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雨过天晴

“程嵘……”我对程嵘笑了笑,以为能起到安抚作用。

但程嵘见了,反而打了个激灵,噌地转身跑了。

程爷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楼梯口空空****,还以为我发癔症了,转头看我时眼里带着疑惑。我没跟他解释什么,因为楼道口除了被程嵘落下的那只拖鞋,没什么能证明他出来偷听过。

本子上写满注意事项一到三十五,程爷爷疲倦了,摆摆手说明天再继续。

我目送程爷爷离开,在楼梯口捡起程嵘那只毛茸茸的布朗熊拖鞋,敲开了程嵘的“闺房”。

“程小嵘……”

程嵘一看见我,就从**蹦起来,往阳台走,没理我,从嵌在阳台墙边的铁楼梯爬上屋顶。

我把布朗熊拖鞋丢了,跟着噌噌往上爬,还试图嬉皮笑脸蒙混过关。然而我才露出个头,脑袋被一股外力抵住——他禁止我往上爬。

我攀在铁楼梯上抬头看程嵘,程嵘坐在房顶伸出的平台上倏地俯身,他眼睛里带着晦暗不明的光,说:“丁小澄……”

说完这句没了下文,我忐忑地收起脸上的笑,跟他讲和:“好了,我不闹了。”

夕阳余晖映照着少年的脸庞,少年却目光幽深。他说:“你刚刚犹豫了。”

他说的是程爷爷请我帮忙时,我的第一反应。

谁把我心脏当大鼓敲,重重一击,害我心慌愧疚。

紧接着,他又说:“你沉默了。”

我怎能不沉默呢?我没脸解释之前的“退堂鼓”和忐忑。

沉默的瞬间,他笑了。

他一笑,我更慌。我认识的程嵘脸皮薄又敏感多虑,我得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试图在三分钟内憋一篇八百字检讨书,然而我刚想了一个开头,他骤然俯身,低头,脸与我的眼只差几厘米。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执拗和颤动着的纤长的睫毛——倔强脆弱的少年之美霸道地占据我眼帘。

我下意识地躲开,错开眼才发觉我刚刚忘了呼吸,又在心里再一次咒骂,这是颗心脏,不需要连续重锤!

只那一瞬,程嵘勾起嘴角,薄凉地笑了:“你还躲我了。”

我……我……

“我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字在程嵘薄凉的瞪视下被吞回肚子,我无赖般攀着他手臂,借力爬上屋顶,“让让,给我挪个位置。”

爬上去之后,我说:“手给我。”

程嵘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不给我就抢,我把他手拽过来,“啪”一巴掌打过去,手挪开后,他手心里多出一张卡牌。

“这是不是你塞我兜里的?”

是那张“守护神”。上次玩纸牌游戏,他偷偷把它放进我的衣兜里,但我到今天才发现。

程嵘没开口,但耳朵表了态,悄无声息地红了。

转头后他又一脸冷酷,就像对待除了四人小团体之外的其他同学那样:“丁小澄,你走吧,就当你今天没来过,或者我们从来没认识过也行。”

我被他酸了一下,不是牙酸,是心酸。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程嵘是白沙洲上最漂亮的孩子,他应该要被优待的,像张晚晴那样任性,像温渺那样嚣张。但程嵘不,他很冷酷,却只是看着很冷酷。遇到任何的冲突抉择,他不会说“丁小澄,你必须跟我站一边儿”,他只会说“丁小澄你跟他们走吧”,哪怕他真的很想有人站在他那边儿。

他总是仓皇地等着被人选择,在被人抛弃之前先说出“我不在意”,好像这样就成了真的不在意。

我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把程嵘看得这样真切,看懂了,眼睛也湿润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力图让他相信我:“我没害怕你。”

程嵘顿了顿,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

我知道什么?我懵懂地表达我自以为是的乐观:“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陪着你治好呀!”

程嵘的脸色一瞬间变糟糕,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像火山爆发那样喷薄出来:“它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有记忆以来一刻也不得放松!就像个满是负能量的垃圾桶……”

他的喋喋不休让我措手不及。这样的程嵘是我从没见过的,我潜意识觉得我该打断他,于是一慌乱就抖了个包袱:“正好,你是垃圾桶,我是垃圾。”房间不整洁时,丁太太就这么说我。

“丁小澄!”他气急败坏,倒真没有继续自怜自艾了。

我叹气,按着他的肩膀逼他跟我对视:“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小嵘,它就像一个小秘密,你和我之间的小秘密。

“就像张晚晴和温渺的小秘密是学音乐,我和你的小秘密是陪你两周去听一次‘课’,不会有人知道,一切会很安全。我会陪着你,直到……”

我想不到用哪个词来形容,不想用“病好”也不想用“痊愈”,顿了顿才继续说:“直到它彻底和你告别。”

我的手和他拿着卡牌的手交叠,然后用力扣紧,掌心隔着那张“守护神”卡牌贴紧。我举起交叠的双手,说:“程小嵘,务必给你钦定的‘守护神’一点信心!”

程嵘眼里闪着光,夕阳给云层和他的脸镀上一层好看的玫瑰红,他嘴角勾起,这次是温和的笑。

“丁小澄。”他看看我们交叠的手,又看看我按着他肩膀的手。

我等着他发表感慨。

他问:“你刚刚拿拖鞋的时候,用的是哪只手?”

“程嵘!”我咆哮,挥舞着爪子,猛虎出笼般扑过去,“你嫌弃我没洗手?我跟你拼了!”

在屋顶上打闹,闹着玩,还是拿命玩。

一个不小心我没踩稳歪倒了,一个不小心程嵘被我压趴下了。他躺在蓝色的瓦砖上,衬得皮肤倍儿白。

我心里痒痒的,贼心贼胆占据大脑,我扣着他的手,制住不敢轻举妄动的他。

“程小嵘。”我咽了咽口水。

我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这样的角度莫名有种我能拿捏住他的感觉。

“什……什么?”他说话都哆嗦了,脸颊通红,“你想干吗?”

我笑得不怀好意,说:“服不服?”

程嵘一脸“你说啥”的表情。

我学着我哥的口吻,逼他就范:“乖乖的,叫姐姐!”

这时,我妈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从不知哪个大婶家的窗口里传出来:“丁小澄,你找死啊!”

丁太太攀着窗台,准确地从玉兰树缝隙里辨别出斜后方老别墅屋顶上的我,骂街一般嚷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还欺负程嵘?还带着程嵘爬屋顶?掉下去,脖子都要摔断!”

“妈,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欺负他!”

我张皇地站起身,扯着嗓子跟丁太太解释。

丁太太完全不信,指着我说:“你等着!”而后她抄起晒衣架,从窗口消失。

求生欲指引我飞速逃亡,撒丫子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逃窜,边跑边喊:“程小嵘,我逃命,你跟着跑什么?”

程嵘跟在我身后,没我喘得厉害,只是胸膛微微起伏,脸颊红润,发鬓微润。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开口,有人抢答了,那人说:“甜酒,小钵子甜酒!”

“甜酒!买两碗!”

甩掉追兵,买了两碗甜酒,蹲在自来水厂门口的石墩上,我跟程嵘打商量:“好吃吧?一会儿你跟我回家,帮我跟我妈说说呗。”

程嵘拿着小勺舀塑料碗里的甜酒,姿态相当优雅,说:“是我先爬的楼,也是我先动的手。”

我欣然点头,表示他很上道。

“可她什么时候相信过?”

扫兴!我妈对我的信任大约只有八分这么多,剩下九十二分全是怀疑。一般来说我和程嵘一起被抓,我妈肯定说是我带坏了他!

失去生活信念,想着回家我也要挨打,不如干了这碗甜酒。就在我仰头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一闪而过,低洼处的水飞溅,正好溅到我腿上。

“会不会开车啊——”我愤愤地发表意见。

轿车里的人自然没空搭理我,牛气冲天地转向甩尾,拐去了另一条路。

“程嵘!”我抓着他的衣袖,问,“那车是不是你们家的?你爸妈不是说要回来陪你中考吗?”

程嵘愣了愣,反应平平,继续舀甜酒:“不是。他们……忙。”

“啊……”我愣住了。

程先生是个很少悔约的人,他总说忙不是理由。于是,我开始帮程嵘父母找借口:“可能,他们要晚一点吧?毕竟现在才五月,中考还有一个多月那么久呢。”

这话真虚,教室黑板一角写的都是“离中考只有××天”。

但这话却出奇地奏效,程嵘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能性。

过了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以一种大事不好的口吻说:“丁小澄,那车不是我们家的,是张太太的!”

“张太太的车,那又怎么了,你激动什么……”我后知后觉地闭嘴——张太太的车,张太太回来了!而张晚晴和温渺还在张家小洋房二楼的琴房里!我忘记通风报信打掩护了!

“快跑——”

抄近路,蹿胡同,翻台阶,我在白沙洲的大街小巷飞檐走壁,最终以超级英雄的落地姿势降落,带着程嵘猫在小洋房围墙外的梧桐树旁。

没有琴声!

虫和蝉也不叫,四周一片安静。

我喘着气,跟程嵘求个心安:“你说有没有可能躲过一劫?”

寂静的黄昏,突然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叫骂。

“你拦什么?练琴怎么了,为什么不敢让我进去?”张太太的声音穿透红砖,刺破耳膜。

没可能。

张晚晴虚张声势,声音比她妈妈更尖更高:“是丁小澄跟我学琴,告诉你多少遍了,你进来干吗?敲门了吗?出去!都跟你说了别来打扰我——”

最后一句破音了,引发张太太更猛烈的轰炸。

张氏母女俩在小洋房里争执不休,不要多久,就会有隔壁邻舍趴到窗边看热闹。

我想这样不行,必须解决眼下的困局,于是我踩着围墙,往树上爬。

梧桐树有根枝丫伸到琴房的窗台下,我顺着树,翻进屋,只要进去露个脸,张太太肯定能消停。但程嵘把我压下了,指着翻窗台爬上树的温渺说:“他已经出来了。”

我怀着侥幸往好的方面想,给张太太玩个大变活人也不错,只要不被抓到。

但张太太没那么笨,她还是突破了张晚晴的防线,声音越来越大。她质问:“丁小澄在自来水厂门口玩泥巴!你还想唬我?滚开,我倒要看看,里面的人是谁!”

或许,张太太早就知道琴房里的人是温渺了。

这是个连锁效应,白沙洲的人都知道,如果干坏事被抓的人是我,那我的同伙必然还有张晚晴、温渺、程嵘。如果我和程嵘蹲在自来水厂门口,那和张晚晴待在琴房里的人只会是温渺。

我们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被揭穿,温渺骑在梧桐树枝丫上,我和程嵘蹲在围栏边往上看,窗边趴着看热闹的人。

这个翻墙、爬树逃跑的场面太刺激,给张太太带来致命一击,我看见她瞳孔收缩,急赤白脸地张大嘴,开口就是一连串祖宗十八代的问候。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脏话不难听,难听的是真话。

温渺骑在树枝上,手指正焦躁地抠着树皮。

张太太攀着窗户,指着温渺骂。她翻来覆去把问候方式骂出花样,还知道专门戳人痛处:穷,没出息,混混,手脚不干净……

“坏了根弦你都赔不起!

“穷鬼养出鸡贼儿子,还想学音乐?

“和你爸一样卖菜去吧!”

张晚晴脸色发白,拖长了尾音劝说张太太:“妈……”

“我还没说你呢!要不要脸啊……跟一个男的待……”

“哐”一声玻璃窗关了,有了阻隔,琴房里的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了。

温渺从树上滑下来,翻过围栏往外走,对围栏外的我和程嵘视若无睹。

我和程嵘跟上他。

“温渺……”

我想我该说句什么,在“对不起”和“你没事吧”之间犹豫一秒,温渺停下了,他红着眼瞪着我。

我说:“温渺,对不起……”

温渺脖颈上的青筋跳动,质问:“丁小澄,你早干什么去了?”他快哭了。

年纪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脸。

越穷越要脸。

我不是温渺,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刚刚那场面于他而言无异于剥皮去骨,把他所有的脸面和自尊全挫骨扬灰。

“我……”我得解释,又无法解释。因为程爷爷说:丁小澄,这件事整个白沙洲只有我和程嵘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不能说。

温渺看着我,眼里是失望和愤恨。

他声音变了调,凄厉地嘶吼:“打掩护、望风,你答应得好好的,可你人呢?”

“我……”

我该给他一个交代。

“你人呢?”

“我……我忘了。”

我做错事了。

张太太找到学校来,说要给张晚晴换班,谈了三四个小时,张晚晴的座位被搬到讲台边。

张晚晴搬走的当天下午,温渺把桌椅搬到第一小组的最后一位,与她成了一头一尾。

事情发生在下午第一节课之前,沸腾的教室因温渺的举动安静下来。整个教室里没人说话,大家都瞪着眼看温渺搬离。所有人眼里都写着好奇,无论善意或者恶意,他们都表露着一个信息:瞧,他们闹崩了。

那天以后,张晚晴对我也是不咸不淡的态度。每次我试图靠近,就会感受到来自张晚晴身上的“西伯利亚寒流”,接着就会听见周安妮幸灾乐祸的嘲讽。

中考前被减少到两周一节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意思意思,两两组队把交谊舞跳一遍就可以自由活动。

“你能不能对我专心点?”

耳边传来抱怨声。

我猛然回神,抬头便看到程嵘带着抱怨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想挠头,手却在程嵘手里。

“我又踩到你了吗?”

程嵘抬起脚尖,我的脚也跟着被撬起。

“那倒没有,就是一直踩着没挪地方。”

可不是踩着没挪地方吗?我挪开脚,白色三叶草鞋面上是我回力鞋的纹路。

我开口道歉,但显得毫无诚意,眼睛一直盯着角落看。角落站着张晚晴,她踮脚转身舞动,手虚虚搭在半空——仿佛有个隐形的舞伴揽她起舞。

那样也是好看的,她长发束起,发尾卷着小波浪,旋转时发尾也舞动,优雅又曼妙。换作是我,绝对没法这样化解没舞伴的尴尬。

准确地说,是没人愿意当舞伴的尴尬。

“程嵘,她还是不理我……”

温渺去集训了,班上人数成了单数,我原本打算和张晚晴组队,我跳男步,张晚晴跳女步。然而张晚晴却对我视若无睹,提高分贝问:“有谁想当我舞伴吗?”

当时周遭吵吵嚷嚷,不确定是没人听清,还是没人愿意,话音落地,无人响应。

周安妮突兀地嗤笑一声,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张晚晴之间来回,说:“哟,级花也会没人愿意找她当舞伴呢!”

张晚晴无所谓地耸肩,对周安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踱到队伍最外围,找了块空地站定,掀起她不存在的裙摆,跟不存在的舞伴行礼致意,仪态大方。

于是乎,我与程嵘“牵手成功”。

听了我的烦恼,程嵘出主意,说:“我们也不理她。”

“别闹!”

“谁闹了?”他语气严肃,“你都已经道歉了,还要怎样?”

“我道歉也不代表人家就非得原谅啊……”

那不是逼着人家原谅吗?

我“制霸”白沙洲以来从没出过这种情况,我没有过和张晚晴吵架24小时还不和好的经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局面。

程嵘拉我一把,扯着我转圈,在最后一个定点卡住,跳完收工。

不等体育老师说解散,班上的同学都散开了。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不少人想提前开溜,老师也清楚这一点,大多数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松了程嵘的手,拨开人群往张晚晴的所在地去。

“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跟她说……算了,还是别指望你来。”程嵘一脸不耐烦,我自讨没趣地闭嘴。

“晚晴……”

张晚晴在我开口的同时转身离开,走去墙角拿书包。

“老师说自由活动不等于提前放学……”

她转身,语气不善地说:“那你去告老师啊。”

我怔住,她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却将我的话扭曲成这样。

“有脾气别冲她发。”程嵘忽然开口了,“之前是你非说学校琴房设施不好,要丁小澄到你家打掩护的。你难道不知道你妈妈对温渺有偏见,出事之前没想过被发现了会怎样吗?丁小澄是好心帮忙,你妈妈拿温渺撒气,温渺拿你撒气,丁小澄凭什么受你的气?”

我和张晚晴都陷入短暂的愣怔中,完全没料到程嵘会说这么长一段话。

“丁小澄向来对外凶狠,对内柔软,就像只刺猬。”程嵘完全是为我说话。

张晚晴因为他这番话神色动摇了,他又说:“上次换座位被排挤的事,是你受了委屈,她是因为帮你才跟人翻脸,你怎么好意思对她窝里横?”

我脸上烧得慌,又忍不住走神——原来我在程嵘心里评价这么高!刺猬,很可爱的嘛!

我盯着程嵘看了又看,他看懂我眼里的揶揄,当即伸手来遮我的脸。

然后就被张晚晴打断了,张晚晴一脸赧然,说:“丁小澄,我……”

我猜她是想给我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因此憋得一脸通红。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是不依不饶的人,何况是对喜欢的朋友。

我罩上去揽着张晚晴,一手勾着程嵘的臂弯:“温渺应该结束训练了吧?本老大勉为其难请你们撮一顿……麻辣烫!黄签别拿,红签随意!”

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做梦!”

校门口街边的麻辣烫很简陋,就是一口大锅里放着若干竹签,红签是一块钱的素菜,黄签是三块钱的荤菜。

我们从秘密小巷溜出学校,在麻辣烫小摊贩那儿吃得肚子滚圆。张晚晴这个玩意儿忒不是东西,程嵘刚教训她,让她别窝里横,结果吃东西时拿的全是黄签。

愤怒让我面目全非,我跟程嵘告状:“张晚晴把我当肥羊宰了,你……你怎么好意思吃鸡腿啊!我一个礼拜的零花钱就这么点儿!”

程嵘捏着黄签,拿出一串基围虾。

“你还拿!”我试图在气势上压倒他。

他却一点不怕,拿了一个剥好的虾仁塞进我嘴里,而后用湿纸巾擦手:“她已经扫码付过账了。”

“你不早说,我吃的全是素菜!”

体育课到最后也没有点名集合就打下课铃了,我们带着打包的麻辣烫离开,去了体育队的专用训练场地。我和张晚晴在铁门边探头探脑,打里面出来的高年级师哥看见了,笑了笑说:“找温渺啊?他选上啦,教练放他假,让他跟家里报喜去了!”

“选……选上了?”

“什么时候?”

“就上周五的比赛啊!”

我转头,跟张晚晴面面相觑,眼里欣喜爆开,尖叫着表达情绪。

“啊啊啊——”

“太牛了——”

张晚晴把麻辣烫塞给高年级师哥,我推着程嵘转身就走,连再见也没跟对方说。我们直奔温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河东菜市场。

温渺家里卖小菜起家,赚了点钱,又添了辆三轮车卖甘蔗,一般都停在河东榕湾镇菜市场。

学音乐那件事爆发之后,张太太冷嘲热讽骂过几次。温渺因此挨了一顿打,原因是不务正业。在他爸眼里,温渺做进省队拿工资之外的事,都叫不务正业。于是除了上课和训练,其他的时间,温渺都被温叔勒令去菜市场帮忙。

“丁小澄,你快点!”

张晚晴在我身后嚷嚷,我踩着小公主的粉色单车载着她,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早知道我就去坐程嵘的车了。

我完全明白张晚晴为什么这么兴奋。温渺能被选进省队,就说明学音乐不会耽误温渺,这样温叔或许能让温渺学下去。

“温渺——”张晚晴跳下车后往人多的地方钻。

“喂,车没停稳……”

她已经跳了,力气还不小,反向作用力让单车失去控制,我把着龙头掌握不了方向,慌张地大喊:“张晚晴,你害死我了——”

车子在即将撞上卖桑葚的小簸箕时停住了。

我回头,程嵘双脚落地,单手扶车,另一只手牢牢抓着粉色单车的后座。

我长吁一口气,说:“有惊无险。”

程嵘看着我,脸上隐隐透着不满,开口就是责怪:“眼睛看什么呢?都叫你小心点了!”

程校草有时候非常不可理喻,有次我滑倒了,整个人滚到地上,沾了一身牛肉粉的汤。我跟他抱怨,他也怪我不小心。

我气死了,质问他:“我都摔倒了,怎么还怪我?”

程嵘当时说:“不怪你,难道还怪地吗?”

但这次明明是张晚晴的问题,我叉腰指着他准备理论,“哐当”一声巨响,周遭爆发喧哗声,声源是温渺家三轮车的方向。

菜市场人多,那块地方人更多,却又隐隐约约留出了一个包围圈。

“你们动我试试!”

是温渺的声音!

我甩下单车踩到路边石墩上往里看。

温渺被三个男人包围着,手里拿着削甘蔗的刀。

小混混模样的人嚣张地道:“动你怎么了,还拿刀,要砍我啊?”

温渺脖子上的青筋狰狞,犹如一只被彻底激怒的长颈鹿幼崽,凶悍但天真。

穿牛仔裤黑T恤的男人趾高气扬地看着他,气焰嚣张地逼近,如同鬣狗那样无赖,龇着獠牙伺机而动:“哈哈哈,小朋友手别抖啊!”

“赶紧找钱,别逼我们动手。”黑T恤男的同伙说。

我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百块假钞买五块钱甘蔗,不找钱就掀车。

被包围的温渺护着妈妈,艰难地做困兽之斗。

“程嵘……”我下意识地看他。

程嵘张嘴吐出两个字:“报警。”

他掏手机,我踮脚张嘴嚷嚷:“我们已经报警了,派出所的人马上就来了!”

温渺于人堆里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我给他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清脆的女声在人堆里响起:“报警了,赶紧走吧。”是张晚晴。

“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警察来了就走不掉了。”围观的人没那么冷漠,纷纷附和。

为首的男人脸色变了变,三人交换眼神,我猜想这是他们想撤退的讯号。

在三人没彻底离开之前,我还是有点怕,我看到温渺拿着刀的手也在哆嗦,我想进入包围圈却被程嵘死死拽住……

哪里的喇叭响了一下,像极了警笛声。那三人一脸谨慎,不动声色地往外撤退。

“程嵘……”我抓着他的衣袖欣喜地说,“好像成功了。”

“小事情——”带着点忐忑的声音突然传来,有人拨开人群走进包围圈,对着那几人点头哈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小事情,小事情,不用报警……抽根烟……”

“嘁——”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嘘声。

温渺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问:“爸,你干吗?他们已经……”

温叔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你闭嘴!”转头又跟那三人笑笑,一脸的讨好,“小孩子不懂事……”

围观的人群散了,报警电话掐断了,温叔没把零钱找给他们,但送了一袋甘蔗,又塞了一条烟。

我们被温叔赶走时已经六点多了,但天还亮得很。

我问程嵘这是为什么,明明那几个人已经退缩了,为什么温叔还要给他们塞烟?

程嵘按着我的脑袋说:“丁小澄你乖一点,别说话。”

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坐在桥面上,脱了鞋,把脚放进河里,河水没过小腿肚。我踢着水玩,侧耳偷听张晚晴和温渺说话。

“事情解决就行了。”

“他除了欺软怕硬还会什么?”温渺对爸爸跟小混混点头哈腰的事相当介怀。

“别说,你爸还给他们送烟,有点奴颜婢膝的感觉……”

张晚晴这话一出,我就转头盯着她看,“奴颜婢膝”这四个字有点过了。

果然,温渺暗骂一声,一脚踢过去,撩得河水四溅。谁也不愿意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父亲。

“温叔也有他自己的考量。”程嵘陡然开口,“菜市场有菜市场的生存规则,总有人照管不到的地方。”

我缩着脖子偷偷看程嵘,想问的没问出来,就听见张晚晴说:“考量什么呀,不就是欺软怕硬呗。”

“张晚晴——”

“哗啦——”

“怎么了?”她挑眉问,完全没发现已经停止踢水的温渺又猛地踢了一脚。

我想我们都是双重标准的人,我可以说丁太太大嗓门特别粗鲁,但不代表我可以高高兴兴听别人说我妈是个大嗓门。

“你……”我转着弯给她使眼色,她一点都没明白。无奈之下,我只好强行转换话题,“你答应龚嘉禾的邀请了吗?”

张晚晴挺翘的鼻子皱了皱,说:“龚嘉禾太恶心了,整天显摆他的苹果手表,我才不当他舞伴呢。”她挺直背,故作自然地开口,“温渺,你的舞伴定了谁呀?”

这话直译过来就是——温渺,我允许你成为我的舞伴。

“王胖子吧。”温渺随口说。

“温渺!”她声音娇娇的,没一点生气的迹象。

我算是放下心来,佝着背把自己缩成虾米。

“丁小澄,”程嵘扯我的头发,问,“你不好奇我的舞伴是谁吗?”

雨过天晴,我也有心情说笑了。

“我知道呀!”我晃着脑袋特别高兴,程嵘也看着我笑。

“那你说是谁?”

我手托着下巴,食指点点鼻子,我就不说“我呀”。

我眼睛转了转,存心戏弄他,说:“食堂那条许倾城!”许倾城是食堂大厨许师傅养的斗牛犬。

程嵘没好气道:“好好说话!”

与此同时,张晚晴也被温渺逗恼了:“到底选谁当舞伴,你好好想清楚!”

突然,一声咒骂传来:“老娘把整个学校翻遍了也找不到人,你倒好,不练琴偷跑出来玩,还恬不知耻倒贴着要当人家舞伴?张晚晴,你要不要脸了?”

尖细的声音刮擦着耳膜,我们同时回头。

三米开外是一脸怒气冲冲的张太太。张太太抱着手臂,一脸讥诮:“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张晚晴脸都吓白了,哆嗦着喊叫:“妈,你瞎说什么啊!”

小桥上此刻没有行人,我们都吓得不轻,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张太太盯着温渺,又看看张晚晴,刻薄地道:“倒贴一个卖菜的……”

“恬不知耻、倒贴什么的,你别以己度人了!”温渺梗着脖子,无视张晚晴难看的脸色,“舞伴的事你放心吧,我就是选食堂那条斗牛犬,也不会选你女儿!”

“温渺,你王八蛋!”张晚晴爬起来,赤着脚跑了。

我看着张晚晴仓皇而愤怒的背影,想说谁告诉我雨过天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