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方士传·你叫沈白
“子雅,既然你已经恢复神智,便不用待在这里了。”张浔淡淡开口,关好冰冷的牢笼门,径自往堀室外而去,“过来吧。”
沈白起身跟上去,心里犯嘀咕,他这次的任务目标只是取得古代药方,本以为是个易如反掌的任务呢……果然,轻视任务,是他这种小新人经常犯的一种典范错误。
迈出门口,刺眼天光投下,张浔递过一把纸伞:“你这身子畏光,不能久待。”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他被晒昏了。
沈白沉默着接过伞,堀室里土腥味太浓,迈出去方才觉得回到人间。他又被张浔赶去换下破旧的衣物,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反而让人毛骨悚然。沈白换了身青衣,静静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这副身体。
镜中是个弱不禁风的弱冠青年,这个“子雅”大概和张浔沾亲带故,眉目有几分相似,惨白得吓人,沈白一抬袖,看见自己手臂下分明有几点尸斑。
是穿越成活蹦乱跳的狗子好呢,还是穿越成死气沉沉的丧尸更好些?
沈白没由来地思考起这个无聊问题,房门被人推开,张浔端着豆腐汤走进,眼神一时恍惚,仿佛故人来。
张浔收回目光,端碗上桌:“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
沈白一惊,他本人的确喜欢豆腐。
不不不……方才张浔念着“子雅”,必定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也喜欢,两人关系不浅,所以才如此亲切。这般想着,沈白心里坦然了些,往桌边一坐,盛了一勺。
“我是因为什么……”他想了想,决定还是问出来。
“你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不记得了么?当年有人在我家井水里投毒,子雅,你分明也在场。”张浔面无表情,一抬眼,沈白毕竟心虚,不自主地闪了闪。
这人怎么知道他要问什么?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方士?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解药,让他们清醒,各种方子都试过,最多只能做到减轻你们食人的欲望。”张浔微顿,“就像我方才给你吃的药。”
沈白轻咳一声:“你看,我这不是清醒了么……”
“你这情况不算。”张浔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白越想越觉得恐怖,这人……似乎分明知道他是借尸穿越的?
稳住,稳住,他现在是子雅,他的任务只是来弄到药方的。
如果他是这个脾气古怪的方士,他会把自己的药方子藏在哪里呢?
二人饭毕,张浔收拾碗筷:“明日做炖鱼,如何?”
沈白呛了一下,目送他端碗筷走出去。
因为炖鱼也是他最喜欢的菜。
沈白躲在屋里,郁闷地将情况汇报。
【哎呀……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年轻人,要相信科学,是你想太多了。】
死宅信誓旦旦回话。
……作为以穿越为正经事业的情报局,坚持相信科学真的没问题?
求助场外胖子俨然没用,秦漠前辈说得对,凡事靠自己。沈白决定主动出击,观察这个叫张浔的古怪方士。
张浔用过饭,便雷打不动地拿着那本古旧册子,披头散发坐在药炉子旁边,这架势像牛鼻子老道,这气派却又让人想起魏晋那些擦粉散发的名士。沈白原想坐在他旁边,汤药咕噜咕噜地煮沸,弥漫一股呛人的苦味,他只好默默往远挪了挪。
要是他长啸一声就更像了,沈白百无聊赖地想。
“你方才定是在想我的事。”张浔气定神闲地开口。
沈白:“……”
沈白决定直入话题:“你在炼……”
“炼什么?”张浔道,“新的解药。”
“他们就是你的……”
“我的什么人?”张浔道,“对,亲人。”
“你今年……”
“二十六。”
沈白屡屡被抢话,觉得自讨没趣,抽抽嘴角,沉默下去,只盯着炉子里火焰跳动,半晌,张浔盛出汤药起身,转身看他:“怎么不说话了?”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没有可说的。”
张浔笑,他脸庞瘦削,笑起来愈发显刻薄:“谈话亦是,诸事亦是,来来去去,自有命数安排。”
沈白默默闭上了嘴,见张浔往堀室走,有招呼他同去的意思,便起身跟过去。地下昏暗沉沉,丧尸们察觉二人的脚步声,纷纷从尘土里爬起来,喘息着从牢门伸出手臂。
沈白面不改色地看着。
张浔带出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他手底毫不惜力,扳着小姑娘的下巴迫使她张嘴,把一碗汤药灌了下去,又用衣袖细心地擦了擦她的嘴角,将她脏兮兮的小脸擦净。
小姑娘没有恢复神智的势头,依然浑浑噩噩。
沈白还是面不改色。
“这次的药,还是错了么……”张浔发出叹息,忽然微微皱眉,往后瞥一眼:“别躲在我身后。”
沈白轻咳一声:“瘆人。”
“有何瘆人?”张浔心平气和地慢慢伸手,握住小姑娘惨白的手,神情渐渐柔和:“家妹。”
沈白瞧见小姑娘脸上的尸斑,想说什么,他想了想,沉默下来。
“家兄。”
“我爹娘。”
张浔将这些人的身份逐一念过,他念得很慢,听语气仿佛心无波澜。笼中行尸走肉们哀嚎着向他抓去,要生吞活剥了他,而他站在一笼之隔外,温柔地看着他们,如同那时望着“子雅”。
“药方只差最后一味尚不确定,无论用怎样的手段,我都会找到那一味药材,民间药材已试完……”张浔拿着古旧册子,提笔在一行行药材名之间勾去一味,“皇宫里有一处百草园,里面有天下草药,近来皇上寻方士入宫,我明日打算去看看。”
沈白看清他册子上的字迹,眼睛一亮。
原来药方子就在他手中这本册子里记着!
见张浔在等待自己回答,沈白缓过神来,摇头:“皇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都说苏鹧身子不好,与某个民间方士有来往,这个神秘方士便是张浔,但他们的这层关系,大多数人俨然不知,苏鹧怕是不会做这个举荐人。
张浔忽然与沈白对视:“叫一声我的名字。”
这人又要干嘛?
沈白一愣,想到自己此时占了他亲人的身体,本着人道主义,他攒了攒感情,满怀深情地唤道:“张浔。”
张浔笑。
沈白觉得挺欣慰。
“你说的真恶心。”
“……”
这怪人……阴森森的,还是趁夜拿了册子,尽快撤离完成任务吧,溜了溜了。
入夜,蝉声起伏,万户沉寂,张浔和衣而睡。
四更,卧房木窗被人轻轻推开,洒入一地清幽月光。沈白身姿敏捷地落地,他屏息扫一眼床铺方向,张浔背对着他,呼吸声平稳。
他缓缓起身,挪步至书架旁,轻轻地翻起那些书册来。
《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
怎么回事?
全是医书,怎么偏偏不见那古旧册子?
眼看时间流逝,沈白擦擦额上冷汗,有些着急。**轻微的吱呀声刺入耳中,沈白一惊,连忙蹲下身,过了半晌,才屏息望去,却见**张浔只是翻了个身,月光下睡容安静。
沈白松口气,借着月光,忽然看清张浔枕边之物。
正是那泛黄的古旧册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沈白又悄悄挪步过去,扫一眼张浔的睡容,伸手摸去。
他摸起古旧册子,迅速翻开扫一眼,微弱的月光下,不经意间扫到某行字,微怔。
利贞九年夏五月三五四更子雅盗书册。
沈白断了下句。
利贞九年,夏,五月三五,四更,子雅盗书册。
古代三五为十五天,如今正是利贞九年,五月十五日夜。
这是……怎么回事?
张浔知晓一切,都是靠这册子?这册子是何来头?若说是某些特工记不住年代,执行任务时记笔记,也绝不会用古体字竖着写,且不加标点句读,这些一看就是出自真古人手迹。
一只瘦长的手忽然伸过来,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沈白睁大了眼,张浔依然躺在**,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双眼映着清冷月光。
张浔以袖掩口鼻,又一挥袖,苦涩药粉扑面而来,沈白初次执行任务就遇到这等诡异情况,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竟未闪开,呼入口鼻中,熏得他连连咳嗽。
糟了,人赃并获。
“子雅,你今夜果然会来。”
果然?莫非他连这个也能预测?
沈白心中怦怦狂跳,忽然身子一软,在那药粉作用下,他全身知觉再次渐渐褪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张浔一把扶住他,淡淡出声:“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是为了这本册子而来,对么?”
“你……”沈白不可置信,“这册子是谁给你……”
“我已说过,诸事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沈白倒在床边,艰难地缓缓抬头,眼中震惊未散。
张浔破天荒地一勾唇,笑了笑。
二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对视,卧房外蝉鸣起伏。
沈白紧盯着他,有那么一刻,他心中的自欺欺人轰然崩塌。
他其实早已察觉,这个叫张浔的方士知晓一切,只是这些事太过诡异,超出了他的认知,让人不由自主地逃避。
作为前辈的秦漠说过,他遇事没有干这行儿的果敢劲。
“臭小子,知不知道特工是干什么的?办事儿给我果断点,大丈夫敢作敢当!”秦漠的训话莫名回响在耳边。
沈白的脑子一片混乱,魔幻感涌上心头,他一个现代特工,和一个古人对峙,居然时时落下风。
张浔眼神意味深长:“我还知道你的本名……”
沈白瞳孔骤缩。
“你叫沈白。”
语调清淡,落入耳中,仿佛雷鸣。
药劲上头,沈白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