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方士传·宫宴闹剧

利贞九年夏,六月初,巳时。

天光照彻京城,从天未亮时便有贩子来摆摊,三三两两增加,以至正午,市井里已是一派繁华光景。张家门邸前,车夫扬起马鞭,遥遥向皇宫驶去,将街坊们的闲谈声远远甩在后。

“听说没?这方士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还真得了太常寺大人的引荐……”

“哎呀,那岂不是平步青云啦?”

“那是!风光的哟,听说圣上在宫里设宴,宴请他们这些方士高人呢!”

“张家的方士我是认识,可跟他同去的那位小哥是谁呀?脸色煞白,怪吓人……”

车马潇潇,大道平坦,沈白和张浔一同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夫的扬鞭吆喝声。

在雁郡待了数日,看惯了山清水秀,直至回到京城,沈白才真切地看见瀛朝皇城真正的模样。

他拨开车帘往外看,细细观察,发现阴暗角落里不缺落魄歌女、流浪乞儿,为官吏者得意洋洋,百姓遇之面露惶惶。这偌大的京城就如同一个身披华服的绝世美女,美女缓缓剥下衣裙,里面是一副虫蛀白骨。

越临近皇宫,愈发奢靡。

张浔先一步下了马车,沈白随其后,此时天光并不刺目,不必撑伞。他仰头看着巍峨宫门,想到这是全天下最威严的地方,有可能杀机四伏,礼数错了分毫便引来杀身之祸,便莫名紧张。

沈白瞅瞅张浔:“你紧张么?”

张浔面不改色地在他身边走,仿佛去邻家串门。

罢了,问他没用,这人就是块情绪缺乏的木头。

二人行至皇宫正门前,侍卫细细盘问了身份才放行,刚进门阙,便看见有个老太监恭恭敬敬候着,特地留意了一眼张浔:“二位可算来了,咱家奉圣上的命,引二位去嘉盈殿赴宴。”

“我们来迟了?”沈白紧张问。

“没有没有,宴还没开始呢,不急。”老太监尖细一笑,又扫了张浔一眼,“不过这位高人,圣上龙恩浩**,念各位是自四方而来,在礼数上没作太多安排,可这皇宫毕竟不同山野,您来这儿,起码把头发束一下呀……”

“我不会。”张浔直直回答。

沈白揉揉额头。

老太监笑意如常,这些方士做事五花八门,不足为奇,早有准备。

“无妨无妨,咱家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但凡入宫赴宴的,都得换一身衣冠。”

嘉盈殿是瀛宫的正殿,气势巍峨,开阔无比,曲廊与主殿相连,左右延伸,阶梯上细细雕刻着花纹。老太监步伐一转,先引二人入耳房沐浴换衣,然后再进宴场。

沈白换了身正统的衣裳出来,见张浔已被小宫女收拾得肃整衣冠,站在耳房外等他。

皇恩浩**,对民间奇士以礼相待,赐礼服、进贤冠,张浔除了过于瘦削些,模样底子本就不差,正统衣冠加身,愈发神似那些正往大殿走的臣子们。

人靠衣冠啊,沈白不禁眼前一亮,这方士平日里装束散散漫漫,像是山野里跑出来的,所以不惹人待见,倘若他把衣冠肃整,哪还有人敢那么待他?

换衣时听小宫女嘀咕,说皇宴上美酒珍馐什么都有,沈白的紧张劲儿忽然烟消云散,他笑吟吟地大步往前走:“快进去吧,迟了就不好了。”

张浔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沈白脚步一顿,疑惑地转过身,“紧张?”

正殿内奏起琴瑟声,回**在开阔的殿前,让人遥想到宴场是如何奢华。张浔缓缓抬起头,望向悠悠自天际漂泊的云,神情一时有种入秋的凉意。

又来了。

又是这个时段。

“子雅,你下过棋么?”他低声问道。

沈白点点头。

“卒子过了河,再回不去了。”

对于他来讲,这是生命里一道无法逃避的坎,以这巍峨的嘉盈殿为界限,大刀阔斧,隔断了他前半生的光景,从此一步步滑向不归路,也将他和子雅的路一分为二。

沈白心中一沉,看着他:“你后悔吗?”

史册上记载,玉成之日,也是方士命陨之时,张浔恐怕早已料到这结局,可他还是来了这里,为了试药,为了那些浑浑噩噩的亲人,义无反顾。

张浔微微摇头。

他将目光挪回正殿,迈开步伐,与沈白一同走进了宴场,犹如两尾不起眼的鱼,瞬息淹没在锦鲤簇拥的池塘里。

史书记载:帝宴邀奇士百人,歌舞琴瑟,伶人乐师,齐奏绕梁。

沈白亲临文字画面,与张浔入场,一切礼毕,两人同坐席间,美貌的宫女低眉传膳,官员与方士们按次入座,护卫侍立,皇帝则面有病容,朝南而坐,老太监持拂尘候在旁。

沈白端着酒盏留意四周,一一对照身份,今日宫宴所邀的臣子倒不是很多,那边两位中年权贵,想必便是魏子阳和张仲了,而那个坐在帝王右侧的权臣,竟是个气度高华的年轻人,宫灯礼乐之中,举止从容,容貌让人无法挪开目光。

这位莫非便是传说中的苏鹧?其实岁数与魏子阳同辈,因这不老的传闻,民间甚至推测此人是仙人转世。

那日牢房里,那个与少年同来的人果真是他,沈白回忆起他与张浔讨论“长活千年”的字眼,眉头一皱,这其中必定还有隐情。

皇上咳嗽几声,满座渐渐安静下来。

岁月俨然没有轻饶过这位九五之尊,多年来物质上的养尊处优,又让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慵懒,他的嗓音沉沉**过大殿,开门见山:“诸位皆身怀奇术,朕听闻民间有奇物,状如月盘,可使人穿越古今,随意往来,不知在座哪位能为朕造出此物?”

穿越古今,对于古人来讲,这是很陌生的词。

四座哗然,大多方士面露诧异之色,他们从未听说此事,怕是只有仙人才能任意来去,在场甚至有人悄悄寻思,这天子……怕不是提前糊涂了?

闷骚方士还不打算出场?沈白往张浔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只坐在原位自斟自饮,看来另有打算。沈白又观察着四周的方士们,忽然发现对面坐着一白面白发之人,恍惚仙人下凡,尤其惹眼,不禁多看了几眼。

似乎在哪见过。

他想起布告板上一个任务,目标是个叫游仙儿的人,自称天师转世,降妖驱鬼无一不精,不过他没有接,记得是陆少川打算接。

他悄悄对张浔耳语:“对面的那位,你可见过?似乎很是厉害,咱们还找敲门砖的时候,人家已经进宫当差了。”

张浔瞥他一眼:“装神弄鬼,莫相提并论。”

莫非同职业相轻?

沈白无奈:“那你什么时候站出来?可别被他抢先了。”

“再等等。”张浔流露出一丝蔑视,“他没有能耐抢先。”

果然相轻。

满宴竟半晌无人相应。

天子脸色渐渐阴沉,众人的低低说话声弱了下去,伶人乐师依然奏着绵长之音。忽然琴瑟声微乱,是个乐师手指一抖,拨错了弦,那乐师脸色瞬间惨白,其余乐官神色惶惶,天子猛一拍案,侍卫们快步进殿,将那倒霉鬼拖了下去,为了防止他叫嚷,还娴熟地堵住了嘴。

下场自然不必说。

张浔面色如常,对面那游仙儿却脸色大变,沈白看得仔细,他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再看表情,分明是愤怒。

“臣身体不适,请辞去!”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游仙儿出列一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几个侍卫匆忙捉去:“大胆!”

殿门外猝然升起一股白烟,烟雾散尽,哪还有游仙儿的背影?侍卫们面面相觑。

皇帝的脸色冷得能滴下冰水,忽然随意一指某个倒霉方士:“你,可有办法?”

倒霉方士哆哆嗦嗦,忘了礼数:“没没没……没有啊……”

“拖下去。”

“皇上饶命啊……”

沈白脑仁一疼,赴宴的官员们也脑仁一疼,唯独苏鹧面色淡然,在席间饮酒。

此人的确有气节,但着实任性胡来,他拂袖而去固然洒脱,可无非是往天子的熊熊怒火添了把柴,他是跑了,万事大吉,搞不好天子一怒,就这么一个一个,把剩下的宾客都捉起来也说不定。

在场许多方士不约而同地缩了缩头,脖子凉凉的。

张浔在等什么?

莫慌,莫慌,秦漠前辈是入过宫的,想想他怎么应对来着……

秦漠前辈,你进过皇宫么?

秦漠答,当然进去过。

那秦漠前辈,万一碰到突**况,该怎么全身而退呢?

秦漠笑答,我哪知道。

前辈你不是进去过吗?

秦漠笑得更欢了,老子是领兵打进去的啊。

“……”沈白抬起手,缓缓揉揉额头。

已有几个倒霉蛋被拖下去,就在天子即将发作之时,张浔这才喝完一杯酒,忽然起身,嗓音在众人耳中化作了仙乐:“草民可制此宝物。”

这时辰、这气场,拿捏得恰到好处,沈白差点为他鼓掌。

皇帝望着他,神色缓和了些:“哦?你有何办法?”

“民间确有此玉,据说是仙人所留,有逆转古今之力,若陛下派人寻得此玉,草民便可制成宝物。”张浔拂袖下拜。

皇帝沉沉反问:“朕怎么知道,你不是畏死才夸下海口?”

沈白虽知道史册中的进展,此刻却依然暗暗捏了把汗,这厮的情商可得及时上线啊。

张浔拜于殿上,声音平静传出:“草民无从证明,但若陛下信任,草民必定能制出。”

显然他的情商并没有上线。

“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突然自殿外响起。

“殿下,不可闯进去!”

宫人喧哗声随后传来。

沈白与众人诧异转过头,见一高挑身影风一般闯了进来,冲散宴场礼乐,是个紫纹锦袍的男子,发冠歪歪斜斜,竟信手抓起一盏席间的酒,仰头全泼在了俊脸上,笑声清朗。

“谁带他来的?”皇帝眼神划过一丝厌恶,“放肆!”

“殿下,殿下!”两个侍卫匆匆跑进来。

见有人要捉自己,那男子身手矫捷地跑过大殿,擦肩撞上一个美貌舞女,舞女惊呼摔倒,被他揽臂拥住细腰,在朱唇上一吻,舞女顿时红透了脸,乱哄哄之间忘了帝宴礼数,高喝道:“登徒子!”

登徒子已笑着跑远几步,差点踩上跪拜的张浔,他临近帝王御座,见侍卫不敢再上前,顿时得意洋洋地转身一叉腰:“周瑜小儿,大耳贼!你们的走狗捉不到孤!”

“孤?”皇帝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挑。

沈白坐在席间,目瞪口呆,此人风一般闯入宴场,当众对舞女耍流氓,还在皇帝面前自称孤!

这下不禁方士们紧张,群臣也紧张起来。

“陛下。”

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众人侧目,是苏鹧起身踱出席间,站在锦袍男子身旁,语气尊敬而不谦卑:“依臣之见,皇子今日自称孤,是扮成魏武王曹孟德,汉时魏武王曾于赤壁一役溃逃,追兵正是江东周瑜与蜀兵联合,故有此一说。”

皇帝察觉方才失态,神情缓和了些,温和道:“爱卿此言有理,成蹊年少时摔坏了脑子,朕只是看着忧心,怎么能和他动怒?”

这人原来是皇子?当今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李坤,三皇子李昭,两位都聪慧无比,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成蹊,成蹊?既然他是皇子,那就是叫李成蹊?有这号人?沈白仔细想着,野史里好像还真提了一笔,说深宫之中还藏着第三人,不知真假……

群臣顺势滚下坡,奉承奉承龙恩,又纷纷劝那疯皇子移驾。

“你们都是大耳贼派来的说客,孤不听!”

李成蹊捂住耳朵,犹如耍赖孩童,见一旁苏鹧神色淡然,如稳稳立在风暴中的顽石,便忽然过去两步,伸手捏他的脸:“奉孝,奉孝你说话呀。”

他手劲太大,苏鹧一张俊秀的脸被捏得微红,眼神一如此时语气,温和无波澜:“臣不是奉孝。”

奉孝指郭嘉,曹孟德最看重的心腹谋士,看来这位皇子对苏鹧有莫名好感。

皇帝叹口气,缓缓抬起手揉揉额头,被这位祖宗这么一闹,他脸上隐约少了些帝王威严:“谁能管住他?对了,快去把雁妃找来。”

一个小宫女应了声,飞快地提裙跑出去。

宫宴之上,居然搞出这么一幕闹剧来。

沈白收回目光,同情地看看跪拜在地的张浔,此时乱哄哄的,没人在意他。

不多时,殿门口款款迈入一蓝衣妃子,身姿优雅,犹如众人眼中一抹提亮色,岁月同样没有饶过这个中年女人,却在她的眼上偷偷了些许温柔的私心,那双眼睛,温和而不柔弱。

雁妃微微垂眸请安,又朝殿内扬声道:“殿下,回来吧。”

李成蹊这才放开苏鹧,一歪头,往殿外瞅,见是雁妃候在殿外,立刻欢天喜地往外跑去,中途路过那个红衣舞女,还轻佻地朝对方吹了声口哨。

“你……”舞女年龄尚小,慌里慌张之间,究竟不大懂礼数,差点恼喝出声,被旁边一关系好的舞女拽了把。

连区区一个舞女都敢这般放肆,莫非是看他李家出了个疯人,觉得可笑?

皇帝好不容易舒展些的眉头,又有蹙起之势,老太监深知陛下心疾,连忙迈出一步:“拖下去拖下去。”

舞女睁大了美目,眼中泛起惊恐的泪水,被侍卫捂住嘴拖了下去。

作为始作俑者的登徒子早已跑着玩去了,雁妃亲眼目睹这一切,她眼神悲哀地看一眼龙椅上那个垂垂老去的男人,只觉得熟悉又陌生,终是欲言又止,拂袖离去。

却有一个始终被忽视的身影,忽然出声,再次戳中皇上心疾。

“若陛下对草民开放百药园,草民兴许可以治好殿下的疯病。”

满殿宾客的目光又聚集到这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此人如此有信心。”皇帝扫一眼群臣,“依众爱卿之见?”

满座低低议论,一臣子恭敬起身:“臣等觉得,不妨让他一试,若此人真有胆量欺瞒圣上,再定罪也不迟。”

“好,那便让你一试!”天子紧锁的眉舒展,忽然眼神一锐,“假如你失败呢?”

张浔跪伏在原地:“草民无亲无友,唯与子雅二人,愿一同受汤镬。”

所有人的目光又刷一下挪到沈白身上。

沈白:“……”

好不容易把天子哄得开心些,群臣松了口气,方士们也松了口气,深知进宫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便抄起各种佳肴,拼命地往嘴里塞。

那位李成蹊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哪位妃子所出?听皇上的语气和众人恭敬的态度,那位雁妃已经从一个歌女爬到了不低的位置,不可小视……

看来要先在宫里住上一段时日,先一步步破开迷雾,首先跟局长申请,观察观察雁妃?

沈白的注意力放在这群乱七八糟的古人身上,没动几筷,只闷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

“子雅。”

沈白疑惑回过头,见张浔望过来,低低开口:“子雅,你不会死的,放心。”

这闷骚方士又误会什么了?沈白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继续观察这群宫人。

张浔望着他,想着册子上那些预测,还有一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没有说。

子雅,你不会死。

我会。

但等到那个时候,子雅怕是已不会为他的死而动容。

这条一意孤行的路,始终只有他孑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