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长清·高人秦漠

大理寺审案期间,所有犯人收押天牢。

“喝点水吧。”魏子阳递过一杯水,“那监斩官与我是好友,有他在,刽子手的刀会麻利些,不会太疼。”

“安慰等于没安慰。”秦漠叹了口气,接过白瓷杯,一饮而尽,“几更了?离行刑还有多久?”

隔壁张仲叹口气:“快了吧……魏兄,我还托人制了假死药呢,果然不是绞刑,哎,若是绞刑该多好,能逃过一劫……”

魏子阳轻笑:“馊主意。”

天牢就是天牢,和脏兮兮的地牢不同,整洁的很,魏子阳和张仲似是早已料到今日这结局,居然很是洒脱,但秦漠还做不到这般洒脱。

因为他这次任务并没有成功。

魏子阳的折子,还未呈上。

人对步步逼近的死亡都会有本能的恐惧感,或许是那一杯水浇灭了心头火,短暂的恐惧之后,秦漠静下心来,坐在暗沉的大牢中,仔细思索着这一切。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叛国了?

他无数次套话,终于打听到事情缘由:纸包不住火,魏子阳被刺杀之事被人告密,新帝顺藤摸瓜,竟搜出一柄藏着小字的折扇,扇面上为李昭亲诏,号召同僚诛杀亲兄弟,意图来一场震惊史册的宫变,最后因人心不齐而泄露。

张仲与魏子阳都是扇诏事件的参与者,其罪当诛。

此案足足牵连几十个朝中大员,一时血雨腥风,听说其中幸存下来的,都纷纷辞官回乡了。

秦漠终于明白了张仲趁夜送扇的含义,原来张仲只是来试探魏子阳真心与否,一切都是这次失败宫变的伏笔。而他们这些现代人自作聪明,擅自参与了这场历史,魏子阳无论如何,都会死。

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呢?有许多人选,仇家、别党……这些人都有可能。

秦漠还是不明白,那夜他阻止刺杀,魏子阳长叹那一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果然已经料到自己的死,可他的死,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夜魏子阳的眼神,的确是冷静到疯狂。

秦漠沉默许久,苦笑一声,如今思索这些,有何用?他方才听狱卒说,大理寺那边已经下了决断,清清楚楚的谋反罪。新帝念在谋反未真正实行,宽容了些,李昭贬为庶民,参与者则不诛九族,只满门抄斩,自然也包括秦漠。

至于魏子阳与张仲,斩首处死。

狱中辨不清白天与黑夜,秦漠正昏昏欲睡,忽然被魏子阳推醒,他睁开眼睛,对方的笑容在火光下格外凄凉。

是行刑之时了。

他晃晃悠悠地与魏子阳张仲一同走出,押上囚车,多日不见天光,如今只觉得刺眼。三人皆换了囚衣,披枷带锁,十分狼狈,在百姓一路的议论声中,马车徐徐驶至刑场。秦漠缓缓抬起头,前方正是菜市口。

监斩官威风凛凛地坐在那边,刑台上那壮硕汉子,必定便是刽子手。

谋反官员们一个个被押上刑场,血溅三尺,有的神色悲壮,如魏子阳,有的神色慨叹,如张仲。秦漠披枷带锁站在他二人身边,死亡正直面向他走来。

监斩官响亮地唤出张仲的名字,张仲身子一震,被押上刑台之前,他缓缓地转过头,对魏子阳惨然一笑:“魏兄……对不起。”

魏子阳缓缓闭上双眼。

秋叶飞扬,染上血色。

有何对不起他?或许地府之中,还能结伴同游一程。

秦漠则环顾四周,他瞳孔一缩,几乎要高喝出声来。那日的浓眉士兵竟也守在刑场四周,那面铜镜就挂在他的腰间,那嘚瑟的欠揍模样,绝对是他!

怎么办?

难道要左一招右一招,打昏两个押着他的士兵?然后以掩耳不及之势冲过去,夺下那厮身上的铜镜?

秦漠默默地瞅一眼刑场士兵的阵容,放弃了。

“重犯魏子阳,押上刑场——”

魏子阳微笑:“别了,阿黄。”

阿黄?

秦漠目送他缓缓走远,笑不出。

刑台满地血腥,刽子手将清水喷在刀口,冲刷掉一层层血迹,在百姓的议论声中,魏子阳一身落魄囚服,一步步往前走。和他看的所有电视剧都不同,没有慢动作衬托人物,没有背景音乐衬托气氛,更没有叛军余党高喝“刀下留人”,魏子阳只是很平常又很悲壮地,缓缓走向了屠刀。

魏子阳的身子在刑台立住,久久不跪,高喝声响彻刑场:“罪臣有一遗愿——”

包括面如死灰的秦漠在内,所有人皆露出惊讶之色。

“大胆……”旁边一官员怒喝,被监斩官抬手拦下。监斩官望着魏子阳这落魄模样,眼前忽而浮现出昔日退朝后,他二人边走边闲谈的光景,叹了口气。

失意得意,都是命数。

谁能想到下一个赴刑场的,会不会是自己?

“准了。”

小官连忙小步跑上刑台,凑过去细听,魏子阳附耳低语几句,官员又步伐滑稽地一路小跑跟监斩官说了,监斩官顿感意外。

官员对监斩官点点头,朝士兵们唤了声,那浓眉士兵困惑地指指自己。

“对对,就是你!”

官员对他耳语几句。

究竟是什么愿望?

百姓们议论纷纷。

秦漠正疑惑,却见浓眉士兵一脸不情愿地过来,扯下腰间系铜镜的麻绳,往他面前一递:“真不知抽的什么风,都快死的人了,还得带着铜镜死么?”

他的愿望……竟是这个?

秦漠接过铜镜,愣愣地抬头。

魏子阳囚衣沾尘,长发披乱,跪在染血的飞扬秋叶中,慢慢地抬起头,对他扯了扯嘴角。一瞬让人想起那年霏霏细雨中,那个倔强的寡言书生。

屠刀挥下,头颅滚落。

底下百姓已对反复的问斩失去兴趣,开始闲谈。

“哎,你听说了没?新陛下终于下令开动宝贝了!”

“这这……擅自前往后世,岂不遭天谴……”

“迂腐!若能一窥后世,我们跟神仙有何分别,快哉!”

四周传来百姓们的议论声,秦漠心中一惊。

他迅速开启联络器,胖子那边也是一片混乱声。

【不好了,老秦!那群古代的疯子跑过来了,现在全世界都乱了,新闻压都压不住!】

【老秦你在哪!我们这边磁场不对劲!好像要断……】

【滋滋……】

他仿佛已经看到,千年后正乱成一团,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些不知谁的十八辈祖宗从皇宫出发,穿越千年,去扰乱后世人的生活。

“喂!那边怎么样!”

秦漠高喊出声,旁边两个士兵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欲将他重新押下。

他们未曾想到,这面如死灰的囚犯忽然如怒兽,怒吼着举起拳头,两招将士兵撂倒在地,场中哗然。浓眉士兵大惊失色,退后几步,被这头怒兽一把揪住,满脸煞气地笑:“还记得么?我记住你了——”

秦漠一手拨动时空跳转,定位在魏子阳被刺杀前几日。

“我也有个愿望。”

士兵们惊呼着匆匆赶来:“大胆!”

秦漠恶狠狠擒住他的右臂,毫不犹豫地用力。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伴随哀嚎一并响起。

那些仓促赶来的士兵扑了个空,伴随时空倒退的噼啪声,秦漠长笑,他的身体被蓝光片片剥落,消失在原地。

刺杀前数日,入秋,市井车水马龙。

“喂,你看那人,是逃出的人犯?”

“快报官!”

百姓的议论声中,身穿囚服的男子气喘吁吁穿梭在人群中,不时撞得行人惊呼,迎面两个巡逻官差正走,男子脚下一顿,快速地双手拨开人群,闪身入巷子。

这身衣服忒扎眼,被几个官差狂追了两条街,才勉强甩开他们。

刚好尽头有一处水井,秦漠打了些水喝下,冷水入腹,让人精神一振。他找了块干净石砖,背靠着墙缓缓坐下,思索着发生的一切。

魏子阳的死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秦漠揉揉额头,既然无论如何魏子阳都会死,那这个折子又该如何递上去?何况魏子阳竟是个叛党,扇诏上分明写着,三皇子李昭预备秋日起事。

他眼前有个棋局,尚需破开。

但没有太多时间容他细细思索了,那些古代人会在宫变失败后利用玉盘,大批来到现代……

玉盘?

秦漠动作一停,倘若……玉盘坏了呢?

玉盘坏了,这一切自然就不会再发生,若毁坏它……

巷子里长久无人居住,一派落败光景,秦漠坐在一地枯草乱石之中,像个落魄乞丐,表情凝重。倘若玉盘破裂,他身上的联络器也必定失效,只怕到时候,自己便会永远困在古代。

真实的穿越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爽,尤其是孤身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背景,接触与你时代截然不同的人,连你的认知在这里都毫无用处……这些都会成为名为孤独的浪潮,浩大地将你淹没。

可完不成任务,回去又有什么用?

秦漠的眼神渐渐坚定,他想起最初接受训练时,导师说过的话。

从事他们这行,最重要的职业精神是什么?是任务。

他是古今情报局的特工。

多余的犹豫都没有用,人终究是要往前走的,无论命数好坏,前方才有破局的机会。如今玉盘尚在宫里,想要接近,必须找个法子入宫。宫里制度森严,假扮宫人不大可能,可倘若宫变成功……张仲他们会不会提着剑,直逼宫殿?

魏子阳被刺杀后的历史尚未空白,不可知晓。

不妨一试。

秦漠顺手拿起树枝,沙沙在土地上一划,首先第一步棋,要助张仲破开扇诏泄露这死局。

巷外传来脚步声,秦漠坐在墙根,缓缓抬起头。两个布衣汉子狞笑着走来,看着这边的目光,好似在看一堆白花花的赏金。

“哪儿跑出来的逃犯啊?嘿……今个儿算你倒霉,乖乖束手就擒!”

秦漠理好思绪,笑吟吟地拍拍衣上尘土,起身一拱手,眼中重新燃起奕奕神采:“两位大兄弟,对不住了,让你们受点苦。”

两个汉子大怒:“你是瞧不起咱哥俩么!”

“没有没有,哪能呢。”秦漠握拳笑,手指关节摆得咔咔响。

市井游人如织,无人注意阴暗的巷子里,传来两声阳刚气十足的惨叫:“光天化日,逃犯抢衣服啦……”

不多时,秦漠穿着百姓布衣走出巷子,直奔张府而去。

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利贞十四年,秋。

张仲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着这等怪人。

他批完一天的公文,揉着酸痛的肩膀往府邸走,已是入夜,行人三三两两,本朝没有宵禁这一说法,但除却过节,百姓们也不愿夜里出行。

他每次都觉得这光景阴森,没准哪天就蹦出来个鬼怪,没想到今个儿真就遇上怪人了。一个穿常服的平民男子候在府邸前,见他过来,高深莫测地笑:“大人,两天后有大雨,当心闹水灾。”

张仲唤来下人:“胡说八道,撵出去。”

两天后京城真有瓢泼大雨。

张仲心里犯嘀咕。

过几日,男子依然候在府邸门口,淡淡一句:“大人,七日后李大人会因受贿贬官,您最好离他远点。”

七日后户部李大人被查出受贿万两,抄了家。

张仲暗暗咽了下唾沫,背后发凉。

过了几日,男子出现,淡淡地开口:“大人……”

张仲一拱手:“不知你是何方高人,既然诚心投奔本官,咱们入府详谈。”

男子勾起一抹笑容:“草民秦漠,一介白丁。”

张仲嘴角抽了抽,这等鬼话,他可不信,妖魔鬼怪世外高人都自谦得很。他恭恭敬敬地迎这位年轻的高人入府,促膝长谈。

年轻高人秦漠迈着从容的步伐入府,淡定地看着侍女上菜倒酒,笑容高深莫测,心里咚咚打鼓。

我的天,老张还真让自己进来了。

侍女点亮灯盏,映得屋内融融,也映得四周屏风山水栩栩如生,另有一美貌侍女垂眸倒酒,酒色清淡入玉杯。张仲坐在对面:“你日日守在本官府门前,想必是有事,不妨说说。”

张仲抬头,见秦漠的一双狼眼直勾勾地盯着饭菜瞅,他轻咳一声:“那个……你若饿,就先吃吧。”

“不必了。”高人秦漠立刻收回目光,义正辞严,“大人您有所不知,我本是个不入世的方士,制玉盘的那方士其实是我师兄,他为一己私欲,不惜打破师门规矩,造了这般法器给凡人用,我是奉命来销毁玉盘的。大人送我入宫,作为回报,我为大人预知前路。”

秦漠在矮桌下无声蹭蹭掌心冷汗,他方才一扫屏风后,人影憧憧,必定有刀斧手藏身,一旦他言行稍有不符,这些刀斧手便会冲上来,将他剁成肉泥。

“哦?”张仲笑了笑,举起酒杯晃晃,“你真的有如此本领,值得本官帮忙?”

虽然这人前些日预言了一些事,但还没能让张仲看到最直接的利益,他不想听空话,他要见到真正为自己带来效益的东西。

秦姓方士接下来说的话,让张仲心中暗惊。

“我自然有如此本领,看穿一切。您与三皇子早就想进宫了,不是么?您是想大大方方地进这皇宫正门,不,不光如此,您还想堂堂正正地……”秦漠笑吟吟拿过舞扇侍女的花鸟扇,把玩着,微微眯眼,“将某个人扶上金殿,夺龙首,覆龙权!”

“一派胡言,你从哪听说的!”张仲冷笑,一抬袖,眼中森气**,“来人,将此人……”

“您有这么大反应,如此说来,我口中是不是胡言,您分明清楚得很嘛。”秦漠亦笑,毫不相让,“若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未来是,魏长清将在三日后被刺杀,他死后,您手下某个同僚将会告密皇上呢?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张仲手一抖,重重放下酒杯,盏中**摇晃,飞溅出几滴。

他知道对方是将这个告密者的名字当筹码,且尚不知是否可信,可方才秦漠的一番话,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

不,他不允许出差错!预谋多年的事,绝不能因为某个小小细节崩塌!

“好,有骨气。”半晌后,张仲神色恢复如常,“那你可知道,本官在袖下伸出了几根手指?”

秦漠面不改色,与他对视,灯盏微晃的光照映着他坚定的脸,没有波澜,没有迟疑。

秦漠心里慌得一逼。

怎么古代人也会玩儿这套啊!一二三四五……随便挑一个数字,万一说错就是结束回合啊!比俄罗斯轮盘还瘆人!

酒桌一时沉静,婢女执酒壶侍立,席间二人目光碰撞。

屏风后闪烁寒光。

“您根本……”秦漠悄悄地在袖下拨弄好联络器,万一出岔子也能及时跑路,“没伸手指,对不对?”

他心里砰砰直跳,万一张仲来个摔杯为号……

张仲似有所思。

张仲轻笑:“正确,果然有如此能力。”

秦漠忽然很遗憾,自己人生二十多年,居然一直没有去买彩票。

还不够,戏还要做足。

在张仲意外的目光中,秦漠忽然一拂袖起身,面有愠色:“我身怀异术,诚心诚意投靠大人,大人却几番猜忌我,还埋伏刀斧手于屏风后,大人你也不过尔尔!”

他言语掷地有声,举杯佯装要喝:“也罢,喝完这杯酒,你我就当从未见过!”

咣当——

张仲猛地起身,挥袖扫落秦漠手中的酒杯,美酒飞溅一地。张仲面露愧色:“我的确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

“罢了……念你诚心悔过,我便与你合作,只要你行动当日,带上我一同便可,我自会寻玉盘毁坏。”秦漠叹口气,“果然下毒了?”

张仲微微点头,此人的利用价值极大,不能让他死:“鸩毒。”

喵了个咪的,姓张的哟,这家伙果然跟他家魏子阳不一样,忒狠了。

嗯?他家?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