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以为你还是个活人?

卫禊像是很满意时念九惊恐的表情一样,只是不显山不显水,但是他肯定很满意一切按照他预想的发展,他用一种非常老道和习惯的声音解释,时念九吃不准他是故意恐吓还是他日日接触这种东西:“这是从彼岸爬出来的生物,原本就是要去死的,灵魂早已腐烂了。”

“他们只是徒留躯壳。”

他说完便捻了个诀,桃条越缠越紧,接着便不动,卫禊一招手便听话地变回了短刃的模样,乖乖地依附在他手中。

时念九浑身僵硬,他想这种时候他应该表现得戏剧化一点,比如说吐出来,或者尖叫,亦或者是跌倒在地上不停地颤抖,可是他没有,什么也没有。

卫禊的手在他眼睛上一抹,世界又恢复成了原来的那个样子,凉意也消失了。

伪人兽的尸体倒在地上,脸色涨成深深的蓝色,显然是窒息而死,但是表情却没有多大痛苦的样子,只是身上很多的伤口还在流血,看上去实在叫人觉得惨不忍睹。

时念九盯着开始发凉的躯壳。

他颤抖了一下,然后看向卫禊。

卫禊收了桃条,干脆利落,煞是好看,银色眼眸的杀气也褪了七七八八。

他低头看着时念九,缄默半晌后说了一句:“想吐就吐。”

“呕。”

胃里一点东西早就消化干净了,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不过还好,卫禊对他从来没有敌意,他就怕卫禊杀顺了手,连着他一起捅了。

时念九听到有人笑了一声,这才发现不远处站了一个老头,偷笑被发现后,硬是用袖子掩了一下嘴,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模样,装模作样。

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性从旁边走出来,嫌弃地用她的高跟鞋踢开碎石,为自己清理出一条道路,她的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唯一相符的,就是她面对残肢死亡仍然淡漠的神情。

六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跟在她身后,像是心有灵犀,猛地抬头看向卫禊,然后跑到他身边去。

老头揣着袖子,精神矍铄的双眼却硬要耷拉着眼皮,像是很疲惫的样子,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几滴泪水,慵懒地问道:“代理人呢?收工了怎么还不见人?”

高凡抱臂,清冷的眉眼中夹着一丝不屑和嫌恶:“在那边发疯呢!”

一颗头颅就应声飞过来,咕噜着滚到时念九的脚边。

已与身体分离的脑袋还有残余的意识,死死盯着时念九。

他连忙向后爬了几步,不小心一脚踢到头颅上,蓝色的血迹飞溅,尚在脆弱的神经几近崩溃,胃里重新开始**。

代理人从那边的废墟爬出来,身上一片狼藉,已经杀红了眼,嘴角挂着像疯子一样的笑容,他把刀架在肩膀上,“找不到汉尔,我当然要发疯了。”他的目光从高凡移到六月身上,犀利的眼睛像针刺一般。

他像是要吞了她。

高凡皱着眉:“就算找到了汉尔也不是你的。”

“确实不是我的,但是高小姐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万先生可没有那么好打发。”代理人笑着,看见高凡脸色不虞,他便笑得更加开心。

他架着刀走到六月面前,眯起眼睛,温柔地问道:“小公主,告诉我汉尔短剑在哪里好不好?”

汉尔短剑?

时念九突然想起六月塞给他的那把短剑,巧夺天工,削铁如泥,绝非凡品。

他身形微微一动,却见六月把空了的盒子拿出来,只能僵硬地坐回去,显得极为尴尬,还好场面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一瞬间,代理人的阴冷完全不加掩饰,寒冬萧风,冷意蹿到时念九骨子里去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像是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脖子还在不在。

六月手的盒子没有关好,她抓住一侧,让它完全敞开,表面有烧焦的痕迹,声音平淡:“只有一个空盒子。”

时念九看着六月,心中疑惑。

她为什么要说谎?

卫禊也毫无反应,他们不想把短剑给代理人?话说这个人又是个什么神经病,旅游的时候不是看上去还一副很好相处的模样吗?

时念九晕头转向。

代理人夺过盒子,把它往岩浆里一扔,红色的粘稠物冒了个跑,瞬间把木头吞噬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木盒子融化,彻底被惹怒了,“六月!你当我是傻子!没有灵物加持!它还能泡在岩浆里么!”

六月的表情始终冷静。

代理人的表情狠厉起来,把手里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边,逼进了她,刀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高凡大叫了一声:“代理人!”

老头也不假装了,突然精神起来,盯着他的剑。

气氛猛地剑拔弩张。

这可不是小事,就算是六月,被代理人抹脖子也活不下去。

时念九吓得心脏一缩,任何人都能听出来,代理人在勉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疯,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还自控多久,万一他真的一剑下去,不远处掉下来的头颅就会是六月的下场,“你冷静一点!”

但是他是这里最没有权威的人了,说出来话就像蚊子叫一样不中听。

他嘴巴张开,卫禊却突然冷冷地看了他一样。

哦,看来他的存在还没有彻底被忽视。

时念九被警告了一击,闭上了嘴巴。

六月的表情始终如一,像是看不见面前的威胁,假如不是被剑强迫而微微抬高的下巴,真让人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被威胁着。

高凡怒道:“把剑拿下来!”

代理人无动于衷,眉间的戾气越来越重。

“代理人!”

高凡气得胸脯一起一落,最后她看向卫禊,“卫禊!”

卫禊这才像是知道六月被人用剑架着脖子,抬手弹指,生生把代理人的剑弹开了,银光色的利器发出一声争鸣。

代理人的表情极其不甘,可是他看向卫禊,又看向六月,生生憋了下去。

他一甩手,两道银光闪过,臭着一张脸,让剑入鞘了。

卫禊他们的行动简直摧枯拉朽。

从直升机里鸟瞰古堡,它早已面无全非,大半都塌陷了下去,尸体和金银珠宝堆积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凉,时代的巨幕不得不拉下,悲惨地谢幕。

再看阿巴拉契亚山脉绝美的风景已经恍若隔世了,他再也没有那种心动贪婪的感觉了,他曾经一度以为他会永远喜欢这里。

时念九其实在古堡里看见了许多东西。

伪人兽隐秘地活到今天,不止有仇恨,他们也曾经辉煌过,在大地上像精灵一样快乐,白天化作人类和普通人一样耕作,发展自己的文化,晚上变回原有的模样,高兴地谈论一天中发生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幸福被残酷的殖民者扼杀了。

扪心自问,叫他们放下仇恨是正确的么?如果遭受不公的是他,他会忘记仇恨吗?

时念九心里发闷,他说不清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说,一切都很容易,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每一步都如行走在泥潭里一样困难。

可还是有值得人高兴的事情的。

旅游团的其他人会由所谓的【在水方】的其他工作人员安排回去,处理妥当,确保把谎言圆得就像古堡之行是一场梦,而时念九则跟着卫禊他们一同回去。

时念九这回真是开了眼界,没想到第一次坐直升飞机居然会是这种情况,还有他的登山包也被取了回来,这样看起来,除了对伪人兽以外,一切都很圆满。

当然如果旁边坐着的不是一个疯子就好了。

可惜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靠近代理人,孤立无助的时念九直接被排挤那边。

其实他更想站着,谁知道代理人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硬是按着他坐下了,面带微笑,和蔼可亲。

高凡一个人坐了一边。

老亓、六月、卫禊坐在他们对面。

时念九像只小鸡仔一样缩在旁边,他看见代理人嘴边的笑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种躲避的举动反而引起了代理人的注意,他搂过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话,但是音量一点也不小,分明就是在说给别人听:“你知道汉尔在哪里吧?”

时念九苦笑。

他当然知道了,就在他身上,他能不知道么?

揣在他怀里呢!

只是表面上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不知道。”加上一脸迷惑的表情。

代理人噗嗤笑了一下,“六月一定找到了。”他不自觉掐上了时念九的咽喉,很满意地看向六月,“你看看,我们小公主都紧张你呀!”

时念九看向六月。

她果然冷着一张脸。

虽然她平时表情并不多,但是生气的时候气场非常可怕。

时念九稍微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六月会在意他,毕竟当时她自己的生命收到威胁时也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代理人用一种非常酸的语气扭捏着说道:“你挺厉害呀,谁不知道她除了卫禊谁都不理。”

老亓掀了掀眼皮。

代理人没看到汉尔简直和疯了一样,乱开炮。不过年轻人随他去吧,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他闹腾。

老亓想罢,便揣紧了袖子,佯装睡去。

时念九真是无语,幼稚鬼吧?

代理人本来也不在意他,看向卫禊,大声问道:“卫禊,你吃不吃醋?”

卫禊就和没听见一样,偏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时念九心里笑了一下。

代理人见油盐不进,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继续掐着他的脖子。

时念九松了一口气,还好,这疯子还算有点理智。

......只是这点理智少得可怜。

高凡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脸色就变得非常的难看,代理人笑得猖狂:“是万先生吧?怎么不接?”

高凡横了他一眼,接着把手机摁掉,代理人舒心地笑了一样,仰着身子,把手臂交叠垫在自己的脑袋后面,这个姿势不得不让时念九委屈地缩在旁边,接着铃声又响了起来,代理人正中下怀,挑了下眉毛,像是在对高凡说:接啊。

高凡的脸色极差,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代理人几乎要抚掌大笑:“对!赶紧关机,免得飞机失事,我们所有人都要和你陪葬。”

这一瞬间,时念九真怕高凡破口大骂,或者冲上去直接给他两巴掌,但是幸好,她忍住了,端着她的架子强行忍住了,一路隔空用眼刀子甩他。

听上去这位万先生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汉尔短剑揣在他怀里简直像块烙铁一样,把他的肺腑都灼伤了。

他正想着事情,一张纸突然塞到了他的面前,时念九看了一下纸,上面写着些东西,但是没有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居高临下的高凡。

高凡长得很漂亮,这种漂亮和六月的感觉不一样,六月干净又精致,从头到脚透露着一种精灵的感觉。而高凡成熟又迷人。

时念九有点懵,尽管看过她站在血污之中仍然冷静高傲的样子,但是不得不说,这种和娇娇女一反常态的表现,简直激起男人的荷尔蒙。

他下意识地接过那张纸,看着高凡,非常二愣子地问了一句:“干嘛?”

高凡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坐在对面的老亓掀了掀眼皮,唔,他就知道这小子是个普通人,虽然是特别了一点的普通人。

高凡撩了一下头发,“我们是除灵师【在水方】,你既然已经走过奈何,就成为除灵师,加入我们吧!我们报酬也很优厚,你看这里。”她伸出她晶莹圆润的手指,指甲修剪得非常好看,好像特地做过,怪好看的。

时念九就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恕他只看到了一个中介费,还要收取11%的中介费。

中介费?

他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用异常夸张的声音反问。

时念九的青筋跳了跳。

他和顾白立租个房子,中介费不过1%,而他现在打工,居然还要收什么中介费,11%,这不叫廉价劳动,这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但是他并没有想过要签,因此只是在心里吐槽,把纸递回去,很礼貌地说,“抱歉,我大学还没念完,暂时没有想找工作的意思。”

他突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顺着感觉追过去,果然,卫禊的眼神和他撞了个满怀。

时念九突然被他看得发毛,也正是卫禊这个眼神,他突然意识给他们打工代表着什么。

时念九浑身一颤,然后像是耳鸣了一样,高凡还在说着高新稿酬的事情,而他一句都听不下去,只想从直升机上跳下去,如果他真的一只脚踩进这个什么【在水方】,下场显然不会比高空坠落好,也许会更差。

是的,极度糟糕。

高空坠落的后果是,在空中被吓到猝死,或者坠地死亡,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是跟着他们,他有可能还会经历爪子从心脏中穿过去的痛苦。

时念九脸色煞白,恍惚间听见代理人调侃的声音:“他晕机了。”

高凡没有理他。

时念九看着高凡嘴巴一张一合,心思重新回来了,但是他非常地敷衍,却又没有明着拒绝,直到飞机落地,从窗户外看出去,他看到熟悉的景色,这里已经离开了阿巴拉契亚山脉,他们停在了一个空地上,下面是泥土和石子铺成了平地,可是刚刚他们还在高空的时候,时念九从窗户外看到了马路,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荒无人烟的。

他只要招招手就能打到车,那边还有成群结队的旅行团,导游举着旗子,拿着小喇叭卖力地解说。

直升机落稳。

高凡拿出了笔放在他面前。

时念九说了一声抱歉,表面上来看,他似乎还端得住,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门一开,他就会夺门而逃,丝毫不夸张。

高凡皱了一下眉。

她轻轻抚了一下纸张,从纸的下面,慢慢地撩开。

“你是被我们的谈判师带回来的,理应加入我们,而且加入【在水方】的门槛有多高,你知道么?你应当感到荣幸。”

时念九挤出一抹苦笑。

高凡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是让他感到不悦。

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门上,等它开启到一半,他就按捺不住冲动,可是屁股刚一动,就被高凡伸出的一只手臂拦住了,脸险些就要撞上它,时念九吓得喉咙一紧,赶紧又坐了回去,顺带还往后挪了两下。

他真的被女人壁咚了。

时念九抽搐了一下嘴角。

身后代理人的嘲笑不加掩饰。

他的心情更糟糕了。

高凡像是非常不能理解一样,她的表情有些浮夸,但是意外的真实,“你一个人是不行的,你会面临很多危险,随时会送命,”她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就像今天这样。”

时念九扯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再次起身,小心绕开高凡。

要不是碰上了你们,我能被满古堡的追杀?怎么?她是要把一旅游团的人签回去?那恕他难以从命。

或者管她宽不宽恕,他都不会答应。

时念九再一次停下来。这次叫住他的是卫禊。

卫禊站起来,六月也跟着站起来,但是她低着头。

“你拥有很强大的生机,应该留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又是一个说客。

怎么,自己还只是半只脚趟进泥坑里,就偏要拉他下水?

时念九连假笑的心情都没有了,正好这时候六月偷偷抬起眼来看了他一样,他朝她挥挥手,六月的手垂在衣角也悄悄地跟着他动了两下。

时念九向前走了几步,他看见大片的空地,人为的修建,之前烦闷的心情被愉悦畅快取而代之,步伐越来越快,还有一股子廉价木炭的气味。

他终于走出了直升机,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时念九!”

高凡叫住他,一如既往骄矜的样子。

时念九给面子地回头,他踩在土地上,难以言表的心安。这一天极其的漫长疲惫,重重的压力在这一刻终于被抛开了。

荒地的风将他的头发尽数扬起,像是带着魔法,他似乎又变了那个敢想敢做,肆意洒脱,意气风发的青年了。

但是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击得溃不成军。

“到了现在,你该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个活人吧?”

时念九眼眸周围露出一圈眼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如鲠在喉。

高凡勾起唇角,将手里的东西扬了扬,她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时念九头也不回,逃窜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