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老头之死

整个下午都在百无聊赖中度过。

天气很冷,旅馆没有暖气,坐久了便冻得难受。我只好使自己动起来,从一楼上到三楼,再从三楼下到一楼,时不时回房抽根烟、吃根香肠,以此打发时间。整个旅馆静悄悄的,没有客人出来走动。我感觉自己宛若置身于一幢废弃的郊区公寓。

将近五点,雪变小了,我打算去花园里扫雪。一出门,进入到冰天雪地中,地上铺了层白色的地毯——事实上,所有景物都自动切换成白色,以迎接寒冬严酷的拷问。桑树的枝头挂满银条,低低地垂着,貌似就要折断了。实际上,地上已落有不少断枝。

这种天气还来度假!一想到原本一群兴致盎然的客人由于大雪无法享受他们的假期时,我的内心就生出一种莫名的窃喜。

我独自扫着雪。没多久,有人从旅馆出来了,是那个男孩。起初我没在意,随后来发现他在堆雪人,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便走过去想和他搭讪。男孩怯生生地打量着我,耷拉着厚厚的下唇,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

从他的闪烁其词中我得知他叫宋浩,随父母驾车来岱山湖度假。我问他他们的车子在哪里,他随即指了指花园门口所在的方向。

“是那辆银色的凯美瑞吗?”我隐约看到栅栏外停靠的轿车,露出一个尖尖的车头。

他点点头:“是的。不过车子是黑色的,只是因为下雪——”

“啊——哈哈,是这样啊。”我略显窘迫地笑道,“你们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呢?”

“明天就走了,叔。”他的肥东口音险些让我没听懂。

“雪要是不停的话,你们估计也难走。下午那个老太还说要走来着,结果呢……”

他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蛋绽开了笑容:“那多好,我才不想那么早回去呢!回去还得上学,我最讨厌上学……”他叽里呱啦地抱怨着学校生活。

校园离我太久远了。我心生感慨。

我感到和小孩交流确实无趣,便撇开他去扫雪了,留下他默默地堆着雪人。

天黑得尤为早,不到七点,四周就笼罩在一片黑幕中。气温急剧下降。我拿出大衣裹上,瑟缩在柜台的小角落里。

陆续有客人下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无非是问雪停了没有,他们好外出就餐。令他们失望的是,雪不仅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返回房间。雪在临近八点的时候停了。

我把消息通过座机一一传达给每位客人,他们急忙下了楼,从脸上欣喜的表情来看,他们一定是饿坏了。

陈俊生和王茜先走了,紧接着是宋先生和宋夫人,而后刘凯辉慢吞吞地走下楼,跟我打了声招呼便走了。然后是林老太。

正当我考虑如何解决晚饭时,玻璃门被使劲地掰开了,谢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门口。

“经理——”我慌忙迎上去。

“妈的睡了一下午,要不是掉落的树枝砸中车子把我吵醒,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醒来!”他抖干净夹克上的雪,“你就不晓得把门口的积雪扫干净吗,哥我差点滑倒——”

“下午扫过了。”

他嗔怪我道:“你总是很有理由!梦姐呢?”

“在房里呢。”我指着楼上,随即补充道,“她忙了一下午,经理。”

“好吧,她总是这么忙。”他转身就走,“我得去吃饭了。”还没到门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又走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林老太出去了么?”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刚走。”

“哦。”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出去了。

“嘀呤嘀呤——”柜台的电话响起。

我拿起电话,“喂,您好——”

“齐先生,麻烦你到三楼的供电房修一下电路,电路出了问题。”

“嗯,好的。您是?”

电话那头重复了一遍,便挂断了。

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反正是一个沙哑的男声,电话由于老旧,也没有来电显示。我没去理会,来到三楼供电房,推门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打开灯,只见成千上百条电线交错在一起。我仔细观察了会儿,发现的确有两根电线被拔掉了,在靠近墙角处。我用了半小时将电路修好。

之后我下到一楼客厅,刚要坐下,一个人跑进来——是女大学生王茜。她没有理会我,急匆匆地上了楼。过了两分钟,楼上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要下楼,然而,脚步却在一楼与二楼的交汇处停下了,随后又上去了。我没在意。

快九点,客人们才从外面回来。最先回来的是陈俊生,他径直从我面前走过,对我视若无睹。我盯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衣服湿了好大一块——莫非栽了跟头?

紧接着,谢凯陪同林老太回到旅馆。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便叮嘱老太好好休息,把老太送上楼后,他去客厅的沙发上懒洋洋地躺着,若无其事地耍着手机,仿佛为自己对这名尊贵的客人无微不至的关切颇为自得。

随后回来的是刘凯辉。他的头上落满了雪,白花花的,使其显出一番异样。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咋了,刘警官?”谢凯起身搭讪道。

刘凯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搓着手:“这天也太冷了,我真后悔这时候来!一下雪就只能待在屋里,出去遛一圈还冻个半死……”他不停地往手掌哈气, “来,抽根烟——”谢凯流露出一个在岱山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居民的优越感,递给对方一根烟。

刘凯辉接过烟,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最后回来的是宋先生和夫人。宋先生和他们礼节性地打了招呼。王丽洋提着一个饭盒,胸前的衣服上沾了一块红色的印迹,神情恍惚。夫妻俩随即上了楼。客厅只剩我们三人。

客厅重又回归冷清。我静静地坐着,兴致索然地注视着两个男人,香烟从他们的指间升起。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寂寥的夜空。

“——怎么回事?!”刘凯辉警觉地站起身。

“楼上传来的!”我坚信比他们听得更清楚。

“赶紧上楼看看!”谢凯催促道。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跑上楼,只见林老太瘫倒在房间门口。走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一片惨白,宛如被吸干了血,毫无人色。

一种不祥的征兆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想要扶她起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敞开的房间,却被里面的景象吸引住了,不知不觉直起身。

我敢保证——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画面:一个老人仰着靠在一张轮椅上,喉咙被割开,血浸湿了衣服,流了一地,黑乎乎的,眼看就要凝结了。他的眼珠子睁得老大,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他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将临死前的恐惧封存下来,使发现他的人魂飞魄散。

瞬间,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因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直往下坠。恐惧塞满我的喉咙,让我几欲窒息。

我用心悸的余光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如同干尸一般怔在原地,仿佛被点了穴位似的一动不动。

偌大的房间感觉不到温度,来自冥界的回音占据着每一个角落,使我每一个毛孔都合上了。我感到愈来愈冷,愈来愈来无力……