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你说我就信

“好了,这里应该能打到车了,你那个小男朋友呢?”

我从电瓶车上下来,摆手说:“不不不,他——”

“阿姨开玩笑嘛,紧张什么?”阿姨把着扶手,“怕不怕?要不要我在这儿陪你等他?”

造船厂靠近郊区,这里的公路虽然灯火通明,但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因此安静而荒凉。

“没事儿,您先走吧。”阿姨的热情难以推脱,还好此时程嵘打来电话,“他联系我了,估计打到车了……程小嵘,你到哪里了?”

电话那头没管我在说什么,突兀地开口:“澄澄,你先回家,我这里有点事……”

“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发生了什么……”

程嵘没回答,电话那头的声音替他说:“打电话那小子过来录下口供。”

“录口供?你们在哪里?是不是派出所——”我声音尖到不可思议。

程嵘顿了顿,答:“是。”

今晚注定没个消停,程嵘没告知我原因,我只从电话那头偶尔传来的民警对话里得知是打架斗殴。我央求着阿姨送我一程,慌慌张张赶到派出所,然后看见桀骜难驯的温渺正和警察对峙,程嵘靠墙坐着,另一边是一个鼻青脸肿、眼角带血的男人。

“怎么回事?”

温渺吊儿郎当:“我没打人,凭什么他说是我打的就拘我?有证据吗?”

鼻青脸肿的男人咆哮:“就是你!彪哥放话让你教训我,你跟苍蝇一样盯了我好几天,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敢不敢说说,我为什么盯你?”温渺比受害者还横,“你干的是人事?”

“警察叔叔你看,他承认了,就是他!”

“受害者”扬扬得意,我忽然就从他鼻青脸肿的脸庞辨别出他的真容——他是上次在白沙洲堤坝旁被彪哥教训不成的T恤男。

我记得他,我当时阻止过一次,彪哥却要求温渺把这个男人带到星河酒吧去,甚至还怂恿温渺动手。

可温渺真的会动手吗?

“黑灯瞎火的巷子,又没有监控,你说是我套麻袋打的你,你都看不见,凭什么确定是我?”温渺狞笑着,“哼,打你是替天行道,你这种人打死活该。”

“你再说一遍——”

穿着制服的男人敲敲桌子,示意民警把人弄开,冷笑道:“想造反?温渺,跟彪哥混的是吧?打电话把你老大叫来。”

“这事跟彪哥没关系。”

男人一声轻笑:“那行啊,我记得你家里有一个老妈、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尿毒症要透析的爸,你打算打电话叫哪个来?”

我不知道温叔什么时候成了“尿毒症要透析”,温渺却在男人的话语里冷静下来,冷静地替自己辩解:“我没打人,我只是路过。”

从温渺的叙说里我搞清楚事发经过。他载着程嵘去了趟酒吧,说是收啤酒瓶,其实是把车锁在酒吧仓库然后甩下程嵘溜走,半途他觉得有点过分,又掉头回来找,只是再回到后巷就被警察和T恤男拦住,说他蓄意伤人……

“监控录像显示,你的确是往他被打的位置走的。”

我忍不住插嘴:“他只是路过,说不定后面还有其他人呢!”

“监控里只有温渺走那边。”男人摇头,提点一句说,“打电话给彪哥吧,让他帮忙私下和解。”

“我不——”T恤男叫嚣,“我不和解!彪哥来了我也不和解,我就要他负刑事责任,留案底!”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初二那年参观过的少管所,我不由自主地往程嵘身边靠近,揪着他衣角问他该怎么办。

程嵘低头看我,还没开口就被人点名,温渺道:“是不是只要能证明我没有在巷子里停留,就能说明打人的不是我?”

“那个巷子口没有监控……”民警好心提醒。

“有人看见我了——”温渺高声说,“程嵘看见我了——”

在场人的目光倏地转向程嵘,温渺补充:“我叫你在酒吧门口等我,你当时一直看着巷子的方向,我从巷子出来时,你看见我了是不是?”

程嵘突然被人拖入剧情,整张脸都是冷漠和懵懂。我等着他说是,温渺等着他说是,甚至那个高大的面容严肃的男人也等着他说是。

T恤男一声怪笑,叫嚷:“这算什么?当面串供?就算他说是,能信吗?他们是一伙……”

“我没看见。”程嵘说。

“你说什么?”温渺和我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能没看见呢?就算没看见,不能说看见了吗?我揪着程嵘的衣摆,急切地逼问:“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

“我没看见。”程嵘还是这一句。

温渺彻底蒙了,完全没了先前游刃有余的姿态。显然,他之前一直把程嵘当作自己最有力的目击证人,但现在他的目击证人变卦了。

“程嵘你什么意思——你明明一直面对巷子口站着,就二十米的距离,这都没看见,你瞎吗?我一个活人从巷子里出来,你明明还跟我对视,你——”

温渺暴起,揪着T恤男的衣领:“你给我闭嘴,袭胸摸女孩屁股的人没有人权!再嚷嚷信不信我……”

“没完没了是吧?”穿着制服的男人腾地站起,三两步跨到两人跟前,将扭打在一团的人强行分开,“小张,把人给我铐起来——”

啼笑皆非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一切仿佛慢动作,温渺的反抗在真正具有力量的成年人跟前不值一提,他被推开,被压制,被铐上冰凉的手铐。

“程小嵘,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慌慌张张,手指和心脏终于感受到秋天的寒凉,“你别玩了,你说实话,说实话啊!”

程嵘低头看我,眼睛里是冰凉和认真:“你要我说什么?我说的就是实话。”

“对啊。你程少爷什么时候讲过假话?”温渺被民警压在木椅上,歪着身子,探出头,一双眼睛充满怒火,“不是第一次了,装瞎、撒谎、装耳聋不是第一次了!白沙洲桥洞下那次,我那样叫你、喊你,跟你求救,你也当没听见,事后还跟丁小澄说没等到我——”

“你怎么有脸问我?说什么明明帮我跟省队搭上线,为什么不肯去……”温渺的笑让我胆寒,他死死盯着程嵘,质问,“我为什么不肯去,你心里没数吗?”

温渺腾地将民警推开,用没被铐住的手扯开自己的裤脚,抬着腿露出小腿上的疤痕——从脚踝到小腿肚的疤痕:“桥洞那次,老子的跟腱断了,没法剧烈运动,没法跑步跨栏。腿废了怎么去省队,你告诉我废人怎么去省队?!”

桥洞,莫名引发争执的桥洞,他俩第一次动手打架的桥洞。回忆蜂拥而至,我记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傍晚,程嵘帮我赴约,回来告知我温渺没来。紧接着温渺出现,带着一身的刺开始了狂躁的攻击。

我们在那个傍晚伤人伤己,把恶毒语言化作利刃扎进对方心脏。

那时我气疯了头,现在想来有细节被我忽略了,比如那天的温渺浑身脏兮兮,比如那天的温渺走路一瘸一拐,比如……

“那个傍晚的桥洞里,发生了什么?”

——腿废了怎么去省队,你告诉我废人怎么去省队?!

大约是有个少年被折断了翅膀,从此无法高飞。

T恤男坚持不和解,彪哥突然而至,发脾气地质问穿着制服的男人:“你们拿袭胸的变态没办法,倒是知道怎么为难一个小孩?”

男人说:“谢骠你别跟我横,你叫人家小孩去打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彪哥、程嵘和我统统被赶出去。

彪哥拉开车门说:“走吧,送你们回家。”

路上我忍不住问程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渺说的是不是真的。

程嵘没开口,彪哥手指夹着烟,把着方向盘说:“是真的。”

一个又犟又倔的小孩,遇上四五个成天在菜市场里混钱的小混混,有那么点过节,温渺又爱嘴上逞能,就被逮着了。

他们没从温渺身上刮走多少钱,便开始像猫抓老鼠那样拿着温渺玩,言语羞辱,肢体侮辱,甚至拿着小刀在他腿上比画,问他是几级运动员——悲剧就是那样造成的。

“他跟你求救了。”遇上红灯,彪哥把车停下,挑着眼尾从后视镜里看我们,“可你没搭理他,他叫得那样惨烈,你——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站着。”

——那里对我来说只有不堪和狼狈。要是给我什么权限忘了哪块地方,我一定选白沙洲。

我突然想起温渺和我说过的这句话,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说,原来原因在这里。

“我是在人行横道上捡到人的。他一身邋遢在街上走,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连红绿灯都不看。从我车前走过时他突然抽一下,跪趴下去——我当时以为是碰瓷。”红灯转绿,车子起步继续走,彪哥漫不经心地看路,语调飘忽,“下车一看,孩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小腿那块裤管都被血染红了。”

彪哥掐了烟,意味不明地问:“你叫程嵘是吧?有个问题我一直想帮温渺问问,你当时是真没听见,还是见死不救?”

“这就是白沙洲啊?和橘子洲也没什么差别嘛!”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音乐节没座位的,咱们赶紧过去抢个靠前的位置。”

“场地在哪儿啊?”

“洲尾。”

再度踏足白沙洲,这里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村落的模样,绿化、园林、翻修的龙王庙,俨然是旅游景点的模样。

这里焕然一新,却不是我待了十几年的家。

程嵘沉默地走在我身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昨晚彪哥问出那句话后就再没人开口,他也不在乎,像是根本不需要答案。但那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

如果事情是真的,温渺被拖入树丛受辱的那四十分钟里,程嵘一直是知情的,那他……这样的状况我不敢想。

第二天休息,我们不约而同出现在派出所门口,却被彪哥赶走。温渺昨晚上没能回家,彪哥暂代监护人一职,承诺说他一定能解决问题。至于张晚晴,她又恢复到没拉黑,但也联系不上的状态,我也不确定她需要的“自己”是否已经出现。

我想今晚的白沙洲音乐节,除了我和程嵘不会再出现第三人。

我们在熙攘的喧闹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台上活络气氛的主持人在说着什么,台下的观众叫着什么,全都与我们无关。

一阵**,忽然有只冰冷的手钻进我手心。我抬头,正对上程嵘脸上的茫然,那一刻所有的疑问被我吞进肚子,我收拢手掌,牢牢护住不安的他。

程嵘说:“丁小澄,你不问我吗?”

“你希望我问吗?”

他脸上的表情是冷的,但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冷漠,他只是茫然。

程嵘眼里闪过犹豫,他问:“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可能很对不起温渺,可能是我太偏心,我从未怀疑,也从不认为程嵘会做出见死不救的事。

“我……”程嵘咽了咽口水,声音从飘忽到坚定,“初三毕业那年,桥洞等温渺的那天,我当时戴着耳机,是真的没有听到他的呼救。你信不信?”

台上的人在唱: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高音爆发时灯光如烟花炸裂,我在一片闪光里勾着程嵘的脖子冲他喊:“我信!”

“昨天晚上,我说没看见温渺也是真的,你信不信?”

音响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只能保持着额头相贴的姿势才能听清彼此的话。

我喊:“我信!”而后我看着他眼睛,反问,“那你呢,温渺说他是路过,他说他没有打人,你信不信?”

鼓点太强烈,让我心脏也跟着起伏,我说不清原因,继续补充,说:“你信不信你的朋友?”

如昨晚温渺质问的那样,他问:“我以为你会救我,我觉得你应该要救我,可你没有。程嵘,我想知道这十几年除了丁小澄,你到底还把谁当朋友?我算不算你朋友?”

程嵘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复杂,他略微抬起头,环顾如今的音乐节场地——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白沙洲,我却觉得他在通过这里辨认当年的我们。

“我信。”

程嵘说:“我信。”

感性和理性究竟哪个好?这应该没有绝对的答案。监控、人证、动机、口供一应俱全,从理性角度细致分析,除了温渺套麻袋蓄意伤人分析不出第二个真相。

可是从感性出发,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温渺会把自己陷入接受法律制裁的境地。

我们从白沙洲音乐节上出逃,步行前往事发地,一路都在商讨应当如何给温渺洗清嫌疑,可是无济于事。

调监控没意义,正门和后巷的监控视频都有他,彪哥想办法把周围带监控的地方询问个遍,反而坐实了那条巷子里除了T恤男就只有温渺进出这一点。

我们把事发地走了一遍,越发无计可施。

慌张之下,我开始出昏招:“或者咱们去派出所,就说你当时看见温渺了,但是闹了点小矛盾就撒谎说没看见……”

程嵘冷静地打断:“翻供也没用,问题在于证据链太详细,并且压根没有第三人出现的痕迹!”

我暴躁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他打的,行凶的人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吧?”

程嵘看着漆黑的巷子,突然开口:“或许真的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你是说……”

两方人马相对而坐,T恤男跷着二郎腿,一脸吊儿郎当,对面的彪哥倾身,一沓钞票被推过去。

“你想好了,你告他,他是会留案底,但赔偿绝对不会超过两千,这里是两万。”

T恤男不为所动,玩着手指,开口就翻番:“四万。”

“四万?不行——”这是宁死不屈的温渺。

“成交。”这是一掷千金的彪哥。

我和程嵘及时赶到,在金钱交易之前叫停一切:“不能给——”

不可能有人能躲过巷子两头的监控,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但如果人就住在巷子内,他只需要翻墙、套麻袋、打人,再翻墙回家,就能完美躲过监控。

抱着这个想法,我和程嵘拜访了巷子两边的人家,并在其中一户找到了一样的麻袋。

“那也不能就这样放过那个人,我觉得那大哥打得好!”

温渺说完就挨了一顿削,彪哥语气不善:“闭嘴吧,没留案底就万幸了!赶紧跟你这俩朋友道谢,省了四万呢!”

我们仨麻溜地拦了出租车跑路。

上了车,车里又成了另一种怪异气氛。

“去哪儿?”司机师傅等了半天没人回答,“你们不说话,我就带你们绕圈啦?”

“去——”

三人同时开口,报了三个地址。

司机大约是天津来的,说话和讲相声似的:“好嘛,这是让我送三个人?”

“要不,去白沙洲吧,说不定音乐节还没结束。”我开口提议。

没人反驳,司机一车把我们送到桥下,恰好赶上散场离去的人潮。

我挠头道歉,就看见温渺怔怔地盯着桥洞的方向——那里树影幢幢,像极了从前没改造的时候。

那天傍晚温渺到底遭遇了什么,我们了解了大概,却都不敢问个究竟。

“对不起。”

我和温渺蓦地转头看程嵘,他面露难色,但依然坚持着说完那番话:“你可能不信,但这是真的。我不是故意见死不救,也不是故意害你被人冤枉……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欠你一句道歉。”

“哈——”温渺拿舌头抵着腮帮,有些**不羁,“这些就别说了——”他歪着脖子,挑眉看程嵘,“就问你一个事,你把我当兄弟吗?”

“难不成当姐妹?也可以啊。”

温渺简直当场爆发:“丁小澄,没你的事!”

我不服气了,手指头戳着温渺的胸:“小兄弟你不对啊,无视纪律,正视一下自己好吗?回顾一下,当初你是谁的小弟。”

温渺一句话破坏所有气氛:“如今我是彪哥小弟。”他脸冲着灯光呼气,有种恍如隔世,千帆过尽的感觉。

“当不当我是兄弟,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温渺耸肩,带出点山鸡浩南的潇洒味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也是。”程嵘突然开口,“我听说彪哥产业不少,有酒吧有档口,你主要负责看管哪边?”

温渺说:“嗯……档口。”

程嵘一脸恍然:“那就是三星堆生鲜农贸市场了?”

看管菜市场的“道上”小哥!

“哈哈哈——”我看着一本正经的程嵘和一脸懵懂的温渺爆发狂笑,“小兄弟,彪哥原名谢骠,主要经营酒吧和生鲜农贸市场,本本分分生意人一个。请你不要再把彪哥形容成黑社会老大了,好吗?”

温渺瞠目:“你们……”

“我们……早就百度到啦!”

“等等,百度为什么说这些——”

“百度上还有生鲜农贸市场开张剪彩的新闻呢!”

温渺酝酿了半天,最后只能郁闷地自认倒霉:“好吧,那为庆祝‘道上’小哥免于牢狱之灾,烧烤撸串要不要?”

我和程嵘相视一眼,程嵘开口盘问:“你请客?”

“那当然。”

音乐节散场的人潮退去,终于有出租车停在我们跟前。

“那就——”程嵘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去,接着道,“那就算了吧。”

“嗯?我请客也不吃?”

我趴在门边道:“大哥,我俩是高三应届毕业生呢,虽然我俩天分过人,好歹也尊重一下高考,好吗?”

那晚应该还要说些劫后余生与隔阂消除后的种种心路历程,不需要酒,至少也会有些感慨。但我们的握手言和如同魔法解除冰冻,时光和误会仿佛从不曾带来困扰,我们亲密如初。

“丁小澄同学,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半,星河酒吧对面的奶茶店里坐着三男一女四个学生,其中最不像学生的那位频频发出质问:“为什么我要跟谢思卿一样,学初三的内容?”

我斟酌着,给出一个最不伤温渺自尊的解释:“因为你连初中的内容都还没有掌握,我怎么教你高中的?而且一只羊也是放,两只也是赶,我就不用准备教材啦!”

在被诬告打人之前,温渺已经很久不去职高上课了。对他而言,上学还需要学费,而骑着电动三轮到处送货,帮彪哥干点零活就有钱赚,那何必上学呢?

事情发生之后,彪哥思索再三,把温渺给“开了”,打包送回学校上课,并说:“拿不到毕业证我就涨租金了!”

温渺迫于无奈,重归学堂。

“那我也不要跟谢思卿一起!他干扰我学习!”温渺把谢思卿往旁边赶,拖着凳子去了程嵘身边,“哥们儿,看啥呢?”

我抽空瞥了一眼,对温渺接下来的遭遇表示同情。

程嵘见温渺过来,将iPad往他那边挪,示意温渺一起看:“你觉得哪个好?”

温渺瞠目结舌:“四……四件套?”

程嵘一本正经道:“嗯,丁小澄要跟我出国了。”

“我知道啊。”温渺一脸莫名其妙,还问,“这跟四件套有什么关系?不是,你现在看四件套,总不会是想买了带过去吧?这玩意儿哪个国家没有?”

程嵘想了想,说:“那样没有家的味道。”

温渺闷声不语,并向我投来求救信号,但被我无情忽视。

“你看看这个——”程嵘又开启新话题,“你觉得……”

“哪个都好,你随意,你随意。”温渺默默拖着凳子坐回来,还越过谢思卿跟我小声叨叨,“他没事儿吧?怎么连茶杯、毛巾都想自带?”

谢思卿插嘴:“不是只有成绩不好的才出国留学吗?”

嘿,这话说得。

“不不不,成绩不好的比如你,那叫出国镀金。”我点着谢思卿,继而指指自己,又说,“我们这样天赋过人的呢,叫出国深造!程小嵘,对不对?”

程嵘于百忙之中抽空递给我一个“你说的都对”的眼神,看得温渺一阵哆嗦,继续跟我叨叨:“他这样不太对吧?他对出国这件事,是不是太期待了点?”

“那怎么了?”

温渺非要跟我掰扯:“出国对他来说不是很普通的事吗?他以前寒暑假出国去见亲戚,也没见这样郑重其事啊!”

我严重怀疑温渺是真蠢,小声嘟囔道:“也不看看是跟谁一起。”

“你说什么?”他还要求复述一遍,“不是,我真的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你才不对劲呢!神经病!”烦得我把温渺赶开,大脑自动屏蔽温渺的声音,专心致志地写作业。

温渺约莫是自讨没趣,又跟初中生处不到一块儿,偷偷摸摸凑到程嵘跟前问话:“你怎么样了?”

程嵘抬头。

“酒吧那天,你整个人就像放空一样,眼神空洞,完全……”

程嵘说:“我没事。”

“初中毕业时的病,现在应该……”

谢思卿忽然高声嚷嚷:“写完了!我解放了!”

惊得在场人都同时收声看过去,我抬眸就看见两人凑一块,温渺看见我抬头就挪开视线,明显有鬼。

“你们两人说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没什么。”

谢思卿拉着我给他检查对错,我低头看卷子,余光却注意那两人的动静,只见程嵘若无其事看我一眼,而后说:“已经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事后我也没套出真话。

奶茶店学习小分队就地解散,温渺负责护送谢思卿回家,程嵘跟在我后边,亦步亦趋地走到公交车站。

我一刹车,他刚好追尾。

“你故意的吧?”

程嵘贴着我脊背,胸腔里发出沉闷而愉悦的笑声。

我转身抵住他逼近的步伐,警告这位“程少爷”:“你能不能收敛点?”

“程少爷”还笑,说:“不能。”

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早两天他还在顾妄跟前叹气,以至于顾妄以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故事,让他说出来开心开心。

结果“程少爷”一脸忧愁,说:“太愁人,还是没想好留学后的第一次旅行该去哪里。丁小澄总说去哪里都可以,但你明白的……”

从顾妄一脸乌青的脸色来看,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能一再跟“程少爷”强调:“你别老说留学的事情,万一以后去不成,那可丢脸了。”

“程少爷”立马不高兴了:“没有万一。”还非逼着我把话收回。

我万般无奈,只好配合“程幼稚”说:“呸呸呸,刚刚说的不算。”

公交车还没来,我就着广告牌的光看他,歪着脖子,不怀好意地问:“小哥哥,出国留学这么得意啊?你数数你都炫耀多少次了,连郭德都知道了。说说看,为什么这么高兴?”

程嵘深吸一口气,状若为难地看天看地,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说呢?”

这就没意思了,明明是我先问的,不是吗?

我退一步,靠着广告牌望天。关于出国留学的种种,不是只有程嵘一个人期待的,我也想过,只是临到细枝末节的地方,我就打住了。想得再好,不如过上一遍。

“澄澄。”

“嗯?”

程嵘学着我的样子靠着广告牌,他骤然转身面对我,继续叫我名字:“澄澄。”

街上行人不多,车辆飞速驶过,气氛并不旖旎,但架不住他一声声叫我名字,害我脸颊升温。

“叫什么叫,有话就说嘛。”这话说出来我都嫌弃自己,声音带着程嵘式的甜腻。

他还笑:“澄澄,出国后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声音仿佛掐得出水,“晚上睡觉前跟你说晚安,早上起床就能看见你。”

耳朵还在发烫,我把手背在身后放肆掐自己胳膊,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听起来像……像同床共枕。

可程小嵘真的是那个意思吗?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我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

程嵘欣然点头:“你问。”

“我今晚能跟你回家吗?”

如果程嵘是一台电脑,他已经当场宕机了。

而我带着一脸不解回头看替我问话的那位,心说,别人说话插什么嘴?

插嘴的张晚晴一脸憔悴,站在我身后两米远的位置,重复地问:“丁小澄,我今晚能跟你回家吗?”

年三十当天我往张晚晴、温渺、彪哥家跑了一趟,送了点年礼,最后一站去的程嵘家。

到的时候,程嵘应着程爷爷的指挥在贴春联。屋子装饰得很有过年气息,但耐不住冷清,偌大的屋子里就程爷爷和程嵘两个人。平日在的司机、护工和保姆都放假回家了,桌上是酒店定做的年夜饭,但外包盒都没拆。

程先生程太太被程爷爷拄着拐杖敲了一顿,压根没打算回来。程爷爷长吁短叹问我家过年热不热闹,我心一软就自作主张地开口邀请:“今年就我们家和姑姑姑父过呢,您上我们家过年去吧?一起热闹热闹!”

“好!”程嵘没皮没脸地扯了我一把,害我仰倒在沙发上,他伺机给我塞了瓣冰糖橙。

我含着冰糖橙不好说话,咽下去才白他一眼:“请你了吗?我请的是程爷爷!”

程霸道校草瓮声瓮气地撒娇:“澄澄,你别这样。”

程爷爷笑眯眯地看热闹。我心里不是滋味,明明在冷战中,他偏偏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照旧来找我,照旧打闹,但严防死守一个字都不肯让步。

起因是我说想跟廖老师聊聊,他给拒绝了。

“逼于无奈”把人带到我家,程爷爷得了乐趣和姑父下起象棋。丁先生丁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姑母记挂着在外过年的儿子,捧着电话问长问短。

我逮着好时机逼问下去,程嵘却说他把廖老师给开了。

“开了?什么意思?”

程嵘拿着遥控器,盯着电视,答得心不在焉:“字面上的意思。”

“为什么——”

“我决定换一个医生。”

我开口道:“那新找的心理医生呢?”他接受心理辅导十来年,一直处于调整期,没了廖老师,总要有别的人吧?

“找了。”

我大喜过望:“谁?那我得跟她谈谈。”

程嵘咬着特意给他买的豆干,坦**道:“谈吧。那老师姓丁,丁老师。”

“喂——”

他不安分的膝盖抵在我腿上,安抚似的碰了碰,说:“别瞎操心了。我早没事了,再找心理辅导不是浪费钱吗?”

“可温渺说……”事情传到温渺耳朵里,温渺单独找过我一次,他跟我说的原话是:“不对劲,酒吧巷子那事,他两眼空洞洞地看着我,我确定我们都对视了!我怀疑他不是没看见,而是陷入自我情绪里。”

听见“温渺”二字,程嵘一声冷笑:“他还有脸说?拉着我打游戏的是他,被管家婆发现了,倒打一耙说是我强行拉着他玩。他说的话没有可信度,都是不甘心拿别的事找补!”

管家婆说的是张晚晴,年前张晚晴成了白富美圈子里的笑话,连龚嘉禾也来踩一脚,瞎嚷嚷让张晚晴“还钱”,是温渺不管不顾挪了彪哥的钱,才替她解决了麻烦。

张晚晴投桃报李,为了让温渺考上本科煞费苦心,每天紧迫盯人,期间没少跟我抱怨说温渺找了个网友,但目前看来——

“所以那个陪着温渺通宵打游戏,每天24小时不断联系的人是你?”我诧异道,“你和温渺‘网恋’?”

菜都上桌了,饭香四溢。

程爷爷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抬头问:“网恋?那可不行,不能网恋。孙儿哪,你还小,恋爱这种事等大学毕业以后再说……”

“爷爷!你听丁小澄瞎说!”程嵘蹙眉扶额,脸上都是无奈,“她说的是温渺,我和温渺打游戏!”

“游戏?”程爷爷连棋都不下了,忽地严肃起来,正儿八经地叮嘱,“打游戏也不行。你从小就主意正,跳级不肯,保送也不肯,明明可以花更少时间学更多东西,偏偏不肯。你们老师都说你按部就班读书是浪费时间,你天资聪颖不是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的!爷爷这一辈子,就是盼着你有出息——”

话题岔开八丈远,姑父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两人就着学习发展问题展开深切沟通。程嵘表情一言难尽,那模样莫名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丁小澄。”

“嗯?”

“你吃东西洗手了吗?就摸我头?”

讨人嫌的玩意儿!

年夜饭悉数上桌,丁先生委派我和程嵘下楼放鞭炮。星城的规矩,年夜饭得放了炮仗才吃。

我指挥程嵘把“一万响”鞭炮拆开,摆放成一条蜿蜒的长蛇。

程嵘点燃了鞭炮,迅速回到我跟前,嘴唇动动说了什么,大概是“我”字开头,“你”字结尾。

我捂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一万响鞭炮震耳欲聋,他咧嘴笑了笑,道:“我说——丁小澄过年好——”

我回以一笑,喊:“程小嵘,过年好——”

一挂鞭炮响完,附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人放起白日焰火。我和程嵘并肩站在单元门前,仰着脖子看那冲上白雾中的烟火。我还有很多疑问,程嵘并没有悉数解答。我可以锱铢必较问下去,可我想不是现在,不是此时。

过年呢,就该傻乎乎地过年吧。

可我这么想,别人不这么想。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我当是拜年短信,随手拿出来看,却见来信人是何甜甜。

“我们谈一谈。”

我打算无视的,但很快又来了第二条短信。何甜甜说:“明天下午三点半,星芒咖啡见,是关于程嵘的事。”

“怎么了?”程嵘转身上楼,上了两级台阶又打住,回身看我。

一挂鞭炮放完,四周静默了,声控灯也熄掉,我借着暗淡的光线看楼道里的他,他眉眼弯弯还是先前笑的模样。手机再度振动,惊得声控灯也亮了,程嵘脸上的笑意敛了,疑惑地问:“丁小澄?”

我收了手机,笑说:“没什么,好像夜盲症犯了,上去吃饭吧。”

“谁的消息?”

“哦,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