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当之无愧的主角

“丁小澄,温渺找你,快点下去!”

谢过多管闲事爱传话的表姐,我慢吞吞地下楼。天擦黑,温渺蹲在前院大铁门外的石台上,显然已经等我很久了。

“什么事?”

温渺犹犹豫豫道:“丁小澄,你能不能……”

“不能,我已经答应程小嵘了。”

温渺不满地咋舌:“没问你舞伴的事!”

手撑着石台边缘,我一跃跳坐上去:“那你找我干吗?”

少年蹲在我身边,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局促:“我……”

看他下不来台,我又于心不忍:“是不是想让我当和事佬?渺渺,不是我说你,你那天对张晚晴太过分了。”

伤春悲秋的歌词都爱写“哪怕全世界与我为敌”,结果你第一个放弃。谁的勇气有多,经得住对方一而再的磋磨。

“第一次,你说你跟食堂的斗牛犬跳毕业舞都不跟张晚晴跳;第二次,你当着全班的面说白沙洲的白富美不稀罕……她在谁面前都横行霸道,唯独跟你忸忸怩怩,温渺你别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答应龚嘉禾了?”

我送他一个白眼:“你当时不都听到了吗?”

温渺忽然笑笑,笑声泛苦:“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他拿手捂住脸,“我明明不是这么想的,突然就管不住嘴,好像那样说他们就不会咬着我不放了一样。”

仇恨转移,祸水东引。犹如困兽想撕开口子,解除困局,却没想过拖人下水的做法一点都不善良。

“那天跟程嵘也是这样。我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他那么说我爸,我……”

我了然。读小学时,我突然有天找到丁先生公司去了。丁先生手忙脚乱地接待我,嘱咐我不要乱动乱跑。我乖乖照做,但还是让丁先生受到牵连,挨了上司的无端责骂。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丁先生觍着脸给人道歉,那以后我才明白,我的爸爸是个英雄,但他也是个凡人。我们都明白爸爸是个凡人,却无法忍受英雄退去光环,变得平庸甚至不堪。

我没有开口安慰温渺,只是静静陪他坐着,直到“啪”的一声,我又拍死一只蚊子。

“这都不是大问题,我们不会一直怪你。”真朋友不会太过执拗对错。

等温渺抬起头,我继续说:“但前提是你不会重蹈覆辙,并且,你得道歉。”夜有点黑,我好像看到温渺的刺猬头点了点,“我看班群消息说,你没去拿定做的礼服?”

温渺说:“我不打算去。”

“还是去吧。想牵的手,想做的事,不搏一把怎么知道一定输?再说,就算不能跟张晚晴跳毕业舞,也可以跟她跳第二支、第三支舞,总有机会。”

我很想跟他“剧透”,毕业舞会当晚会有领导来,省体校的领导。

温渺就跟猜到我心里所想似的,突然提起程嵘那天说的话:“程嵘说比一场,还说……我想问他家借点……”

手机忽地亮起,我含糊地推托:“等会儿,我回个消息。”

“她亲手包了饺子,芹菜猪肉馅。”

程太太可真厉害,恰好踩中程嵘最喜欢的和最讨厌的。

最喜欢饺子,最讨厌芹菜。

我给程状元支招:“那你意思意思吃一点,然后说你从来不吃芹菜,显得你是为了她才吃的。”

“我不说。你就不能来我家吗?”

“哪有天天往你家钻的?听话,照我说的做。”

我回完消息,装腔作势地说:“没事了吧?你明天记得拿了礼服早点去礼堂。”

温渺问:“和程嵘发消息?”

“他有点摸不准跟他爹妈相处的门道,我给他出点馊主意。”

温渺张嘴还要说什么,手机闹哄哄地响起来,我拿着手机冲温渺耸肩:“噫,我们程学霸搞不定了,我得给他当军师。你明天记得早点去,记住,一定要去!”

不去怎么知道,东雅是一所有情调又有意思的学校呢?

东雅中学的传统,学生会团队卸任前的最后一个大活动,是给毕业生操刀举办毕业舞会。我进到礼堂时差点误以为自己来到了霍格沃茨,想起程嵘说的,他爸妈主动给学生会团队提供赞助……礼堂这样梦幻也就不足为奇了。

“丁小澄!”

我转头在家长区扫了一遍,才发现声音来自班级休息区域。

快步走过来的少年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寸头显得格外精神。我忍不住要吹口哨:“谁说不来的?不来太可惜这身衣服了,多好看。”

温渺说:“谢谢,你的裙子也很好看。”

“那也是因为我穿着,它才格外好看。”

温渺脸上写着一言难尽,换话题问:“你抱着什么呢?档案袋?”

来礼堂之前,心理诊疗室的老师把我叫过去一趟。我给她汇报近期程嵘的大小事件,跟爸妈沟通顺畅、帮温渺牵线找体校,廖老师认为这是个好现象,而后给了我一份资料。

这是机密文件,我当然不能说。

“老李呗,我都毕业了还拿我当马仔。这是他写给全班同学的同学录。”我扬了扬另一个文件袋,“等会儿得把东西给周安妮,让她发,省得她又觉得我抢她班长的活干。”

“丁小澄——去后台准备了!”

毕业晚会有个重头戏是毕业舞,整个过程特别有仪式感:以班为单位出场,主持人分别介绍出场的每一对,集体亮相完毕后才是集体舞。

我幸灾乐祸:“走吧,张晚晴肯定也在后台准备了,咱们抢人去!”

温渺反而摇头:“别添乱了,我当观众就好。再说,也能跳第二支、第三支舞。”

噫,榆木疙瘩开窍了。

“那你帮我看东西?”我找了张小圆桌把档案袋放下,交代说,“你记清楚了,右边这个贴胶布的是老李写的同学录,左边这个是我的东西,不能动不能开,听见没?”

“走吧你,再说不给你看东西了!”温渺推我一把,“你看那边,谁在等你呢?”

蓦然回首,恰好对上程嵘看着我的眼睛,我提着裙摆飞快地向他靠近,他自然而然地对我屈了臂弯。

“你跟他说了?”

我把手放进程嵘的臂弯,得意地奚落他:“怎么,怕我拆穿你打算给他的小惊喜呀?”

后台指挥的学妹说:“程学长,丁学姐,你们站左边。”

“好的。”

脑后的花苞头被人弹了弹,我回头,程嵘正好收回手,语调奇怪地说:“调皮!”

我冲他做鬼脸,忽然听到主持人开始介绍我们班的同学,忍不住挠程嵘:“你想知道你的出场介绍是什么吗?”

出场介绍本来是由班主任来写,老李非说他老了,想法不够新颖,于是推给了班干部。我觉得他就是想偷懒。

于是别的班画风是“下面出场的是品学兼优,多次获得××大奖的某某某”,只有我们班是“下面出场的是——快赐予我力量吧,我要改变世界——王筠宜和我相信伸手就能捡到钱的杨超……”

程嵘:“你给我写的?”

“嗯嗯,你想知道吗?”

程嵘:“那我肯定不喜欢。”

有没有搞错?为了给程校草想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介绍,所有人争得头破血流,最后我的被全票通过。他竟然敢不喜欢?

“你都没听就说不喜欢。”

我很不高兴了,程小嵘就跟看不见我生气似的,拉着我一步上前。

“喂——”

程嵘说:“嘘,乖一点,下一对就是我们。”

一阵激烈的鼓点,主持人用激动到不可一世的口气介绍:“下面出场的是——别给我加什么全年做题无休的人设,当学霸,靠的不是题海,是脑子——初三一班毕业生程嵘;以及——学霸校草的跟班,年级级花的陪衬,田径队潜力股的跑腿,所有人都觉得我普普通通,但不好意思,我就是普普通通的年级第三——初三一班毕业生丁小澄!”

出场介绍一出立马引起尖叫,在后台等待出场的队伍里似乎有人拍大腿狂叫。

我隐约听到张晚晴在喊:“丁小澄你放屁,什么年级级花,我是校花!”

我挽着程嵘的手臂,心说好的,张笑话。

掌声打成拍子,我和程嵘踩着节奏走向舞台。在舞台中心欠身行礼,我们大大方方,一派坦然,如同最佳主角。

追光灯跟着我和程嵘,礼堂里的所有目光,如同此刻的追光一样,在我们身上聚焦。

我面带微笑地看向台下,嘴里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问:“刚刚的介绍不霸气吗?震慑全场人好不好?”

程嵘:“不好。”

“哪里不好?”

“不够甜。”

这是什么理由?我觉得程小嵘自从他爸妈回来之后,变化大了——像是终于知道自己被宠爱,肆无忌惮起来。却是一种让人为他高兴的肆无忌惮——这样的他,开朗而生动。

主持人继续介绍后面的人,追光灯离开,程嵘借着这个空当凑到我耳边:“我喜欢橙子。”

“什么?”我惊得猛地转头,“你刚刚说话了?”我怀疑是音响效果太好,我被震聋了。

程嵘眼角带笑又重复一遍:“我喜欢橙子。”

“你你你——”

程嵘镇定自若:“我的出场介绍,初三一班喜欢橙子的毕业生程嵘,我喜欢这样的。”

他说:“橙子,笑一笑,我爸妈在拍照。”

嘿,他这可就不好笑了!我脑子里响起廖老师说过的话,压不住扑通狂躁的心跳。

全班人的出场介绍很快结束,音乐响起,毕业舞开始。

温渺站在班级休息区观看,身边也有其他不愿上台的同学。我不知道他后不后悔,因为整个毕业舞会太热闹了,原本中规中矩的队形被杨超“一骑红尘”打乱,周安妮和张晚晴斗起舞,接着全班人开始“抢戏”——乱套却掀起全场**。

一曲毕,所有人气喘吁吁地听班主任寄语,我以为老李要嫌我们丢脸,他却说:“我为你们骄傲。我乐意看见你们彰显个性,也乐意见到你们安坐台下静静观看。人生的选择没有对错之分,无论选择什么,走什么样的路,你们都是自己人生当之无愧的主角,所以别应付。”

我飞奔下台时还在想,老李是不是年纪大了,才会说出这样鸡汤满满的话。直到各种纷杂的麻烦涌上脑门儿,我才知道鸡汤的功效就像古装片里的人参——吊着命呢。

“渺渺——”我想率先揭开谜底,但仍记得取得程嵘的同意。

见程嵘点头,我才说:“你看那是谁?”

我满以为温渺作为田径队最有潜力的好苗子,应该一眼就能认出那位省体校的领导。

但温渺脸上只有少年做错事时愧疚又拉不下脸的赧然,慌慌张张地看着程嵘,发现他脸上没有冷漠的神色,才舒了口气问:“她呢?”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我后来一直反复思索这场事故发生的关键,如果我谨慎一点把廖老师给的档案袋放到校外超市的储存柜里,或者我勤快一点把档案袋放回家,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可惜那是毕业晚会,那时的我刚刚得知自己的中考排名是年级第三——我狂妄到走路都在飘,连犯了错都在指责温渺。

我找上温渺的前两分钟,他把档案袋给了周安妮,**就从那时候开始。秘密在班级休息区内传开,很快有人高声问:“程嵘,你小时候受过虐待?”

“这是你的病历?”

“你得了自闭症?”

“妈耶,我从没见过活的自闭症!”

羞耻和怒火从尾椎骨一路蹿上脑门儿,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程嵘,没看清他的表情,却看到走到附近的程先生程太太。

显然,程嵘也看到了。

像是体面人被当众扒光衣服,羞恼和惶恐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我看着他,就好像我能感同身受,我应该要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可我转头骂了温渺。

“我告诉过你贴了胶带的才是同学录,你会不会做事?”

那是毫无意义的迁怒,温渺怔忪,而后开始磕磕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说自己告诉周安妮是右边那个……而周安妮早对同学录失去兴趣,她都快冲到程嵘跟前,巴巴地问:“这是真的吗?难怪你平时都不跟大家交流。”

议论声纷纷扬扬,他们分析、谈论,几乎拼凑出整个真相。

程先生程太太就在这时离场,如同压垮程嵘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拳头越捏越紧,眼看就要落荒而逃。

我把周安妮推开,用身体把程嵘挡住,手从他小臂上滑下,紧紧包住他的拳头。

“当然不是!”我心乱如麻地撒谎,“学霸天才要跟你们这些凡人交流什么?他跟你压根不在一个层面上,好吗?这些东西——是我打印出来跟程嵘闹着玩的。”

这话说出来我都不信,果然,没过两秒就有人质疑:“真的假的,闹着玩,这档案也太全了吧?”

我口气不可一世,又像在开玩笑,说:“丁湘琴和程直树玩什么游戏,你们管得着吗?”

“哇哦——”有人怪叫着哄笑,所有的质疑都变了味道。

三五分钟后,台上的毕业舞再度成为大家的焦点。我语气沉稳,吩咐温渺把资料统统收回来,原封不动地把档案袋封好,拉着程嵘离开。

丁先生丁太太并没有请假出席,所以我仓促离开也不用向谁交代。

温渺用他那还算发达的脑子想了想,一直没说话,跟在我们后面,直到离开礼堂,进入小花园才开始发问:“那些是真的?”

“假的——”一开口我的喉咙就泛酸。

我是个很奇怪的小孩,按理说丁先生丁太太自由恋爱,家庭生活幸福,教出来的孩子应该开朗又自信。我的确开朗又自信,但遇上什么差错就开始反省,总认为自己罪恶大了。

温渺难得主动承认错误:“我不是故意的。”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你刚刚仔细一点,不就没事了吗?”这是我的真心话,嚷嚷完自己又内疚,“算了!也怪我,都怪我……程小嵘,对不起……”

程嵘僵立着,没接受我的道歉。

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是他和程爷爷、廖老师再三叮嘱我要守口如瓶的秘密。愧疚感如暴雨来临前的闷热笼罩着我,呼吸都是混浊。

“我……”我张张嘴,说不出话,眼睛先下了雨,“对不起……”

这会给程嵘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这会让他再度产生抗拒感吗?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脑子里的小念头涌动,复杂又繁多,越想越害怕。

程嵘动了一下。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屏息等他的判决。

他却只是掏出振动的手机,接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王叔问,程先生程太太怎么突然买了高铁票离开。

“哦。”程嵘应了一声,抬手替我擦眼泪,“有急事吧。”

“程小嵘,他们是不是——”

他们是不是知道你还没好,所以才走的?这话我还没问完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知道程嵘有多想和程先生程太太待在一起,也知道他们回来的这短短十来天,他有多愉快。我这是造了多大的孽?

程小嵘挂了电话,说:“别哭了,再哭,橙子就不甜了。”

温渺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闷声道歉。

程嵘忙着给我擦眼泪,没转头也没看他,说:“没事,跟你没关系。”

确实跟温渺没关系,都是我的错。我哭得脑袋晕,抓着程嵘再次道歉。

程嵘:“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我抬头觑他脸色,古井无波,我就知道他是怪我的。

程嵘将我按坐在台阶上,叹口气说:“丁小澄,做错了事就要挨罚,你认不认?”

我抽噎着回答:“要罚什么?”

程嵘:“罚你早上七点起来,沿白沙洲跑半圈。”

“啊?”一圈有二十几千米,半圈岂不是十几千米?想想我犯的错,我诚恳地点头,“好……好吧。”

程嵘又说:“罚你暑假结束前不能吃冰激凌。”

“啊——好,好吧。”道歉也要付出实际行动。

“罚你不准看《复仇者联盟》。”

“什么——”妈呀,这个我真不能忍!

“这都接受不了,叫什么道歉?”程嵘一脸严峻。

我讨价还价:“能不能换一个?延后看也行啊。”

程嵘勉强宽容一点,说:“那罚你陪我去迪士尼乐园。”

“好!”完了,我道歉态度太不诚恳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偷偷摸摸看他脸色,结果他笑了。

妈妈呀,程小嵘对我也太好了吧?

这一点很快被温渺看破并且点出。

程嵘说:“嗯?你还没走?”

于朦胧目光中,我看到温渺似乎处在抓狂边缘。

温渺闭嘴,三秒后,他犹犹豫豫地指着程嵘准备用来给我擦眼泪的餐巾纸:“你刚刚拿那个给她擦过鼻涕。”

我哭得太用力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程嵘回答说:“没事,她不知道。”

“滚蛋!去买新的!我要湿纸巾!”

成功把程嵘赶开,我拍拍身边的空地,说:“渺渺,过来。”

温渺一副怕我把鼻涕蹭到他身上的样子,选了花坛的另一边坐下:“你说吧。”

“你过来点,我又不会拿你衣服擦眼泪。”

温渺摇头,指着我身边擦鼻涕的纸,一脸嫌弃:“没地儿下脚。”

我心说滚蛋。

然而,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场,温渺先说:“是真的,但已经不严重了对吧?”

“你……”

温渺说:“要严重的话,我们也不是青梅竹马了。”

我百感交集,张晚晴早说过温渺和程嵘之间有一种默契,一种我们不懂的默契。这样复杂的情况,我都不需要说什么,温渺就全盘了解了。

温渺问:“我能知道……”

“不能。”我一口回绝,“等他彻底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温渺点头,说:“我会保密的。”

甚至不用担心他是否会用异样眼光来看待,我很是欣慰:“乖了。”

温渺咧嘴一笑,说:“滚。”

我脾气上来拿餐巾纸扔他,他边闪避边嘲笑:“看看你那一双肿泡眼!”

真的假的?我翻出手机,点亮屏幕就看见张晚晴发来的未读信息,点开就是扬声器播放。张晚晴喊:“丁小澄你死去哪儿了?我跟你说,刚刚龚嘉禾跟我表……”

后面的话被我及时掐断,我下意识地去看温渺。温渺怔忪着,反应不过来。

“渺渺……”我于心不忍。

温渺哪里都好,就是瞻前顾后这点不好。我经常看见他面临选择,其实哪个都不会太坏,他却硬熬着,直到放弃也不做决定——尤其是关于张晚晴的决定。

但这天这样奇怪,温渺想装作没听清,却要他再听一次。

张晚晴看见花坛直角这边的我,嚷嚷:“你们都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刚刚吓死我了,龚嘉禾跟我……哦,你也在啊。”

她生生变了脸色,从惊慌抱怨变成甜蜜抱怨:“那个龚嘉禾啊,刚刚跳完毕业舞就把我拉去老花园,还绑了一堆气球……噢,对了,我跟他还拿了舞会的人气奖呢!”

以前我觉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个痛快淋漓的词,正面碰上这场景才知道有多诛心。温渺的脸越白,张晚晴的嘴角越往上扬。

我们为什么非要让对方受到同等伤害,才觉得畅快?

我想制止张晚晴,站起来跟她使眼色:“他带你到老花园,那个,你没同意吧?”

“那个?哪个啊?”张晚晴装模作样演戏,演完没听清又演恍然大悟,“噢,你说龚嘉禾跟我告……”

“丁小澄!”温渺忽然高声打断,“七夕那天出来玩吧!”

“啊?”

温渺改成盘腿坐,不紧不慢又意有所指地补充:“就我们俩。”

张晚晴惊诧又慌张地看着我,眼里充斥着控诉;温渺残忍地盯着我,不容我反驳,双重目光夹击,委屈感在这一刻攀到顶峰。程嵘,你是去小卖部造纸了吗?为什么还不来救救我?

“温渺,你太过分了!”

“丁小澄,七夕那天桥洞下见。”

两人同时开口,让我头大,让张晚晴转身就走。

我看见姗姗来迟的程嵘拿着一塑料袋的零食、水和餐巾纸,站在原地看张晚晴赌气跑走。他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扭头看温渺,他还是装出不在意的模样。

温渺说:“丁小澄,你会来吧?你不来,我不走。”

我该骂他的,骂他总是重复犯错,悔悟之后再犯;然后又觉得自己也在重复犯错,我骂过他多少次,他不还是这样?

我看着他眉目清朗的脸,觉得这样真没意思。我说:“渺渺,晚晴知不知道你给她写过一首《晚晴》?”

我看着温渺傻掉,想起那天桥洞里的少年歌声,他唱:“云霞遮去半边你,无声无息入梦里……藏不住的风光旖旎,那是你……”

那歌里没藏什么风光旖旎,只藏着年少真挚却反复不定的情意。

毕业舞会之后程嵘和程爷爷回了大房子,夏日炎炎,午后的烈日能把人晒化了。我们家只有一个总电表,我一开空调就会引起小舅母的念叨,索性躲在程嵘家蹭空调。

第一天见我来了就往地板上躺,第二天程嵘就叫王叔买来长毛地毯,把整块空地铺得严严实实。自从张晚晴打游戏时发觉我和程嵘在一起,于是程嵘的卧室成了夏日新据点。

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看着落地玻璃外的炙热光线,别提多爽了。除了张晚晴拒绝提起那天发生的一切。

我试图向她解释,但她仿佛掌握了未卜先知的技能,总在我要提起相关话题时撤退。她不问我会不会赴约,也不问温渺为什么这样做,连龚嘉禾也不再提起。

“看我干什么?准备啊!”

张晚晴推我一把,我才发现iPad上的小人排排站好,就我没有“准备”。

“哦,好。”

我们把程嵘的卧室当成据点,但也只是我和张晚晴看电视,他打游戏。突然有天张晚晴注意到程嵘在玩的“突突突”枪战游戏,拉着我开始组队模式。

这一把是五人小组赛。

我一直觉得,以张晚晴对自己的“美少女”定位,她在游戏里一定是:“安全了吗?我可以捡东西了吗?”实际上是:“哪里有人?让我来!”

她莽莽撞撞冲出去,一顿扫射,然后死了。

这一把她也是这样,死了还十分生气:“明明我已经把他打倒了,结果我被他队友打死了!”

声音通过话筒,传到队友耳机里,那边有人笑:“女的啊!怪不得死这么快。”

张晚晴气,我也气,对着平板电脑喊:“你说什么呢?”

那边的队友是网络随机配对的路人,口气有点横:“不就是这样吗?这个游戏,一个队有一个女的就够呛了,还来两个。女的就不适合玩游戏!”

嘿!我这暴脾气,我摸到这位队友的附近,“砰砰”朝他开两枪。

“谁打我?哪儿开枪?”队友之一有点傻。

队友之二目击了我行凶的全过程,告密说:“那女的打的,神经病!没事,队友开枪无法造成伤害,我们一会儿自己走,不带她!让她自己死去!”

队友二号说完就挂了,旁边通告提示:我爱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队友【神一般的教父】。

张晚晴拍大腿笑:“哈哈哈——”

语音频道里队友二号开始发飙,什么脏话都往外吐。队友一号也叫嚣:“你是故意的吧?你说句话啊?”

屏幕上又一条通告提示:我爱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队友【姑苏慕容狗剩】。

程嵘说:“舔包。”

队友一号:“神经病?开局杀队友,这可是五人小组,你们两个打五个,是找死吗?”

程嵘说:“死了就退队吧,她一个顶你们俩。”

这话真不是吹牛,我在游戏领域是有一定天分的,或者说我和程天才配合默契。一局打到最后,我收了不少人头,骂骂咧咧的两个队友也都闭嘴了。

“还剩两个人,我猜他们在山坡那边。”

程嵘说:“再等等。”

他向来是计划周全再动手,我则是逮着机会就上。瞄见旁边就是我们开来的车,我爬过去,开了车往山坡那边冲,压倒一个,同归于尽一个,程嵘收割人头,赢得简简单单!

赢了他还不乐意:“我不是说等等吗?等一下你就不会死了。”

我看破“生死”,相当无所谓:“你不是还活着吗?赢了不就行了。”一看程小嵘那脸,我就知道他还不满意,还想跟我掰扯,非要我认同不可,我连忙使眼色让张晚晴救场。

“听说——白沙洲要拆迁了。”结果张晚晴一开口就是大消息,“到时候我们就要搬走了。”

我腾地从地毯上坐起来,凑到她跟前问:“拆迁?为什么拆迁?”

“还能为什么?年年发大水,住在洲上年年都得遭灾。”

我心里不得劲:“那也不是每年都像今年这样啊。”

“以防万一呗。”张晚晴耸肩,对遭灾非常不喜,“我是不想年年这样狼狈,要不是我爸说红房子占着财位,我妈才不乐意来住呢。”

“可是——”

这次轮到我想掰扯,张晚晴早早休战:“较什么真,我也就是听说,谁知道搬不搬呢?”

这样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在我们听到之前,洲上居民的八卦内容早已被这条消息霸占了,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拆迁,意味着机会。

拆迁意味着不用年年洪灾暴雨过后修葺房顶墙体,不用年年断电撤离。

“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不想离开这儿。”

这个小沙洲上有我的童年和青春,有我的朋友和家人,十几年来每一次介绍自己,我都要说我是白沙洲的孩子。

张晚晴突然拥住我:“我也不想离开你,拆迁之后,我们就不能住在一起了。”

我愕然转头:“为什么?”

像其他拆迁的地方一样,不都会重新规划居住地吗?到时候还在一个小区啊。

张晚晴:“我妈说安置小区太乱了,不会住那儿。”

“要真拆迁的话,安置小区不也是新建的吗?乱什么?”

我傻愣愣地看着张晚晴失笑,想明白关键,张太太说的乱不是地方脏乱,是人太乱。这个道理我还只有六七岁时就明白了的,我们和大房子、红房子里的孩子不一样。即使我和他们成为朋友,也还是不一样。

“程小嵘,”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你也不会住安置小区,是吗?”

程嵘没回答,我妈在别墅外喊:“丁小澄——”

“干吗?我不回家!”

“丁小澄——”她又喊了一声,接下来的话让我始料未及,她说,“温渺家要搬走了,你不来送送吗?”

我以为离别很远,其实就在眼前。

最终去送温渺的只有我和程嵘,说是送他,其实也只是默默陪着走了一段路。从白沙洲洲尾的分岔路一直送上小桥。

“就到这儿吧,再送就要过河了。”

温渺把三轮车推上小桥,温叔骑车,温婶在后面推,很难想象他们住了这样久,搬走时东西只装了一辆三轮车。

自从上次温渺说了那番“七夕出来玩,就我俩”的话,我没再见过他。之所以躲着,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也因为生气。

我以为不回应就是一种回应,温渺却在离开的关头旧事重提:“你会去吧?”

程嵘问:“去哪里?”

“这个是我跟丁小澄的秘密。”温渺口气有点欠揍,“丁小澄,怎么说我们也是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啊!”

“我……”

直到他被温叔叫走,我也没有回答。温渺转身时有点失望,那失望挂在我心口上,勒得我难受。

十几米开外,温渺背着我们跑远,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执拗地喊:“不管你去不去,我一定会去的!”

年少时没什么能捏在手里的东西,越是仅有的就越想握紧,越想告诉别人:我不是一无所有,我不是只有你。

回程,程嵘忍不住把我截住:“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件事我已经瞒他很久了,他一问,我顶不住压力全倾吐了。

说清楚前因后果,程嵘沉默片刻,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去还是不去?”

我们是边走边谈,那时我没注意公路左边的房子墙角躲着人,她原本伫立偷看了一场离别,此刻又偷听了半个真相。

我直言不讳:“我想去。”

我想去把话说清楚,我把温渺当朋友,他不该把我当成和张晚晴角力的筹码。或者最后一次告诉他,别陷在重复犯错的循环里,伤人伤己。

想法是很好,真到了那一天又没办法实现,突如其来的亲戚聚会让我成了观赏物,丁先生丁太太以我突飞猛进的成绩为谈资,从中午说到下午三点。

我想提前走,亲戚们拦着不让,非要年级第三陪吃晚饭。我打电话给温渺,用户不在服务区,辗转找了程嵘帮忙带话。匆匆赶回家时,程嵘似乎刚从桥洞下回来。

“你跟温渺说了吗?”

夏天的晚上,快八点了夜幕才真正黑下来。我正好在程嵘家门口堵住他,转头又去了超市。

咬着甜筒我才算活过来:“他怎么说?”

程嵘:“他没来。”

“没来?”

“我等了半个小时,一直没看见他,可能来了又走了,也可能没来。”

“哈。”空气中传来一声冷笑,有个身影从黑暗的公路踱过来,是温渺。

“老板,拿瓶水。”

我一巴掌拍他肩上:“原来你也才来?你电话打不通,害我以为你会一直等着,还叫程嵘去找你。”

“撒手。”温渺偏头,他的脸在超市的灯光下暴露,伤口也无从遁形。

“你怎么了?打架了?怎么回事——”

“撒手!”

他肩膀一甩,我的手直接落空。

“你怎么了?”我慌张了,温渺从没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待过我,“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你到底来没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温渺冷笑,扭着脖子说:“我来没来?我来没来不算数。”

“渺渺——”

温渺把两块钱硬币丢在冰箱上,扭开瓶盖猛灌两口,问:“程嵘,你说我来没来?”

程嵘:“我没看见你。”

“哈——没看见?”温渺笑得狰狞,“没看见?好,很好!”

说完那句话,他骤然把水泼向程嵘,扔了瓶子就是一拳。程嵘没有防备,生生挨了一下。

变故来得又快又怪,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挡在程嵘前面,拦着温渺:“你疯了吧?发什么神经?”

温渺眼珠子沁着血,逼问:“丁小澄,你护着他?他和你根本不是一类人,你护着他?

“你看看你裤腿上的泥,你知道不知道你户口本上写的是什么?菜农户,农民,懂不懂?你以为你在跟他玩,是他在玩儿你!

“张晚晴是这样,程嵘也是这样,他们有钱,所以我们就得做小伏低,奴颜婢膝!”

温渺狂躁地喊着,嚷着:“我受够了!”

“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十几年的狗腿子,你还没当够吗?”说完,他讥讽地笑,“也对,你是女生,你巴着程嵘也好……”

“你嘴巴放干净点!”

程嵘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挥拳,两人厮打交缠,在我叫来小超市的老板之前温渺甚至被程嵘卡着喉咙按在地上。

温渺吐出带血的吐沫,讥诮地道:“其实你也忍我很久了吧?是因为丁小澄才勉强接纳我的吧?想想我也不该这么对你,毕竟你有病嘛,精神——”

“温渺——你闭嘴——”

程嵘被小超市老板架开,温渺躺在地上像一堆烂泥。他还笑,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这个问题了。丁小澄,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我们待在一起更久,现在让你选,我和他,你站谁一边?”

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到极点,温渺还躺在地上大笑。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可他从不悔改,并且乐此不疲。

就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脑充血的情况下我无法思考到以后,我说:“这还用想吗?谁会选你?”

这就是我们张扬恣意,任性到极点的少年时代,不论是谁伤害你,大可把语言化成夺命的刀,捅过去。我当时认为我没错,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我没错,直到温渺的号码变成空号,社交账号被拉黑……我才大梦初醒般惊觉已经没了和解的机会。

我想,我也只是偶尔会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