也仅仅是我学生的家长。不要把我跟他们搅在一起!”说完扬长而去。

朱丽娜看着她气鼓鼓远去的背影,没来由的一笑,勾勾手叫了个黄包车,优雅的挪进车里——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想来抢男人。田婴齐啊田婴齐,真不明白你看上她哪点了。

还是说,想激起本姑娘的好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